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庵悄悄来报,老太太和凤芝他们已让海军的车秘密接走了,冯少杉点头,松了口气。
“二爷,该你走了。”
衣服已换妥,即将出发时,少杉忽然又反悔,“我得回去看看,萱萱也许还在家里!”
吴梅庵慌忙拦住他,“车都派出去好一会儿了,这时候家里早没人了。”
“万一……”
“没有万一!讲定的事,你这会儿改主意反容易生变故。二爷!赶紧走吧,以大局为重!”
他不容分说,把少杉推到门口。
“梅庵,萱萱那里,你一定……”
“你放心,我一定送她到船上!”
梅庵心道,等你想起来恨我,也已经在美国了。
在车上,少杉看着熟悉的街景一点一点从自己眼前掠过去,当初的意气早已消磨得一干二净,只余了一个念头在心里,要保住这个家,保住所爱之人,那么以后无论在哪里,无论未来有多艰辛,他终归还能振作起来。
到了荟萃楼,车子停住,药堂里一个伪装成少杉模样的伙计推门下车,一袭米灰色长衫,戴着圆边帽,手上拎只公事包,都是少杉的旧物,走起路来也是那么四平八稳的,想必被梅庵严格训练过。
透过车镜,少杉看见立刻从后面一辆车里下来两个人,尾随“自己”进了荟萃楼。
梅庵叮嘱过那伙计,“上了楼赶紧进房间,把门锁死,谁叫也别给开,尽量给他拖时间。”
少杉截断思路,继续驱车向前——今天他假扮汽车夫。
十分钟后,码头便遥遥在望。
胡庆江在包房里看守洛筝,不停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洛筝好不心烦。
“请你到门外去等着,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这是三楼,我若跳窗只有死路一条。”
胡庆江突然朝她走过来,“把枪给我。”
洛筝立刻将那把枪藏在身后,“没了枪,你们可不就为所欲为了?”
胡庆江欲抢,洛筝躲不及,干脆拿枪口对准自己下颚,“我死了,一会儿羽田来了你怎么交差?”
她这么做实属无奈之举,毕竟不可能在没见到羽田之前就自杀了事,胡庆江想来也明白,他干这种事很久了,这点心理总能把握得到,他要硬抢洛筝也拿他没办法,因此她虽然嘴上说得绝对,到底还是担着心,很紧张地盯住胡庆江,观察他什么反应。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胡庆江眼里似乎闪过一些复杂的思绪,随后,他居然妥协了,默默退了出去,但把门开着,不让洛筝远离视线。
洛筝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冒险成功。
她手上始终抓着那把枪,把它看得比命还宝贵,一边等,一边在心里算时间,只愿时间快点过,而羽田能慢点来。
终于,走廊里传来滞重的脚步声,时快时慢,又拖泥带水。洛筝等着,等那张魔鬼的脸出现在自己视野里。
先听到他沙哑的嗓音,“冯太太在里面?”是问胡庆江。
“在。”
洛筝紧张起来,尤其担心胡庆江会警告羽田——自己手上有枪,正全神戒备等他来。然而,出乎洛筝的意料,胡庆江竟什么也没说。
她来不及多想,羽田已走了进来,朗声笑道:“冯太太,不知道你有什么有趣的交易要和我谈?”
洛筝认清楚眼前的人确为羽田无虞,她一句话不说,便朝他举枪瞄准,羽田看清局面,瞬间变了脸色……
一间十平米不到的舱房里,老太太、凤芝、阿声、阿惠全躲在里面。副舰长李奥是专门负责与冯少杉接洽的人。
“安全起见,离港前大家都不要出去。等船开了,你们可以回自己的房间。”冯少杉一共订了三间舱房。
老太太和凤芝听不懂英语,但也明白是在叮嘱他们什么,都点点头。
还有半小时开船。
少杉道:“我太太还没来。”他想去码头上候着。
李奥不同意,“我会派人盯着的,人一到就带上来。”
少杉只得耐下性子等。
阿惠嚷嚷着肚子饿,凤芝解开一个提篓给他拿糕团吃,她在百货公司附近买的,这方面她最为细心。
阿声见了也嚷饿。
“二爷要不要来一个?”凤芝问少杉。
他摆手,显得心烦意乱。
两个孩子坐在床沿上吧哒吧哒吃得香。少杉看着竟有些羡慕,孩子不懂什么是危险,只要有大人可以依靠,他们便能无忧无虑。他一面觉得欣慰,一面又忧心忡忡,洛筝到现在还没有影子,不知路上是否顺利,当着母亲和凤芝的面他又不能多说什么,几次三番想出去,又念及李奥的叮嘱,只能止步,心情越来越烦躁。
他这辈子有过的几次焦虑似乎都与洛筝有关。
娶她那天,等轿子来时也是急,表面声色不露,全藏在心里,但那时不像现在,期待中掺杂着甜蜜,因为知道她迟早会来。
离婚时的焦虑是无奈的,但也没到痛彻心扉的地步,总觉得事情还能有转机。
现在呢?如果她误了船期,此后大约只能是天涯相隔了。
巨大的恐惧笼罩下来,他不敢想,唯有等,只要她出现,便能云开雾散。这份焦虑如此难熬,心里藏不住,屡次要溢出来。
传来几声鸣笛,预示着船马上就要开了。少杉再也按捺不住,开了门出去找李奥。门外就有穿士兵服的美国人守着。
“李奥呢?我要见他!”
