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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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艾丽莎·英格兰(1)

“不到几分钟的光景,猎人都到洞口来了;他们之中最好看的一位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他向艾丽莎走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比她更美丽的姑娘。”

——《野天鹅》

我躲在山洞里,正埋头于编织我的荨麻,山间响起了一阵打猎的号角声。我的手一抖,荨麻掉在了地上。

声音越来越近。

猎狗的声音近在耳边。我在山洞四处看,找了块大石头,在后面躲下。我把采集到的和已经梳理好的荨麻扎成一小捆,稳稳当当地坐在那上面。我把这一切做好后,一只很大的猎狗已到洞口。第二只,第三只也跳了出来,在洞口狂吠着,打着转地跑,跑了出去,又跑回来。

我偷偷地把头伸出来,看到洞口处已经聚集了一群猎人。在这其间,站着一个穿着宝石蓝色猎人服的男子,浅棕色头发半长,搭在肩上。他到处看了看,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便在洞口处一块大石头上随便坐下。只凭他那坐下的姿态,我便在一秒钟内断定,他是个贵族,也许还是公爵。他的神色带着孩子气的狠劲,是那种最高级的猎人——只有充满野心又养尊处优的皇族才有这样的神情。

他伸出手,朝那几只猎狗摊开自己的掌心,猎狗围着他打转。他肆意地笑了起来,又俯下身子,在地上捡起石块,朝山洞里面扔去。

石块正落在我的脚边,我居然不争气地紧张起来,生怕被发现,只听着那只猎狗的声音离我渐近。我闭上眼睛,听到好一阵狗吠,睁开眼睛,看见猎狗正在面前,冲着我吠。那边的男子笑了起来,他喊道,“出来吧。”

我只得在石头后面站了起来。

真羞愧,那竟是我在他面前的初次亮相。在一个黑黝黝的山洞,身边放着荨麻,身上裹着皱巴巴的布裙子,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这也许亦已经足够了,我看见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

我自然认得这种眼神。

在我长成少女以来,我见过了无数次男人对我投射过来的如此眼神,如同打量着自己的宝贵猎物。但那些都是在宫中的美好时光了,那时候,我穿着湖水绿的长裙,端坐在皇宫中,心安理得地接受女人们艳羡的目光,和男人们贪婪的目光。

眼前的男人,如此神采飞扬,如此意气风发,我正惊异于原来外面的世界,也有跟哥哥们同样俊美的人,他已经跨过石头,站到我身旁,捏起我的下巴,细细打量。

那是猎人打量着猎物的目光。

山洞外人声鼎沸,充满了贵族狩猎时的热闹,而这正是我曾经无比熟悉的。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是,只是郊区山洞中的一个哑巴姑娘,用仅有的尊严,别过脸,离开男人轻佻的手指与掂量的目光。

我在对方的瞳孔中,见到自己的形象——乡村姑娘的打扮,虽然不及过往干净整洁,但头发依然梳得很好,下巴抬高,神情高傲。

他满意地笑了。

外面有人高声喊着什么,然后更多人围到洞口前。我逆着光,眼看这些人走近这窄小阴暗的洞中。即使在昏暗光线中,我也很快辨认出,他们身上的斗篷和风帽均是用最精细的尼德兰毛料做成,宽大褶皱间,露出银质纹章。我在心里揣测这男子的身份——即使是他的扈从,身上物品也价值不菲。

五六只毛发蓬乱,脖颈粗大,头大耳朵长的高头猎犬跑了进来,在这些人中间乱窜。它们冲着我乱吠,我试图躲到大岩石后,却被那男子一手揪回到身边。

这时,我看到为首的扈从向男子行了个俯身礼,抬起头时,恭恭敬敬地喊道:“陛下,您可是找到了猎物?”

