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物男女(长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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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活下去

车子到地,她隔着车窗,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志愿者正掏出钱包。他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红色钞票,递给司机。

其他志愿者都围了上去。

汪少风一看就明白。“他们要将狗买下来。不然这事完不了。”

最后,志愿者们凑了十万块钱,将笼子里的狗买下。交易一旦达成,马上有个年轻人一手抓着货车尾部,手脚并挥,硬是爬到两米多高的铁笼子上。他攀到笼子顶,拧开矿泉水瓶,手臂一挥,白花花的水往笼子里泼洒下去,四面八方,为被囚动物降温。

志愿者中有人接了个电话,大声喊到:“找到安置点了!找到安置点了!”

说是有志愿者附近城中村租了房子,可以作为临时安置点。货车司机被志愿者领着,不情不愿地,又驱车驶向临时安置点。

来到安置点,警察再次围起了封锁线,除动物医生以外的人,都不能进入封锁线内。狗只在车上已超过12小时。有志愿者情绪激动,领头的组织者把手围成喇叭,覆在嘴巴上,高声喊:“各位冷静!各位冷静!”又转过头,继续理性协商。

二十分钟后,警察跟检疫部门人员商量后,冲着人群打了个手势:“可以卸下笼子。”这讯息将紧绷情绪稀释,让这可怕夜晚的边缘出现了亮光。很多志愿者当场哭出来。

笼子卸下来。志愿者将重伤的狗只抱出,交给现场的医疗团队。

被救下来的狗,身体情况堪忧。有两成狗当场死亡,更多狗只出现脱水症状。那个扎丸子头的女孩儿,从箱子里取出黑色袋子。这是他们事先准备的尸体密封袋。

志愿者心疼那些以肉身对抗铁笼,血肉模糊的小家伙。不少人认出汪少风。呀,那不是经常在宠物杂志、节目里出现的帅哥医生嘛。“汪医生,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快要死了呀!”

汪少风被人重重包围。

志愿者怀里的小狗,对人类已经产生了不信任。志愿者一紧张,手一松,它就跳下地来。但根本奔不远。苗江抬起眼皮,那小家伙知道她在治疗自己的同伴,一瘸一拐地向她蹭过来。它四肢全被夹伤,腿上的皮掉了,血跟腐肉混在一块,几乎是硬生生把自己蹭过去。

苗江一把将它捞起到身边,那小家伙再也没有了力气,倒在同伴身旁,只抬起脸来,睁着眼睛,看着苗江。她被这目光注视,突然眼睛一酸。

汪少风正在旁兑水稀释碘伏液,抬头见到苗江神色不对劲。他喊她名字。她没听到。他又喊了好几遍,才迟缓地抬起头来。

他以为她会像其他女生一样,在这地狱般的场景中,哭红了眼睛。但没有,他所见的苗江,跟任何时候一样,仍是一脸淡定。

苗江抓起这血团般的爪子,简单清洗一下,剔除腐肉,用生理盐水冲洗它的伤口,涂上聚维酮碘,替它消毒。也许因为太痛,也许只是想向友善的人类撒娇,刚一直不吭声的小家伙,此刻低声呜呜起来。

“你会活过来的。”苗江说着,为它涂上碘伏,“像我一样,活下去。”

严重外伤的狗只实在太多,动物医生们应对不来。他们开始指挥志愿者一起帮忙:“……把整个脚掌包起来……包到上一级关节……”“这口服抗生素,给它们兑水喝下……”“不要碰那里!小心伤害到神经或者血管!”

城中村的茫茫暗夜,混着皮毛血肉与消毒药水的味道,有种荒原的苍凉感。刷着标语的砖墙旁,孤零零伫着几杆昏暗不明的日光灯。蚊虫扑过去,绵绵密密地绕着光飞。在看不见光的地方,又绕着动物跟人飞。

数十条人影,黑幢幢,在这巨大的生死场之间,来回奔波。夜色没有边界,弥漫在其中的恶臭与不安,也没有边界。眼见艰辛救出的动物,终究还是在眼皮底下死去。渐渐地,有人开始低声哭泣。这情绪沿着夜色扩散,一下一下往志愿者身上捅去,很多人都哭起来。

但动物医生没时间哭。

汪少风发现有一条高龄母狗,居然出现了分娩迹象。它不停用前脚抓地板,一直喘息,来来回回转着圈,拱起背部。

“准备迎接新生命吧。”汪少风说。

苗江估计这只狗大概七八岁,相当于人类中老年时期了。经历过刚才一劫,它严重脱水,躁动不安,一条腿被夹伤了,血迹已干。它开始停止转圈,慢慢躺了下来。

这是狗只侧卧的分娩姿势。

苗江准备了剪刀跟碘酒。她将狗妈妈阴门的毛剃干净,随着它开始阵痛,她轻轻按摩它的腹部。狗妈妈伸长了腿,不一会,稀薄的液体从阴门排出,小狗的头慢慢露了出来。苗江试图将它拉出来,却发现脑袋被卡住了。

狗妈妈看上去非常虚弱,没有什么力气。

苗江低头附在狗妈妈耳朵上,像在跟它说什么话,边说边用手轻轻压迫它腹部,又按摩乳腺。

接着,她继续慢慢往外拉着小狗,狗宝宝终于一点一点出来了。第二只很顺利。第三只的脑袋又被卡住了,苗江费了好一会儿劲,才将小狗狗拉出来。然后是第四只、第五只……

生产结束,狗妈妈像是昏迷了过去,苗江用洗耳球将狗宝宝鼻子、口腔的粘液吸出,用干纸巾逆毛发方向反复揉搓,慢慢擦干毛发上的羊水。狗宝宝受了刺激,嗷叫起来,苗江确认它呼吸顺畅,这才放心。汪少风在狗妈妈肚脐根部,用线结扎,把脐带剪断,用碘消毒并止血。

条件太恶劣了,生下来五只,存活的只有两只。

但只要活下来,就是希望。

因为警察拉开了隔离线,把大部分志愿者都隔离在外,只允许动物医生跟部分协助治疗的志愿者进入。其他人在隔离线外,焦急地探头张望。那个扎丸子头的女生,在黄线以外站立,背对众人,不知道跟谁打电话,边讲电话边擦眼泪。

凌晨四点,仍有人愿意跟她絮絮讲电话,听她说一些狗的生死。这个女孩子过的,应该也是备受宠爱的人生。

手背擦干眼泪,她挂掉电话,回头看到苗江跟汪少风手心上的小小肉团,是尚未睁眼的新生命。女孩脱口而出:“太可爱了。”

年纪轻的女孩子都围聚过来。嗡嗡嗡一片。

在他们的头顶,天色惨白发腥,像水塘里的死鱼翻过来肚皮。而死翻过去,另一面,就是生。

女孩子们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刚才还在哭唧唧,看到新降生的生命,心头一热,眯起眼睛,笑起来。

丸子头女孩给狗宝宝拍了照,发了朋友圈。敲下文字:“修罗场上诞生的新生命。”

手指划了划,删掉重写。

“宝贝,你们要加油。代替死去的其他狗狗,认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