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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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艾丽莎·最后之章(4)

历史给予了亚瑟证明自己的机会。那年冬天,苏格兰试图进攻英格兰,亚瑟带领他领地的贵族与军队,给予路易最大的支持。他们联手将威廉打到了苏格兰国境以内。

这场战役后,英格兰-法兰克联合王国宣布,亚瑟就是前法兰克国王雷欧·卡佩的儿子。即日起,恢复他的身份与继承权,但继承权位置排在维多利亚后。亚瑟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第二年春天特别温暖。我在花园里见到维多利亚,她的肚子已经挺得很大了。我们母女有一段时间没见面,而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面,她还未跟着心爱的男人私奔,她仍是我最疼爱的乖女儿。

她有点尴尬,远远地对着我微微行礼,在她身旁的亚瑟赶紧拦住她。我看得出来,他的确爱她。

自从以撒不上战场后,这国家的人们已经很久没经历过因皇族战胜而带来的狂喜了。宫中各处换上了新的花瓶,侍女们捧着大束大束的鲜花,为每个厅室换花。精美的壁毯与香料,从威尼斯一船一船地运送过来,让这宫廷越发美丽。

“女王陛下,公主殿下,公爵大人——”经过花园的每个人,都朝我们行礼,但是他们看向亚瑟的目光是不一样的。

即使我在以撒身边,协助他治理国家,但是这个国家依然渴望出现强有力的男性统治者。英格兰与法兰克,这两个在古久前同为罗马帝国殖民地的国度,骨子里仍存在嗜血的因子。

我坐在花园喷泉旁的椅子上,看着亚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维多利亚在日光下散步。有一名大臣经过,向亚瑟问好时,说:“公爵,这场战役的打法似曾相识,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个人——”

“你说的可是以前的意大利国王米迦列?”亚瑟问。

“是的。一般来说,进攻者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建攻城塔楼。但是当年米迦列在征服米兰的时候,竟在攻城行动前期已命令工匠建造攻城塔楼,这个战术,为了不是发挥塔楼的作用,而是为了刺激围城内的敌军。最后那场战役,他大获全胜,最后顺利以此为据点,一路攻下其他意大利城邦……”大臣说得有点兴奋了。

亚瑟微笑,“是,我正是从他那里学到的。”

大臣忽然有点感叹,“当年欧罗巴大陆的两大军事天才,以撒和米迦列,现在都……”

也许我真是老了,对往事的任何回忆,都会刺激心脏。我站起身来,慢慢离开这座花园,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日光下枯坐,直到扈从将一张卷得精细的羊皮卷递给我。

扈从的神色不安,我却坦然无比。

我的前半生,经历的怪异事情太多了。父王那位会施黑魔法的新王后,继母与哥哥的恋情,变成野天鹅的哥哥,山洞中的邂逅,国王与主教的关系……还有什么能够刺激到我的呢?路易和维多利亚的人生,已经容不得我担忧。

我展开羊皮卷,看到上面赫然写着——

路易将在次日,于威斯敏斯特宫宣布放弃法兰克王位的继承权。维多利亚将成为法兰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任谁都看到,他是在以这个方式,向亚瑟“赎罪”,赎关于他们父母上一代犯下的罪。

雷欧、伊莎贝拉、我、以撒,还有米迦列,这些反复纠缠的事,我不曾向路易和维多利亚提过,路易在我身边见惯我处事狠辣的模样,总认为我是天生的加害者。但是,谁是加害者,谁是受害者,现在谁又能够分辨出来呢?我甚至不曾向他们提过,路易、亚瑟这两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所爱的两位哥哥。

扈从见我不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陛下,要不要让路易陛下……”

我摆摆手,“不用了。我尊重他的决定。”

只愿在天上的以撒,也能够理解他儿子这一惊世骇俗的决定。

我像没事人一样,问他,“那份财务纪录呢?我要看看。”

扈从惊讶于我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带过去。这跟过去他所见的那个将权力紧紧捏在掌心的女王,截然不同。他迟疑地递过那份财务纪录,我接过,平静地摊开阅读。

当我看到,其中有一笔财富每年流向斯堪的纳维亚时,我怔了怔。我想起来,以撒曾说过,当我们年老后,也许可以到斯堪地维亚去。“那是我母亲出生的地方。”

我抬起头来,看向窗外,良久,又将目光移到扈从的脸上。“准备一艘船,越快越好。我要出海。”

“是。”扈从应声,“陛下要去哪里?”

