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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在成本会计凌倩倩的格子间里加了把椅子,和她一起探讨成本项。

按照她提供给我的算法,接博特返工配件的单子是亏本的,而我正在努力的新单部分只有笼统的销售额范围值,即便照最大量算,这笔业务也没多少闪光点可言。

我心烦意乱地摁着圆珠笔的开关钮,很是沮丧,“这样交上去,汪总肯定得打回来。”

“你们陈总为什么非要做这单呢?”凌倩倩柔声细语问。

她是个小个子女人,瘦且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说话总是很小声,整个人仿佛有气无力的,但在专业方面很权威,我不止一次听到财务总监罗玲在会上嘟哝,“这个我得先跟凌倩倩确认一下。”

“陈总不想放弃医疗。”我解释,“但这块业务我们做得实在太烂,已经有一年多没大单子进账了。”

我没有说出口的理由是,我不想让陈之豪失望。当你跟到一位有想法的上司时,总是会情不自禁被他的理想和愿景所诱导,希望能追上他的步伐。

“这张表上的数据是我按标准算法做出来的。其实,还有另一种算法。”凌倩倩说着,打开了一张新的EXCEL表。

我停止摁圆珠笔,倾身向前仔细看。

“可以把研发、销售等费用剔除,反正都是老产品,后期包装、货运再压缩一下……这么算下来,利润虽然少得可怜,但不至于亏本。”

“这样做能行吗?”

“有过先例——你不是说这单很特殊吗?”

我高兴地点头,仿佛解决了一道大难题,猛然间挺直腰,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凌倩倩转头打量我,“怎么了?”

我使劲揉着后腰,“昨晚睡觉姿势可能有问题,今天早上起来,腰疼得不行。”

“是扭到筋了吧?我这儿有冷敷药。”她拉开抽屉,取出一瓶药剂和一袋药膏,“走吧,去洗手间我给你敷一下。”

虽然我一再表示没必要,但凌倩倩很坚持,盛情难却,我只得站了起来。

我不是个热忱开朗的人,即使是在待过7年的TEP,跟绝大多数同事也仅属泛泛之交。我以前的老板经常告诫我们“不要把个人情感带进工作”,同理,我也不会奢望在工作中得到多珍贵的友谊。很多人在一起工作时亲密得仿佛胜过彼此的另一半,而一旦转职或跳槽,一辈子不再见面的也非少数。说职场中人大都戴着假面具或许有些过分,但这个地方的确存在复杂的利益、微妙的牵连,人在其中,自然不可能纯粹。

我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好友姚乐纯是我初中同学,我们的友谊从十几岁维系到三十岁,于我而言,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入职华星不过三月有余,除了跟有业务关联的同事相熟以外,我和很多人都还没来得及产生交集,更谈不上什么情谊了。

凌倩倩是个例外。

初次向她请教问题时,我以为她是个冷漠自负的人——和许多我见识过的财务人士一样,她也的确表现得不怎么热心,说话坦率直接,有点不耐烦似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她实在太忙的缘故。

第二次跟她合作,她给我找来把椅子,也是像现在这样,我们坐在她专属的格子间里,对着电脑逐条探讨。她思路清晰,逻辑分明,我所有疑问都能从她那里得到解答。我渐渐喜欢上她这种简洁直白的风格。

那是午后,我盘起的头发有些松了,掉下一绺在额前晃荡。我拢了几次没弄好,凌倩倩看见了说:“我来帮你吧。”

她用一根夹针把我的头发固定住,脑袋后仰,端详我,满意地笑笑,“好多了。”

这猝不及防的笑容母性而温柔,不经意间触动了我,这种感受在工作中还是初次。

冷敷液在我后腰上缓缓晕开,先觉得凉,紧接着是烫,仿佛有把火在皮肤里燃烧。

“是不是明天就能好了?”我急功近利地问。

凌倩倩站在水池边洗手,她的手和脸一样苍白。

“哪有那么快!又不是仙丹,不过能缓解疼痛,我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腰疼了就用点这个药,效果挺好。你也是啊,不要长时间坐着,隔一个小时怎么也得站起来活络活络筋骨。”

她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显然很享受照顾别人。

我忍不住想,得是什么样的混蛋,才会不珍惜这样的女人?