李奥闻讯赶来,也很着急,“没看见你太太的人——开船时间马上到了。”
“能不能再等等?”
“我去和舰长商量一下,最多只能延迟十分钟。”
他为此还得另付一笔钱,然而只能多买十分钟。
仅仅等了五分钟,少杉就受不了了。
“我要下船!”他对李奥道,“我得去找我太太。”
“不行!时间来不及了!”
少杉决然道:“我不走了,你带我母亲和孩子们走吧,我都安排好了,到了波士顿,会有人来接他们。”
李奥还是不同意。
“冯先生,我们讲好的,这是秘密护送,你的家人全部消失,而你还在上海,日本人肯定会来找你问话,到时难保不把我们暴露出去。日本人本就在寻衅滋事,我们绝不能冒这个险!”
“可我太太到现在还没来,一定是遇上麻烦了!”
“如果你非要下船,那就全家人一起下去。”
“你……”
阿惠和阿声趴在窗玻璃上看着外面。
“爹爹跟人吵起来了。”
凤芝也走过去看,只见少杉脸涨得通红,似乎在与李奥争执,她也担心起来,回头望一眼老太太,欲言又止。
老太太闭着眼睛,手上一串佛珠拨得飞快,“还有几分钟开船?”
凤芝看看钟,“时间到了。”
船体应声摇晃起来,舱房外的争执也越来越激烈,老太太吩咐道:“扶我出去。”
“哎。”
凤芝打开门,阿声和阿惠也想出去,被她拦住,“好好在房里玩,出去有大海怪拖你们走。”
她把老太太从床上搀扶下来,穿上鞋,两人一起走出去。
两名水手正一左一右紧拽着冯少杉不放——船一动他就想跑。
老太太望着儿子的背影,声音不高不低,“六小姐不会来了。”
少杉倏然转身,眼睛通红,恐惧地瞪着母亲。
老太太将掌心里攥着的一张字条交给凤芝,“你拿去给他看吧,这是六小姐早上托我转交的。”
凤芝才到跟前,少杉一把就将纸条夺在手上,急切地展开来读,确是洛筝的字迹,用隽秀的小楷写着——
我和宋在一起,勿念,照顾好家人。
他怔了几秒钟,忽然用力挣开身上的束缚,疯了一样往前跑,身边的人都提防着他,只让他领先了几步,五六条胳膊同时拽住他,少杉被拖倒在地,这些人将他死死按住,仿佛他是只鹰,一松手就会飞掉。
老太太走到他面前,蹲下,抹着泪劝:“孩子,你死心吧。她心里有别人了。”
“我不信!我不信!!她这么做都是为我!”冯少杉声嘶力竭,风度尽失,“她去找羽田了!她一定是去找羽田了……羽田会杀了她的!”
他早该料到的。
难道在洛筝提出那个方案时他一点都没意识到她转的什么念头吗?可依然怀着侥幸同意了,他又一次抛弃了她。
爱情与责任,到底哪个对他更重要?
他用两次选择回答了她,两次的答案都一样。
她会不会怨他?
