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写故事的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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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山雨欲来

“我从未去过空屋。”

宋希文揭开了当晚的秘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维多利舞场,子弹是从舞场楼顶发出的——我改造了狙击枪,射程比原来远一倍。至于空屋,不过是转移你们视线的掩饰。”

“原来如此!”羽田恍然大悟,用力拍自己后脑勺。

他们被既定假设困住,围着空屋团团转,也难怪调查始终无法突破,最后走入了死胡同。

直接在舞场作案,那么宋希文只需借用更衣的五分钟便已足够。

“宋先生!佩服!佩服!”羽田是真心服气,“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掌握姚梓谦行踪的?我知道张龛仪是参与者之一,但只有她一人不可能成事,一定还有人帮你们。”

“确实还有一个参与者,此人痛恨汉奸,愿意参与我们的暗杀行动。姚梓谦结束会议前十分钟,由他负责给张龛仪打暗号,张龛仪在舞场顶楼接收到后,立刻下来通知我,我在更衣室换好衣服上楼顶,在那里等了两分钟,姚梓谦出现。”

羽田边听边点头,事后他查过姚梓谦身边每一个人,并未发现可疑点,当然根据宋希文的交待应该不难排查出此人是谁,只是未必能实施抓捕——姚梓谦一死,他组织的幕僚便各奔东西了。

“这真是个既绝妙又安全的计划。”羽田鼓掌,“姚梓谦如果不出现,你们的行动便可取消,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而行动本身也是非常成功的,虽然时间线上的重合引起了我的怀疑,但真假两处作案现场的设置又为你彻底洗脱了嫌疑,妙啊!”

“羽田先生也很厉害,”宋希文道,“推测出了案件的大部分事实。”

“这得感谢那张八卦小报。”羽田望着他笑,“我想,这是你行动中唯一做得不高明的地方。其实完全没必要弄到报纸上去,否则我不会将你和这桩案子联系起来。”

“登报并非计划,是个意外。”宋希文短促苦笑了一下。

羽田挑眉,想起胡庆江汇报中提到的那些女人,不禁哈哈大笑,“看来还是宋先生用人不当啦!”

宋希文重又举起枪,“那么,羽田先生可以死得瞑目了吧?”

“杀了我,你也逃不掉。”

羽田拍拍手,门外立刻涌入四五个宪兵,个个手上持枪,齐刷刷指向宋希文。

“要让你上钩真不容易。我得感谢聂小姐,啊!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为了她,你倒是什么险都愿意冒。”

宋希文道:“即使我会死在今天,也要先杀了你再说!”

话音未落,他已扣动扳机,同时身体猛然向右一滚,迅速翻至茶水柜旁,用力将柜子推出做掩体,一时之间,屋内枪声大作。

羽田时刻防备着,枪响时他立刻往边上躲,宋希文那一枪本是对准他眉心的,被他及时闪过,射了个空,第二枪随即跟上,羽田被打中左肩,急速躲至木屏风后面,他转脑筋想往门口突围,但宋希文手持双枪,以密集的火力封死他的去路,闯入屋内的宪兵也被先后撂倒,其余均守在门的两边朝房间内射击。

门口被堵住,宋希文出不去,但他身后就是窗户,与阳台毗邻,唯一的逃亡路径。子弹在房间里四处开花,酒瓶,杯盏和装饰物的碎屑在空中乱飞。

羽田这个包围圈目的明确,非要置宋希文于死地不可。宋希文的腿、胳膊和腰部相继中弹,他没时间查看伤势,还能射击就不是坏事。

子弹射光,他把枪往地上一抛,迅速从腰部抽出另外两把,继续射击。

双方都杀红了眼。宋希文一面要抵御扑向自己的火力,一面还要寻机会给羽田补枪,确保他能死透。而羽田始终躲在木屏风后面,逃过了许多子弹,他左肩的窟窿眼汩汩地往外冒血,渐渐的就有些撑不住了,朝门外吼了句什么,两个士兵模样的家伙妄图闯进来救他,但在宋希文凌厉的攻势下,只能在门外望而却步。