我签下第一张单子时,陈之豪组织部门庆功宴,我和刘明州坐一块儿——就是他介绍我进了华星。

他问我对华星感觉怎么样。

“跟我在永辉时差不多。”我说。

“就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想了想,开玩笑,“好几个同事都关心我的个人问题。”以财务总监罗玲尤甚,一位热衷做媒的中年妇女。

刘明州大笑,“谁让你条件这么好,却不肯结婚呢!你要是跟她们再熟一点,接下来就该给你张罗相亲了。”

我说:“凌倩倩不错,她从来不向我兜售婚姻观。”

“她有点惨。刚离了婚,女儿跟她过,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妈,肩上担子不轻。”

我吃了一惊,“她离婚了?一点都看不出来!”

“那还能总把倒霉写在脸上?”

“……是谁的问题?”

“她老公,赌钱,还家暴,整个一混蛋啊!凌倩倩过得不容易,但她很要强,别看平时柔柔弱弱闷声不响的,你要敢同情她,她准跟你急!”

刘明州有点言过其实了,后来我和凌倩倩闲聊时,难免谈到各自的家庭生活,她对自己离婚的事直言不讳,但也没跟怨妇似的诅咒前夫,轻描淡写外加一声轻叹,更像在遗憾自己择偶时的判断失误。

我告诉她,我也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父母在我九岁那年离了婚,我一直跟母亲生活。她似乎因此对我刮目相看。

“我女儿将来能有你一半出息我就知足了。”

如果她知道我曾经干过怎样的蠢事,也许就不会这么说了。

从洗手间出来,我问凌倩倩,“小佳最近好吗?”

小佳是她女儿,今年六岁,上小学一年级,我们曾一起吃过饭,我很喜欢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不爱学习,贪玩。”凌倩倩语气无奈,“老喜欢跟我谈条件,为了让她坚持去上钢琴课,这个星期天我还得带她去儿童乐园玩——小郗,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

我说:“星期天我还得来公司加班,恐怕没时间。”

“你也不能老惦记着干活,该休息就得休息。”她劝我,“过度痴迷工作,生活圈子会越来越窄,你还年轻呢,如果全部人生就是上班下班,多无趣!”

我同意她的观点,也答应星期天下午陪她母女去游乐场玩。

凌倩倩整理好两张不同的核算单,一并交给我。

“要怎么用,你自己看着办。”

我前思后想,选择了那张略有利润的发给陈之豪,不过也附上了按标准算法得出的数据单。临下班时,我被叫去他的办公室。他把全部数据都打印了出来,还用红笔勾出几处疑点,我一一作了解释。

最终,他满意地点头,“不错,那就照这个算法来吧——辛苦你了,小郗!”

“希望能在汪总那里过关。”

陈之豪笑笑没说话,起身收拾桌子,我以为他准备立刻去找汪总谈,不过他说:“今天有点晚,我明天再跟汪总沟通吧。”

我扫了眼时间,才五点半,平时他不到九点不会下班。

陈之豪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笑着解释,“今天我女儿生日,得早点回家。”

我忙说:“你要是上午告诉我,我还来得及包份礼物。”

“心意领了。”他微笑,“其实收礼物是次要的,我女儿最大的愿望是每年生日我和她妈妈都能在她身边……可惜我陪她们的时间太少了。”

他的笑容里渐渐渗入温柔。

“其实结婚也是有好处的。有一个家,知道家里有人在等你,那种感觉很美好。”

他这么说是有用意的。

上午开项目讨论会时,罗玲又一次拿我开玩笑,并给我罗列公司里还有哪些未婚男性可供选择,这令我既尴尬又恼火。我讨厌别人拿我的私生活说事,这与我的工作能力毫无关系,也跟其他人毫无关系。

