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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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艾丽莎·阿维农之囚(3)

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夏天的季节,这里却很冷,似乎是在半山。山洞中燃着一团火,米迦列脱下了他的外袍,只穿着单薄里衬,在篝火的另一边低头看着一份东西。脚边,有一只小鸟在地面轻轻跳跃,啄食着谷物。

“别动。”他听到我起来的声音,抬起头喝止。

我看到自己的肩膀上缠了层层绷带,鲜血已经止住,只是伤口仍在痛。

他说:“你乱动的话,伤口会裂开。”他说得如此平静,仿佛肇事者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我的肚皮、后背和手臂都裸露出来。我坐起身来,背过他,将洒落在地的外套拾起披上,系好带子,才慢慢转过身来。我打量着山洞外,此时已是深夜。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们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已经过了两天。我们在林子里迷路了。不过正好,送来的战报说,教皇已经找到并且被秘密送回去了。”他边说边将刚才自己在看的那团东西重新卷好,用细细的绳索捆住,绑到那只小鸟的脚上。他将它捧在掌心,高高托举起来,小鸟便往外飞去。

“这么说,战争已经……”

“教皇都救回来了,当然也就停了。”他回避了自己向他国进攻的事,只是随手捻起一段木棍,拨弄着那团篝火。

火一下子旺了,映着他的脸。这张脸,跟五年前相比更为晦涩难明,没有人能够猜到他的心思。他仍是那样俊美,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就跟昔日那个禁欲的大主教一般。只是他的眼神,再也不纯粹。

“不过有个好消息——”米迦列抬起脸来,似乎在打量我,“你的丈夫也失踪了。”

我的手一动,凝住,抬头看着他。

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他一路跟随,我特意将他引到了有猛兽毒蛇出没的密林中,然后自己则安全退出,来到这半山。估计这会儿,他已经成为食粮了。”

不会的,以撒就是死,也会死在战场上。

我抿了抿嘴唇,冷静地说,“不,他不会死在这里。”

“你觉得他能够光荣得死在战场上?”米迦列的语气里有些微嘲讽,“还是说,他待会就能够出现,将你带走?”

他说这话的语气,仿佛以撒已经死了一样。我觉得肩膀的伤痛发作,牵动着我的肌肉,连同心脏都在痛。我冷冷地看着米迦列,“如果他死了,我会要你来陪葬。”

“是么?”他无所谓地看了我一眼,“那在我死之前,我会杀死你。无论到天堂,还是地狱,我都要你陪着我。”

他的神色跟多年前一样,都是淡淡的。只是那话里强烈的感情,却再也不是昔日那个我所熟悉的他。我勉强地笑:“很好,那我们三个人可以为彼此陪葬。”

如果以撒真的死了,那么害死他的人就是——

我默默捏紧拳头,抬头,咬牙看向米迦列。

“干什么?你要杀了我,为他报仇?”米迦列微一耸肩,“别忘了,你不过是个女人。”他凑近我,用手搭在我肩上,那刚愈合的伤口牵动,我感到钻心的痛。只听他低声说,“你所擅长的,也不过勾引男人而已。”

我意识到,他在试图激怒我。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因为得不到玩具,而迁怒于人。

“以撒没死,对不对?”我深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只是甩开了他。带着我一路前行的你,不可能比他行动更迅速。”

米迦列凝视我,“你倒是对他充满信心。”

我没有告诉他,我是对他们俩的关系有种莫名信任。

见我没说话,米迦列说:“你认为我不会杀他?就像我不会杀你?”

我不语。

“你们夫妻俩真是相像。肆意地玩弄他人,任意地揣测人心。”

我克制,任由他发泄情绪。但他只是用冷漠的眼神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再也没说什么。

但是他的身体离我这样近,我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那种体温,隔了五年,依然让我有轻微的害怕。我想起他在法庭上,在众人面前剥夺我的尊严,我想起他利用小哥哥,最终使得他丧命,我觉得喉咙涌上一股苦涩——这是对他的恨吗?

他似乎没意识到我的情绪波动,只低头继续拨弄篝火,火中的兔子已经烤好,发出食物的诱人香味。

米迦列解下了他随身携带的短剑,此刻那东西就放在他脚边的地上。而他正背向我……

小哥哥临终前的模样出现在我跟前。我注视眼前那柄短剑。

“可以吃了。”米迦列说。

我抬起头。

他抓起脚边的短剑,切下一大块肉,递到我跟前。“无论你在盘算什么,你得先有力气。”

这是一个异常清冷的夜晚。我受了伤,靠在阴冷潮湿的山洞中的枯叶堆里,断断续续地入睡。偶尔醒来,我睁眼见到米迦列,他靠在洞口,离我很远,彼此都不说话。他也在睡觉,抑或正抬头看洞外的星空?

大半夜,我再次醒来,再也无法入睡。米迦列也没睡。两人相距一段距离,气氛如空气般冰冷。

我看篝火渐小,转身拾起些枯叶枯枝,走到他身旁,跪在篝火前,慢慢拨弄起来。

火一点点亮起来。

火光中,我看到,他将脸转过来看我。

啪地一声,他折断手中的枯枝,掷入火中。火稳稳地点着。

在暖融融的空气中,我开口:“我们留在这里,是要等什么?”抬眼看他,“你的人过来搜救?”