羽田见状,气得破口大骂。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几分钟之内的事,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宋希文都能清晰感受到。死亡随时可能降临,每一秒都是生死考验。这场景他不陌生,上一回面对是在十年前,含着悲伤与愤怒。十年后的现在,他更加理智老练,而且心态坦然,深知不可能两次都侥幸逃脱。

然而,他忽然意识到枪声稀疏了,门外的宪兵似乎在进行部署调整,大概想冲进来救羽田,有一个短暂的间隙,朝宋希文这边发射的子弹变得零零落落。

他明白,这是难得的真空期,转瞬即逝,很快,等敌方计划一定,他会被攻击得难以喘息。他提醒自己不可恋战,然而又难免遗憾,羽田还一息尚存。正思想打架时,忽见羽田猛然间从屏风后朝门口扑过去,原来也是想抓住这个空档实施自救。

宋希文朝他的背影连连开枪,眼见他扑倒在门槛边上,再也无法动弹,这才奋然跃起,翻出了窗户。

夏家花园门前的草坪上,那几棵枫树依然随风摇曳,冯少杉一眼望去,仿佛看见一树红花,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抽出了嫩红的新芽。夏臻襄照例在宅子跟前的台阶处等他,打了招呼,两人一起进门。

“羽田的事你可听说了?”

冯少杉点头,“还能救得过来么?”

夏臻襄摇头,“那宋希文真是身手了得,重重包围居然给他逃脱了。日本人的通告都发到租界了,说他是军统派遣在上海的间谍,要全城通缉他。”

“他还在上海?”

“不清楚。现在每个岗哨都查得极严,如果没走成,脱身很难。”

冯少杉沉思,“那么欧老走得如此突然,也是与他有关?”

他今天一早得着的消息,欧季礼已于昨晚悄悄离沪赴港,走前谁都没告诉,他的家人本就不在上海,他一个人走,好脱身。

夏臻襄道:“再不走,他也要大祸临头了。”

两人已来到花厅,下午春光正好,院子里两棵桃花开得艳若粉霞。用人端来普洱,夏臻襄请冯少杉入座,这才将打听来的消息实言相告。

“日本人看不惯宋希文,对他背地里的勾当也老早就有怀疑,但他行事乖张,一会儿正经一会儿泼皮的,你也弄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再加上有欧老罩着他,虽然羽田屡次找他麻烦,终究只是猜测,没有实证。这一回他搅出这么大动静,还把羽田给撂倒了,特务处哪肯善罢甘休?高桥亲自出面,去找欧老要人——宋希文来去上海,交通方面都是走欧老的路子。”

“高桥这一露脸,岂不是暴露身份了?”

“呵呵,手下得力干将没了,你想他还能坐得住?前天晚上的事,说是欧老约了棉纱厂黄先生在姚记包房谈生意,突然手底下人全被轰掉,吉野陪着高桥走进来。高桥警告欧老说,交不出人来他在上海也别混了……欧老稍作准备就溜了,大概也随时作好了走的打算。”

冯少杉听得出神。

夏臻襄看看他,斟酌着问:“欧老这一走,他那些生意……”

冯少杉摇头,“都停了。我也不打算再做,本就是提心吊胆的买卖,欧老面子大,开了口我不便回绝,他这一走也好,我接着踏踏实实做自己的药材。”

夏臻襄邀他来时,冯少杉已约略猜到他的算盘,人心贪婪,一点没错。他亲上门来,也是想借此一口堵死,绝了夏臻襄的念想。

“呵呵,说的是。虽说做生意都是在冒风险,但少杉你为人谨慎,这种事确也不合适你来做,我老早就想警告你的,不过欧老在时,不便开口。”夏臻襄只得顺水推舟,神情中有一丝怏然一晃而过。

阿芳来看老太太,凤芝陪在旁边,两个孩子刚下学,在老太太房里吃着绿豆糕玩耍。

阿芳告诉老太太,洛筝从别院搬走了。

“听说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和苦力、拉车的挤一块儿住呢!”