我心里一震。

抬头看这男子,他翻起的衣袖上露出白丝绸,斗篷领圈上用的是金搭襻。尽管他身上有股野性,但确是皇室中人无疑——我唯一没料到的是,他竟是个国王。

我还在想着所发生的一切,却脚下一空,整个人被这年轻国王横腰抱起。他朗声笑着:“这可是我所猎到的最好猎物了!”我被抱出了山洞,外面刺目阳光让我禁不住抬起手去遮挡,却被他趁机握住我的手。

我摔开他的手,毫不畏惧地直视他。他似乎觉得十分好玩,低头飞快在我脖子上吻了一下。

我才不保守。在宫中生活多年,早已听惯了皇室贵族的丑闻,甚至亲眼见过……但我讨厌这样被人戏弄。我别过头,那男人在耳边高声笑了起来,他的扈从也哄笑起来。也许是附和,但他们的声音听上去,真的很快乐。

也很无礼。

我在心里想:终归只是个蛮族建立的国家。

也许我的脸上,还流露出了些微不屑。但他没有注意到。他将我横抱起来,大步走向山洞外,那些扈从贴身跟随他,人们在外面喧闹大笑。我皱眉——在我们的宫中,有身份的人大都低眉顺目,谨慎微言,怎敢如此放肆?

他将我抱到他的骏马上,那倒是一匹极好的马。我想在我们的国家里,这会很值钱。他飞快跨上马背,用力将我拉倒他怀里。骏马放开蹄子跑,缰绳浸湿了马汗,打在马臀上。我听到身后的扈从纵声大笑,扭头看去,身旁几个扈从随着马的奔驰高高低低地起伏着,如同远处山脉。

他们可真大胆。在我们那里,等级森严,任何贵族,甚至连王族都不能跟国王并肩而行,必须隔开一小段距离。

我们那里、我们那里……我在舌尖反复体味这字眼,直到手心发凉。我的心很乱,心里想着山洞里那些荨麻,还有我的哥哥们……他们回来见不到我,会怎么办呢?

眼前渐次出现一道斜坡式的花岗石长形广场,两翼前伸,三边台阶,伸入一大片草地上。宫殿后方密林掩映,可依稀看到前朝的古老城堡。

骏马在中间那座台阶前停下,皇宫大门敞开,马夫上前来为他牵马。他先下了马,在旁边伸手要抱我下来,我自己跳下来。跟在他身后走进去,我逐步进入宫殿。大理石地面冰凉,我的鞋子是草编的,踩在上面都把地面弄脏了。宫中的贵族、仆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的国王捡到的这个村野姑娘,仿佛我这个人就跟这双鞋子一样,会将他们的宫廷弄脏。

他却丝毫不介意,大笑着跟贵族们说着什么,这时有仆从上前,领我去洗浴换衣服。

我自然注意到她们鄙视的目光。我甚至能从那目光中,读出她们的想法——

国王居然捡了个村野姑娘回来。即使再美,她也不会适应我们宫中生活。

她们将大桶大桶的水倒下来,将我的身体和头发都泡在水里,然后用毛巾用力搓揉,直到我皮肤发红。我忍住痛,不喊不叫。

因为我不能说话。因为我要捍卫自己的尊严。

当她们将我从水里拉起来,给我擦干身体和头发,再抓起衣架上的衣服,从里衬,到裙子,逐一为我披好。她们动作粗鲁,为我梳头的时候将我头发抓得很痛。

我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这些宫中的勾心斗角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咬着嘴唇,心里只想着怎样回到山洞里拿回我的荨麻,继续编织。至于哥哥们,我想他们是足够聪明能够找到我的。

心事重重地走到大厅中,国王正在跟贵族们兴致勃勃地交谈,抬眼见到我进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看着我向他走过去,以一个男人打量女人的目光。其他贵族男女眼神各异,各怀心事,我注意地观察他们的表情,留意哪些人可能是日后的敌人,哪些人对我无害。

走到王座跟前,我左脚往后轻触地面,提起左右裙摆,将身子微微下压,娴熟了行了个礼,然后昂起下巴,直视他的双眼。

在这拱顶大厅与大理石地面的距离间,说话声与脚步声都会回响,回响,回响。但身旁的人们却忽然这样沉默。我却依然分明地,听到了他们内心的声音——

这野孩子,居然也懂得皇家礼仪?