考虑到她在公司里的身份,我没有当场发作,努力控制住脾气说:“独身没什么不好,结婚的麻烦一大堆,我是懒人,就喜欢一个人过清净日子。”

当时陈之豪坐我斜对面,我的目光与他相触时,他冲我笑笑,笑容里含一丝歉意。

这会儿他老话重提,而且神色真诚,我没有反感,半开玩笑说:“是啊!不过对我来说太晚了,好男人全被抢光了。”

他笑起来,不再说什么。

跟男人打交道有一点比跟女人强——他们从不在同一个无聊的问题上反复纠缠。

除了工作,我跟这位上司偶尔也聊些别的话题。

不久前他的一位下属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老婆得知后跑来公司闹,并揪着陈之豪不放,她丈夫的出轨对象是客户公司的一名女职员,这女人据此认为陈之豪有义务为自己主持公道。

这件事让陈之豪很头疼,他私下里问我该怎么处理。

我表示这不是公司的责任。

“是啊!但不能这么跟他太太说。”

“我没结过婚,不懂婚姻中的人是怎么处理的,”我说,“但如果我是那位太太,会直接离婚,而不是闹到公司里来。”

陈之豪忽然为下属辩解起来,“他是犯了错,但不代表他对家庭对妻子没感情了。你知道,在我们这个时代,男人的压力还是很大的。”

女人的压力不见得比男人小。我在心里反驳。

“如果能有个发泄的地方缓解一下,其实对家庭也是有好处的。否则男的一回家就绷着脸或是发脾气,太太小孩也会受不了。”

似乎在感情方面,女人要更绝对一些,男人则比较宽容,当然是对他们自己。

他很快又纠正道:“哦,我这么说不代表出轨就是对的。但男人需要发泄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方式也有很多种,有人靠旅行,有人靠购物,也有人赌博,吸毒……”

“你呢?”我忍不住问他,“你压力大的时候会怎么办?”

“我?我会更努力地工作。”

他这口气让我想起永辉的老板宗兆槐。

我刚进永辉时,宗兆槐给我的印象和陈之豪一样,聪明温和,体贴下属。不过相比起来,陈之豪给人的印象更完美,除了工作,他还有家庭,而且很明显,他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但我忍不住怀疑:完美的人真的存在吗?

如果一个人在你眼里美好到找不出任何瑕疵,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缺点,二是你对他存在幻想,自觉为他修饰暴露出来的缺陷。两者都很危险——宗兆槐用残酷的事实教训了我。

星期天下午的游乐场里撒满了孩子的尖叫声。

我陪凌倩倩在长条椅里坐着,小佳混迹于一堆同龄小孩中,正排队玩滑梯,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们。

我说:“小时候我也喜欢上游乐场玩,不过我妈很少带我来。”

这个游乐场在三江已经存在了二十多年,各种设施基本都更新过一遍。

“你妈妈工作很忙?”

“也不是,她觉得我不该把时间浪费在玩上。”

“对你期望很高呀!看你现在就知道了,你妈妈的心血没白费。”凌倩倩望着远处的小佳,“我一直很矛盾,希望自己能对孩子严格一点,别耽误了她的前途,不过有时候看她那么辛苦,又心软。”

我轻声说:“我并不特别感激我母亲。”

“为什么?”她看向我的眼神中流露出诧异。

“她的确让我学到不少知识,不过我那时候最缺乏的是快乐。”我微微陷入回忆,但不让自己过于深入,“我从小就特别孤独,感觉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很少像他们那样蹦蹦跳跳地走路,总觉得自己不轻松——我母亲帮我做了张日程表,把时间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每一块都有任务,每一个任务都是我的噩梦,但我别无选择。”

小佳在滑梯顶部朝我们使劲挥手,我回了她一个胜利的手势。

“我宁愿能像小佳这样自由自在地度过童年……对孩子来说,快乐最重要。”

凌倩倩沉默着,大概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我扭头看着她。

“别学我母亲,把自己的希望都压在孩子身上,她将来会怨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