她摇头,表示耸人听闻,随即又用庆幸的语气道:“看来少杉这回是铁了心不管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她总算还要点脸。”

阿声正玩着老太太的不求人,忽然扭过头来问:“是说大妈吗?”

阿芳她们都笑。

老太太道:“就数你机灵!”

阿声嘟起嘴说:“你们背后说大妈不好,大妈从不在背后说人。”

阿芳道:“大妈也说,只不给你听见罢了!”

凤芝房里的佣人进来道:“二爷找姨奶奶呢!”

老太太不高兴,“二爷架子这么大,我房里来不得了?”

凤芝忙解释道:“是急着要签章呢,晚上有货船要走,把签章落在房里了。”

阿芳一听就盯着她笑,凤芝不自在,脸暗暗红起来,急忙地往外走,两个孩子也吵着要跟去,阿芳叫住他们。

“你们爹爹忙,别去吵他。”又问,“爹爹对你们娘好不好?”

阿惠点头说:“好。娘现在爱笑,以前不爱笑,有时还哭。”

阿芳听得乐,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

冯少杉还在翻箱倒柜找,凤芝进来,把签章给他,“是找这个吧?早起铺床时看到落床上了,我就收在身上,想你随时会回来取。”

冯少杉接过,摇头道:“我这丢三落四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还回药堂吗?”

“不去了。一会儿梅庵来,叫他到书房找我。”

凤芝答应着,并未就走,又道:“阿声今天写的字给先生圈了好几个红圈,夸他有进步,他开心得什么似的,问先生讨了那页纸,说要留给爹爹看。”

冯少杉露出笑容,“是么?”

“刚也在老太太房里玩,听说你回来,嚷嚷着要跟来,我没让,怕你还要回去——我去把他们叫来?”

“先不用,这会儿很忙——书房除了梅庵,其他人都别进来,有事晚点再说。”

他抬眸时,见凤芝一脸失落,便抱歉道:“我有些事急着要做,等吃过晚饭再和孩子们玩。”

冯少杉将从抽屉等处搜寻出来的一张张货单丢进铁皮字纸篓,又擦了根火柴往里一投,吴梅庵走进来,只闻得一股焦糊味。

“账本处理完了?”少杉问他。

梅庵道:“全处理干净了,老唐那里的单子我也都跟他核对过,全部要回来烧了——欧老是因为宋希文才跑的,应不至于波及到货运之事吧?查哨那些人,该给的钱也都给了,除了咱们自己留的账本,日本人手上并无一星半点资料。”

“小心一点总没错。欧老这不声不响一走,底下人全都措手不及,得乱一阵子,咱们正好借此机会抽身。日本人这回吃了大亏,再加上姚梓谦和竹内被杀,至今还没结案,这些帐总要找人来算。不要以为他们真会保着谁,无非是钱在起作用,只怕哪天就翻脸不认人了……也许会从欧老身上慢慢发酵出来,借东打西,走私这种事到底不是能光明正大的,到时查出证据,管你什么人!咱们得提防着别去当这只替罪羊。”

吴梅庵点头称是,对少杉越发敬服起来。这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二少爷,既能拿大主意又心思缜密,即便老爷在,有些地方也未见得有他考虑得周到。老爷地下有知,也该觉得欣慰了。他叹道:“羽田一死,以后算是少去一个敲诈之徒了。”

冯少杉摇头,“这种事,既开了先例,就没有少去一说,你看着吧,自会有后继者接他的班,或早或晚。”

吴梅庵又想起一事,“既然咱们从此不再运欧老的货,他租用的那条船,以后过港的份子钱是不是也可不必再交?”

往年那一份钱都是欧季礼出的,也是笔不小的开支,他们没道理替半条空船继续交保护费。

冯少杉稍作沉吟,道:“还是照给。”

吴梅庵忍不住道:“便是上船来查咱们也不怕的。”

他管账,于钱财方面看得更重些。

冯少杉解释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你给,他高兴,你收回,即便再有理,他也会恨上你。随便往哪里使点坏,或是故意拖着你的船不给走,你能拿他怎么办?省这些小钱,反招致无穷后患,不值得。”

吴梅庵这才被说服,点头道:“二爷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