那国王在王座上,与我距离五步之遥,笑着看我,充满兴味。我却内心不安——哥哥们说过,要小心那种经常笑的人。

他向我摊开掌心:“来,我带你去休息。”

我抬头看他,努力让自己的脸不要显得过分惊讶。

我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低声的“呀”,这声音在空气中没来得及扩散,就被手掌捂住。所有人的想法都跟我一样——他这句话,很难不让人浮想到什么。

国王从他的王座上站起来,牵起我的手走下台阶。人群自动向两旁退开,注视我们俩向前走去,直到背影消失在回廊里,他们才彼此交换眼神,眼神中是他人神态复杂的脸。

我被他牵着手,他的手温热,让我恍恍回忆起小哥哥。但他的身形更高大,更像个在马背上征战的王者,而非在深宫中快活长大的王子。我猜他大概二十四五岁。这个国家,英格兰,它的国王叫什么来着?我努力回忆,却想不起来太多,只记得这个国家,曾经是我们的殖民地。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们停在一扇门前,国王站定在房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故作镇定,心里想起我跟小哥哥偷看过的那些可怕场景,手心都是汗。他笑了笑,推开门——

“房间里装饰着贵重的绿色花毡,形状跟她住过的那个洞子完全一样。她抽出的那一捆荨麻仍旧搁在地上,天花板下面悬着她已经织好了的那件披甲。这些东西是那些猎人作为稀奇的物件带回来的。

——《野天鹅》,安徒生”

呈椭圆形的房间里,垂挂着植物纹样的壁画。天蓬横梁上装饰了铜制的描金蔷薇,彩绘小梁映衬着它。那捆荨麻,和我编织好了的披甲,都仍然在房里,被整齐摆放在一张栎木长桌上。

我捂住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我是感动的。

那瞬间,我甚至觉得他是个好男人。

他说:“虽然我搞不懂,不过,这项工作似乎对你很重要。”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因为看到我脸色因激动而变得潮红。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拉起他的手,像骑士忠诚宣誓般,在他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想,当时我是被冲昏了头脑。

他笑了起来,看上去很是快活。但多年后我明白,那跟男人刚开始征服一匹难驯服烈马时的心情无异。

他并非出于对我的爱。

最起码,那时候不是。

不过跟所有人想得不一样,那一夜,他并没有留下来。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整晚都安静地在房间里编织。外面传来了音乐声,也许是这宫中最好的乐人吧,但落在我耳中,是如此粗燥。我忍不住想:父王宫中的一切一切,音乐衣服美人,都要比这个英格兰宫殿好得多。

我觉得累了,便抱着那堆荨麻,慢慢爬到床上,将身体缩入被窝中。劳累袭来,我很快入睡。

直到阵阵雷声将我惊醒。

从窗外看去,只能见到闪电划过天际,在这陌生的国度映亮了高高的彩绘窗,映着我煞白的脸。我懵懵懂懂,想不起来这是在哪里。环顾四周绿油油的墙壁,我这是在山洞中?然而身下那绵软的床铺,又告诉我这里是宫中。

或者,这一切都没发生。我仍然在那间乡村小屋里。

又一道闪电劈过,响雷随之而来。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那天傍晚,天地之间仿佛洪荒再现,没完没了地下着暴雨,宛如深夜。我被雷声吓醒,抬头只见到闪电将天空撕扯开,我大声喊着侍女的名字,然而明亮的闪电映亮了室内一切,我看清里面简陋的木桌和矮椅。

我这才彻底清醒——我已被王后驱逐出宫三个月了。

房里不过是寻常乡村小屋的摆设,除此外就是我带过来的几大箱书籍,再无其他。在寻常晚上,我能够听到寄居处农妇响亮的鼾声,但此时也已被雷雨声覆盖。

雷雨声中,我似乎听到了马匹的嘶喊声,还有粗重的敲门声。

我疑心这是自己的幻觉,但这幻觉持续过久,然后我听到了隔壁房里,农妇推门下楼梯的脚步声,还有嘴里大声嘟嘟囔囔。

我的房间没有窗户,我只得推开一道门缝,从门缝中往外张望。只见农妇提着蜡烛,走到门口,见到两个满脸胡子的男人,雨水激打在他们铠甲上,打在那枚皇家徽章上,他们的周身仿佛濛着淡蓝色的光晕。

我激动起来:这是父皇要接我回去了!