泪水滴落在甲板上。少杉痛悔难当,短短数秒内,心已被啃噬得残缺不全。
然而,无论他怎样悔恨,无论他有多痛苦都无法挽回了,一切已成定局。
船已驶离港口,正在加速,岸边的景物越来越远。风猛烈起来,巨大的晕眩在头顶徘徊,少杉朝远方绝望地吼了一声,是对一个名字深情而无力的呼唤,然而尚未抵达岸边就已被风剪碎。
洛筝死于1941年6月2日,与她死在同一天的还有羽田——
宋希文曾玩笑似的断言她不敢对人扣扳机,这也是洛筝最担心自己的地方,然而没有,她下手时果断而利落。
羽田应声倒在血泊里,身中数枪,临死时双目圆睁,想必是不甘心——谈判还没开始,他却已命丧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之手,死于盲目的自信与疏忽。
在洛筝开了第一枪之后,胡庆江也举枪朝她射击,两人几乎是同时打完了枪膛里的子弹。
当她倒下去,合上双眼时,一瞬间觉得圆满——她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当然,也有遗憾,雨桐的结局还没想好,而且永远不可能完成了。
不过不重要了,她们早已在某个时刻融为一体。也许从她创造这个女孩开始,她们就从不曾分开过,也再无法分开。
洛筝写的故事和她自己的故事在此后的岁月里沉寂多年,直到和平年代来临,她的第一本故事集和她本人的传记终于得以出版——这得归功于乔樱,无论世道怎样纷乱,她始终守护着洛筝交托的稿件,未曾有过丢弃的念头。
祁静曾经预言,洛筝创作的故事在和平年代会大受欢迎,她说对了。
时光走到二十一世纪的现在,洛筝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拥趸,他们缅怀她,追寻她的足迹,从她笔下探索那个时代的种种细节。
终于,一位民国史学者A,同时也是洛筝的读者,从一系列蛛丝马迹中推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洛筝并非死于1941年。
那天她在茶馆等来的不是羽田,而是宋希文。
宋希文离开重庆至江苏境内执行完任务后,再度偷偷入沪探望洛筝,帮助他潜入上海的是曾蒙他出手相救的袁礼江——A也去查过袁礼江的资料,袁礼江自被宋希文救下后,一直在崇明岛一带组织抗日游击活动。但据资料显示,1941年六月初,他确曾有过数次悄悄潜入上海的经历,这段时期他表现出了反常的活跃,具体原因不明。A反复调研,证明袁礼江所负责的防区那段时间内并无重要事件发生,而此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行迹。A由此断定,袁礼江入沪无他,单单是为协助宋希文的行动——
宋希文赶在羽田之前来到茶馆,将洛筝及时救走,并由袁礼江负责护送她至安全地带,他本人在上海又滞留了几天,为的是让羽田再死一次。
三天后,他做到了。
这个结论的依据,源自一则历史资料:“羽田一郎,男,日本陆军驻上海特务处侦查一课课长,1941年6月5日死于一桩枪击案。”
亦即,根据史料记载,羽田死于1941年6月5日,而非洛筝的传记读本中所标注的6月2日。
此结论一经公布,立刻引发激烈辩论,反对者提出质疑:宋希文是如何知道洛筝去了那家茶馆的?如果他也实施跟踪,为何不提早与洛筝见面,非要等到千钧一发之际?
A对此的回应是:宋希文入沪的目的与前次一样,只是想看看洛筝,并不准备打扰她。他坐冯少杉的船顺利出逃后,因违反纪律遭到兄长和组织的严厉批评,不敢再轻举妄动,且他蒙冯少杉帮忙才得以脱身,心怀愧疚,所以,即便知道洛筝重返冯家,也只能无可奈何接受。
但洛筝一旦遇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况且,此传记是乔樱结合洛筝生平以及她的自传体小说《凝视》改编而成,结局则是由乔樱根据自己的推测加上去的,也不排除有宋希文甚至洛筝本人的授意在内——她一直想要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不愿生活中再起波澜,更不愿被任何人打扰,那么,让自己在书面中“死亡”,似乎是最为保险的方式。
再者,倘若洛筝的确是死于1941年,为何在上海没有找到过她的坟冢?也无留下一星半点盖棺定论式的资料?
真相早已淹没在时光长河之中,再多争论也无法将其诚实还原。那么,不妨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愿意相信的结局吧。毕竟这只是个故事,有着无数可能的开始与结束,而传奇故事的结尾尤其如此——
宋希文带着洛筝逃离上海后,因他屡次违反纪律,又是日本人通缉的对象,组织要求他暂时隐退。他便和洛筝去了一座海滨城市,在那里隐姓埋名生活了许多年,他们没有结婚,却一直相爱到老。
也许此后他们又出来做过事,但已不再是原来的身份。不管是宋希文还是洛筝,他们能够被追溯到的踪迹都停留在了1941年。
无论如何,洛筝的故事到此讲完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