“斯堪的纳维亚。”

站在码头上,我远远眺望着前方的海,那铁灰色的海水晃晃荡荡着,映射着蔚蓝色的天空。他们说,斯堪的纳维亚的天空,更蓝,空气更纯粹。没有太多人为我送行,因为我不想我这一任性的举动引起过多的猜测。

对外,我只是宣称自己需要到郊外行宫去休息,而人们也认为这是以撒死后,时常表现得忧伤过度的女王合理的表现。我安排亚瑟负责协助维多利亚治理法兰克的事务,人们也都认为,这是女王终于肯放开手中权力的信号。

我如何不肯放开权力呢?我这前半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权力,非我所望,不过是保护他们的一面盾牌罢了。只是,这面盾牌比世间任何其他的都要好用,同样的,它的反作用力也比谁都强大。

若你运用不当,它会像一面利剑一样,将你和你的所爱,刺伤最深。

在我面前的这艘船,坚固却不恢宏,并不引人注目。在我身旁,只有几名最忠心的贴身侍女和行动最敏捷的扈从。我不需要带上厨子,也没有带上花匠、裁缝。我不需要这些。

水手正在船上准备着。人们搭起踏板,迎接我上船。我感到海边潮湿的风,正不断钻入我的裙子里。我没有戴皇冠,只有被风吹得不断晃动的兜帽。我边用手按住兜帽,边抬头看那些在头顶叽叽喳喳的白色海鸟,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海浪上拍打着羽翼,多么地快乐。

我踏上踏板,慢慢往前走,在上船之际,有人从前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我下意识地握住,他将我轻轻用力,拉到甲板上。

我抬起头来,惊讶地见到了小哥哥的脸。

“姑姑?”对方挑起眉。

我回过神来。是亚瑟。我问:“你怎么……”

“路易正在普鲁士访问,维多利亚行走不方便,他们都想来。我是自由身,我想,自己有义务陪你去。”

“不,你要处理法兰克的事务。还有,维多利亚快要生了。”

“在她临盆前,我会回到法兰克。至于这个国家,在我离开的时候,仍会继续繁荣强盛下去的。”他不容分说地带我到风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去。

这时候,在水手们的吆喝声中,船向着斯堪的纳维亚方向启航。我望着摇摇晃晃的地平线,又回头看了一眼法兰克。海上的白色泡沫,在一片灰色蓝色的水面上,淡淡地漂泊着。白色的海鸟,在头顶上吱吱呀呀地叫着。

“你看,野天鹅——”亚瑟说。我看到,天空远处飞过去一排白色的野天鹅。美丽而高傲。他们也有自己的故事么?

我们的身体随着船身规律的摇摆而轻轻晃动。亚瑟摘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替我挡住那洋面上刮来的猛烈寒风。

迎着海风,我将脸转向他,“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想跟你说一个,关于野天鹅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说了很久很久。伴随着海浪的声音,伴随着天空从明亮到黑暗,又回复明亮。亚瑟一直默默地听着。海风在我们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在嘲讽我们为了欲望和权力,竟然能够牺牲这样多。

在故事结束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斯堪的纳维亚大陆。

我和亚瑟站在船头,对出现在眼前的陆地之壮美而感叹。我们在北大西洋上已经航行了很长时间,现在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海风鼓起了船帆,我们逐渐靠近了海岸线。这里是斯堪的纳维亚的一个半岛,岛上的山坡长满高高的青草,桦树丛和杜松点缀其间。在斜坡后高耸着一座座山,山顶环绕着皑皑白雪。