我看到为首那个男人说:“我们要接艾丽莎回去。”

我马上站出来,高声喊:“等等!”然后便一头钻进房里,开始换衣服。我这样激动,连他们没有尊称我为“公主”都没留意。

直到我坐上他们的马车,看着他们驶向宫殿另一头的森林方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我看着马车深入密林,一路只有风雨与黑云跟随。我的手牢牢抓住车窗,咬紧牙关,知道前面就是我命运的深渊。

马车在泥泞中飞速奔突,突然轮子一矮,停了下来。我听到前面那人用维京人的土话大喊什么,另外一人跳下车来,两人在前面说什么。我捂住胸口,感到自己的心跳声与雷声一样剧烈。

两人的说话声突然消失了。过了一会,我听到外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仿佛有许多大鸟朝这里飞来,离我们越来越近。

前方突然传来那两个男人的惨叫声,那声音持续了好一会,我躲在马车内,牙齿咯咯作响。外面的惨叫声消失了,我听到大鸟拍打羽翼的声音,就在我的马车外。我吓得闭上眼睛。不一会,我听到鸟喙在外面敲啄马车窗上的帘子,隔着布帘,我能看到那只鸟颀长的脖子与羽翼上下拍打的黑影,像浮动的黑云。

不,不止一只,有许多。

就在那只鸟要飞进来时,我吓得捂住耳朵,大哭起来。那鸟听到哭声,却停止了往马车内的“攻击”,往外退去,却萦绕在我的马车顶四方,翩飞不散。

一道闪电劈过天际,瞬间映亮了马车四周的区域。隔着那道布帘,我见到外面那些大鸟纷纷扑落在地。

外面再也没有了声息。只有雨水刷刷的声响。

我壮着胆,偷偷掀起车帘的一小角,没见到那些怪鸟的身影。尽管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我知道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我推开车厢门,从车上下来。暮色已经退去,但暴雨的夜里也没有月亮,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林间空地上,吃惊地看着离马车不远的地方,躺着那两个男人的尸体。他们的脸上、脖子上都是血,我走上前去看,发现那上面都是大大小小孔状的伤口。

“他们是被鸟嘴啄死的。”

身后那熟悉的声音,使我整个人怔在原地。当我转过脸时,我看到哥哥们。在我疑惑的时候,我注意到,在哥哥们的脚边,都有几根洁白的羽毛。我突然联想到了王后那些古怪的黑魔法,想到了是怎么回事。我的眼泪都下来了。

“这些天鹅的羽毛就马上脱落了,变成了11位[1]美貌的王子——艾丽莎的哥哥。她发出一声惊叫。虽然他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可是她知道这就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所以她倒到他们的怀里,喊出他们的名字。当他们看到、同时认出自己的小妹妹的时候,他们感到非常快乐。她现在长得那么高大,那么美丽。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他们立刻知道了彼此的遭遇,知道了后母对他们是多么不好。”

路易哥哥他们在森林里找了个山洞,在里面铺上些干草,开始休息。我却只顾着哭,因为太久没见过他们。那天晚上,我们在密林里差不多谈了一整夜的话。

事实上,只有亚瑟哥哥、路易哥哥和小哥哥跟我是同母兄妹,其他哥哥年纪都大了,有很多我都没见过。他们在山洞口升起火堆,围在火旁睡着了。路易哥哥跟我差不多谈了一整夜的话,我问了他许多问题——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要怎样才能救他们,我们以后要做什么……