他低头看眼前火焰,眼中似乎有微妙的光,“不,在等一个人的死讯。一个将我前半生轨迹扭曲了的人,我在等待他死亡。”

我知道他在暗示以撒,知道他在试图激怒我,但我不语。

他见我没有任何反应,又问:“你的同胞哥哥雷欧,是你丈夫亲手杀死的。你为什么不杀掉他,为你哥哥报仇?”

他竟还敢提起雷欧!

这时,山洞外忽然传来狼嚎。米迦列迅速将篝火扑灭,轻声往洞内走来,一只手隔着空气盖在我嘴上,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们侧耳细听了好一会儿,确认那野兽往远处去了,才稍微放心下来。

我看向他,低声说:“你跟你的人失去联系了,是吗?他们一直没找到这里来。”

米迦列没说话,好一会,才扭过头看外面。我听到他低声说了句,“也许,是我让他们不要找来。”

“为什么?”

这时,远处再度传来狼嚎声,在幽暗的夜里听来骇人得很。我们都屏住呼吸,不再说话。在这可怕的静谧中,米迦列的肩膀碰到我的,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忽然低声问:“伤口还痛吗?”

我略迟疑,摇摇头。

他再没说话,我与他二人肩并肩,静等那狼吼声渐远。室内一片漆黑,星光投下来,映在篝火的余烬上。

我低声问:“狼走了?”

米迦列一动没动,也没应声。

我抬头看他,他突然问:“你还记得多年前,我们从英格兰出发回罗马,途径米兰。那一次,也是这样的星空。”

“我不记得了。”我没有迟疑,斩钉截铁地应。

他一怔,而后点点头,说“好”。便再不作声,只走到篝火附近,重新拾起枯枝,打算重新点燃火焰。这时,我们突然听到山洞外一阵响动,我和他对视一眼。米迦列已迅速从地上拾起短剑,轻轻走到山洞口。

这时,我借着月光勾勒出的人影,见到地面上拉出的一条熟悉的影子——以撒!

米迦列也意识过来了,他迅速拔出短剑,却被以撒猛地扑过去,将他压在身下。米迦列在地上打了个滚,一脚将以撒踢开,以撒飞快地从地上跃起,腾地跳到米迦列身上,同时扼住他的咽喉。

米迦列还要挣扎,以撒已经一把抽出短剑,对着他的手臂扎了下去。鲜血瞬间溅到以撒的脸上,他像擦去雨水似的将米迦列的血擦掉,又将短剑对准他的心脏位置。

米迦列不再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以撒咬着牙,手中的短剑摇摇晃晃,剑尖闪着亮光。

但始终没有落下去。

我捏紧了拳头,只在旁大口呼吸。

以撒扔下短剑,用脚将它踢到我的脚边。“是他让雷欧死的。你来,杀掉他。”

我看着脚边的那柄短剑,它在我眼里突然显得那样沉重。我弯身在地上摸索,握了好几次,才将它握在手里。

以撒狠狠压着米迦列——尽管后者已经不再反抗,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他们两人都在看着我。

我握住那柄短剑,对准了米迦列的胸口,而他躺在那里,异常冷静地盯牢我。

他的眼神中,什么情绪都有。

一如多年以前,他在月夜下放过了我,他带我逃出了吉尔斯的城堡,他在博尔金家保护我不受胡安骚扰,他在佛罗伦萨从勃艮第人手中救下我,他在英格兰那个婚礼前抚慰我……

我握着武器的手摇摇晃晃,终究将它扔下,哐噹。

米迦列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身体发颤,手臂上的鲜血不住流出,染红了他躺着的地面。他用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以撒,你看到了吗?你的妻子,她爱我。”

我厉声说:“够了!”

“艾丽莎,你放过我,是出于报恩,还是出于爱情,你心里清楚。”他闷声地笑,“多年前,在米兰星空下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说没有。你现在还要骗我一次?还是说,你在骗你自己,骗你丈夫……”

他的话没说完,脸上突然挨了以撒一拳。以撒沉着脸,“这一拳是为你说的这番胡话。”又是一拳,“这一拳是为你背叛了我。”

米迦列用手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丝,盯牢以撒,“背叛?哪种背叛?”

“你自己清楚。”

以撒将被我扔掉的短剑重新拾起,语气寒冷,“我随时可以将你杀死。”

米迦列淡淡地说,“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将彼此杀死,比如当年在英格兰,你第一次将我诱惑到床上时。”

我们三人的爱和恨,就像疯狂生长的蔓草,相互纠缠,理不清过去,探不出未来。米迦列通往情欲地狱的大门,是我亲手推开的。一如我的那扇门,由以撒为我亲手推开。

我夺过以撒手中的短剑,将它扔到篝火灰旁的地上。“我们不用自相残杀,只要还待在这个山洞里不出去,迟早都会死。”

他们两人沉默,片刻,以撒笑了笑,“是,我们现在要想办法出去。出去以后,我再想法子杀了米迦列。”

米迦列漠漠地看着他,轻轻一哼。

我了解他们,他们根本下不了手杀对方。现在最重要的,是相互协助离开这里,否则再这样下去,两个国家都会陷入混乱,欧罗巴会进入新一轮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