我们抛锚停靠,在此上岸。

来之前,我从财务大臣那里听说,以撒出资的那座修道院和教堂,附近有一大片庄园。现在那里已经发展成一片乡村,唯一的不足是,那里气候苦寒。

以前,以撒跟我说过,自己的母亲跟宫廷中人格格不入,也始终无法适应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宁愿睡在石板床上,也不愿意躺在帷幔间。她说,自己年幼时住的地方,有岩石满布的海岸线,在那里住着的人们,会捕猎狐狸、麋鹿和貂鼠,夏天的时候就出海捕鱼。尽管那里土地并不肥沃,适合作物生长的季节很短,但人们勤劳耐苦寒。

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我才了解以撒体内另一半的血统,是如何造就他那坚韧个性的。

上岸后,我和亚瑟打扮成普通商人模样,身上没有半点饰物。我们根据此前的安排,在附近一个农户那里入住。我看到,许多坟冢零星散布在农庄附近,当地人告诉我,维京人认为,死者应该栖息在子孙后代的身边。

由于夏季时间段,气候苦寒,这里的房子没有窗户,鱼油灯散发出的刺鼻气味无法散出,在室内弥漫着阵阵腥臭。热情的农妇将鱼肉串成串,放在炉子里火热的灰烬中烘烤,为我们端上来。我们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用餐,她们则在一旁操作着巨大而笨重的织布机,柔软的亚麻布一段一段地落下来。

亚瑟在我身边低声说,“再忍耐一个晚上,明天我们出发,晚上就能抵达那个修道院。”他说的,是以撒出资捐助建立的修道院。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前往以撒资助的那家修道院。我们骑在马背上前行,沿途见到虔诚的当地人正向雷神索尔献祭。整整一天的路程过去后,远远地,我们见到前方树林中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尖顶。亚瑟高声说,“那里就是了!”

这里跟这片近乎荒芜的大陆完全不像。我看到了一座教堂和一间修道院,在这片异教的土地上突兀地竖起,在它们不远处,便是一大片英格兰式庄园。我看到有教士和修女们在其间走来走去。

修道院的院长早已在门口等候,将我们热情迎接进去。我看到,修道院入口处挂着一幅巨大的挂毯,上面描绘的内容,竟是以撒战胜沃里克的战役。再往前走,我见到前方的镀金浮雕上,展现了我和以撒在虔诚地向上帝祈祷的场景,我们头顶上是许多天使。

院长解释,这些作品当年由英格兰运过来,附近庄园会偶尔派人过来进行修复。

“他们也是从欧罗巴大陆过来的,庄园里有许多我们当地人不曾见过的精美艺术品。”

没想到为了维护这里,以撒连艺术家和工匠都送过来了。

那天下起了冰冷的雨,我留在修道院里休息,亚瑟却跑到庄园里去参观,直到晚上还没回来。

院长握着烛台,探头进来问,“夫人,请问需要我们派人去叫他么?”

“不用了。”我边披上斗篷边说,“我自己过去就行。”

我出门的时候,雨刚刚停了,但路上仍是泥泞。一段短短的路,我走了很久才到。那座文艺复兴风格的两层建筑物,在这片荒原上显得十分突兀,仿佛时空错乱的产物。白色屋顶反射着淡淡的日光,宫邸的门没关,我轻轻敲了敲,没有人应,我便走了进去。

里面并不大,敞开着的会客厅中,壁炉的火熊熊燃烧着。亚瑟正跟一个背对着我的男子说话,他一眼见到我,欣喜地说,“姑姑,他们也是从欧罗巴过来的。”

这话说完,那男子转过身来。

我惊讶地怔住了,对方却像早已料到我的到来一般,只是平静地向我行礼。

我深吸一口气,“好久不见,艾伦。”

“是的,女王陛下。”

“这里没有什么女王,叫我夫人。”我说完这话,整个会客厅便是一阵深海似的静默。我想到了艾伦的主人,米迦列。我想问他在哪里,但是随之而来的答案,是否会带来失望?

最后,还是亚瑟打破了沉默,“艾伦先生说,庄园的主人很快会回来。”

我重复着那几个字——“庄园的主人——”

艾伦看着我,目光意味深长,“是的。”

这时,我听到了门上响起了脚步声,熟悉的脚步声。在这个世界上,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当中,我仅仅能够辨识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已经离开了我,而另一个——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我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