唯独没有问关于亚瑟哥哥的一切。

我发现,他不在这些这里面。

但我不敢问。

我怕知道真相。

小哥哥一直抱着膝盖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常常嘲笑我,惹我生气。我们过去是这样的亲密无间,因为我和他是孪生兄妹啊。

我试图接近他,轻轻用手拉过他的手臂,他却像触电一样,挣脱我的手。我无措地看着他。

路易哥哥看着我们,低声说:“雷欧只是累了。你让他休息一会吧。”

我不相信。他才不是因为累了。

我没有气馁,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了小哥哥的手,他的手指动了动,这次却没有松开。我慢慢捏紧了他的手。

他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发现,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漂亮王子,如今这样沉默寡言。我用手搂过他的脑袋,他神态有点拘谨,但仍是慢慢靠在我肩上。我们就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一起睡着了。

“他们差不多谈了一整夜的话;他们只小睡了一两个钟头。艾丽莎醒来了,因为她头上响起一阵天鹅的拍翅声。哥哥们又变了样子。他们在绕着大圈子盘旋;最后就向远方飞去。不过他们当中有一只——那最年轻的一只——掉队了。他把头藏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他的白色的翅膀。他们整天偎在一起。黄昏的时候,其他的天鹅又都飞回来了。当太阳落下来以后,他们又恢复了原形。”

“他们花了一整夜工夫用柔软的柳枝皮和坚韧的芦苇织成了一个又大又结实的网子。艾丽莎在网里躺着。当太阳升起来、她的哥哥又变成了野天鹅的时候,他们用嘴衔起这个网。于是他们带着还在熟睡着的亲爱的妹妹,高高地向云层里飞去。阳光正射到她的脸上,因此就有一只天鹅在她的上空飞,用他宽阔的翅膀来为她挡住太阳。

当艾丽莎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陆地很远了。她以为自己仍然在做着梦;在她看来,被托在海上高高地飞过天空,真是非常奇异。她身旁有一根结着美丽的熟浆果的枝条和一束甜味的草根。这是那个最小的哥哥为她采来并放在她身旁的。她感谢地向他微笑,因为她已经认出这就是他。他在她的头上飞,用翅膀为她遮着太阳。”

“啊,这些孩子是非常幸福的;然而他们并不是永远这样。他们的父亲是这整个国家的国王。他和一个恶毒的王后结了婚。”

——《野天鹅》,安徒生

那天晚上,我在这个国度的房间里继续编织披甲。我不笨,我知道一个男人将你养着,是要干什么。我不能耗费太多时间。在他耐心用尽,决定结束征服游戏前,我要将这些全部织好。

接近凌晨时,雨渐渐停了。我的手指又肿又疼,神思迷糊,靠在床脚边的地毯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大声喊,又听到有人低声笑:“你看,有床都不会睡。野孩子就是野孩子。”

有人在我身旁蹲下,轻轻推我,我睁眼一看,是个侍女。她见我醒来,便站起身,指着她刚放在床上的衣服说:“国王让你观看今天的比武。”

我爬起来,看了看她,不言不动。

对方似乎没想到我有这样的脾气,怔了一下。我在她发怔那会儿,已经抓起荨麻,继续开始编织了。

那侍女走到门边了,语气不屑地:“如果你不去,我就跟国王说你不舒服。”门砰地关上了。

我放下手中荨麻,看了一眼门口——这里的人大都沉不住气。万一有什么事的话,我想自己还是能够应付的。

无暇细想,我继续低头编织,手指飞快活动。

过了一会,窗外传来了号角声,那是只有宫廷中举办活动时才会响起的乐声。多么熟悉。我只有十六岁,本该是在法兰克宫中过着舞会享乐的生活,毕竟对这些好奇,还是放下了手上的荨麻,走到这房间唯一的窗前。

我这才注意到,这拱形长窗外装有黄铜丝网和铁栏杆,显然是为了防止我逃走。我不禁在心里想:是否每个他在外面带回来的女人,都会被安排到这样一个房间里。

从长窗看出去,外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四周用木栅栏围住,形成了十分宽大的比武场。两端出入口,都各有一名典礼官和号手站着。比武场栅栏外部,飘扬着的皇家旗帜下,站了一列全副武装的士兵。

那位年轻的国王,身上披着铠甲,高高坐在马背上,胳膊上擎着一只猎鹰。扈从向他行了个礼,伸手将他手上的猎鹰取走。

我没看到有其他战士,显然这所谓的比武,不过是国王心血来潮的一次玩意。

这时,远处一匹高头骏马翩翩而至。马上坐了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身着深紫色绸长袄,外面罩意见纯白色大褶裥长袍,袍肩上用黑丝绒镶着精美的十字架图案。他头上戴着帽子,看不清楚脸,只见到帽檐下露出一圈栗色的鬈发。

我惊讶地看着那人来到国王跟前,并不下马。国王坐在马背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俯过脸,在他脸颊边耳语。他们的脸贴得很近,动作十分亲密。我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脸,却见到国王从见到他开始,便始终在开怀大笑。

那是一种跟我一起时不同的笑。不是猎人打量猎物的志得意满,而是相互平等的男人之间的笑。

号角声响起,国王与那男人同时勒转方向,使他们胯下那匹彪悍的战马,以矫健而缓慢的步姿前行,各据一方。国王一身黑色战甲,在日光下金白耀目。他骑着一匹纯白战马,从容不迫地穿过场地,手腕翻转,长枪随之放低,对手也以同样方式向他表示敬意。

号角声再次响起。

两人随即提起长枪,收敛起刚才的文雅礼貌,闪电般策动骏马,在场地中间交错。相互冲击的力度如此大,彼此的马都向后退了几步,嘶叫着,半直立起来。他们勒紧缰绳,迅速控制住马匹。那男子让马转回场地南端入口处,从典礼官手中另外取了一支长枪。他将帽子一扔,露出一张异常俊美的脸,神情平静从容。

在观众们的喧闹声中,他策马回到了场中央。

我对那人的身份颇为好奇。

尽管这个叫做英格兰的蛮国,不像我们那样阶层明确,礼仪规范,但这个人在国王面前拥有的权力,未免显得过大。他竟然可以在与国王同场竞技时,没有做出丝毫退避,却并不惹得对方生气,周围的人也似乎习以为常。

第二次冲击跟此前一样,彼此势均力敌。但国王似乎求胜心更强一些,长枪好几次击中对方铠甲,却又被对方挡开。

我对这些比武并不感兴趣,正要退回到房间,继续我的编织,却忽然听到场上喝彩声雷动。我探头看去,只见国王朝天空举起了长枪。我知道,那是他取得了胜利的标志。

典礼官走上前去,将一顶湖水蓝缎子的冠冕挂在他的枪尖上。国王却取下冠冕,大声笑着,向天空抛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向天空。

那冠冕竟不偏不倚,落在我窗前,我下意识地伸手将它接住。

国王冲我一笑:“这是为你赢回来的。”

我吃了一惊,赶紧将脑袋探回去,怀里却仍抱着那顶冠冕。在我将视线收回的时候,我留意到,那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始终在注视着我。

窗户下方传来人群的喧闹,似乎大家都为这简单的活动感到快乐。我抬头看向远处,发现天边远远飞来一群天鹅。我心里一动,知道哥哥们终于找上来了。

哥哥、哥哥……

我看着已经化作禽鸟身的他们,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听着比武场上传来的欢笑声,嘴唇翕动,无声地说:当年,我们比谁都快乐。

小辛's notes:I.本文架空,参考时间约为中世纪后期至文艺复兴。II.比武为欧洲贵族间带有仪式感的一项活动,划定比武区,并分为内方和外方。12-13世纪前基本是集体比武,后期出现一对一。许多当年的欧洲作品中有对比武的描述。III.野天鹅的故事出自北欧民间,还有《十二只野鸭》《六只天鹅》《七只乌鸦》(……)等版本。安徒生版本最唯美,其中王后、哥哥、国王和主教等角色颇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