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平贵给朱业勤和谢莉莉很快租好了“学区房”,步行十分钟能到学校,两房一厅,朱业勤和女儿一人一个卧室。除了周三谢平贵过来一次,朱业勤只能在周末见到丈夫。从前,朱业勤无数次想象过“退休”的生活,多半像广告上宣传得那样,一对银发老夫妻,手牵着手,周游世界。可现如今,老还没老到那份上,她没了事业,只剩家庭,或者确切地说,只剩个孩子能管管——丈夫的事业如日中天,公司内外,多少事情等着他忙,他哪有时间跟她携手看夕阳,更何况他还没到夕阳呢。想到这儿,朱业勤多少有些落寞。
再就是时间多,在出租屋看房子,除了早晨买菜,在家就剩下看电视,看多了不运动,影响消化,朱业勤只好去楼下走走。广场上,到处都是跳广场舞的大妈。我是大妈吗?朱业勤反问自己——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她虽然已经逼近大妈的年纪,可她绝不允许被称为大妈,也不允许自己把自己当大妈看,她给自己的定位是,一名高素质的知识女性。只是这名知识女性,自从嫁给了谢平贵,就逐渐脱离了知识的海洋,十好几年过来,她唯独还能做个陪都妈妈了。女儿是她最大的“事业”。
但这个“事业”并不好管束。
放了学,谢莉莉背着书包进屋。“妈,我要喝水。”谢莉莉嚷嚷着。朱业勤系着围裙,从厨房端了一杯水给女儿。谢莉莉说:“谁要喝这个白开水,我要喝柠檬水,我们同学都喝柠檬水,减肥。”朱业勤说:“你这孩子事怎么这么多事?”谢莉莉没接,急赤白脸道:“我的老妈我的亲妈,我下午跟你说了我要喝柠檬水,你没买柠檬吗?”朱业勤说:“忘了。”谢莉莉说:“妈,你现在一天才干多少事呀?这点事都忘?还没到更年期呢。”朱业勤怒道:“你这孩子!”谢莉莉可不管老妈怒不怒,转身进卧室,干自己的事去了。朱业勤看着女儿潇洒利落的背影,脑中嗡嗡一片,更年期三个字,活脱脱像三颗炸弹。她放下水杯,对着厨房油烟机的不锈钢外壁,“我老么?”她左看看,右看看。
“妈!我饿了!”谢莉莉叫道。
“马上!”朱业勤还是得回应,菜炒到一半,屋子都是洋葱味,她按下按钮,油烟机立刻轰轰作响。
她成了彻头彻尾的黄脸妈妈,她每个礼拜唯一的娱乐就是约居里见上一面,吐吐苦水,她有时候觉得好笑,朱业勤,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老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希望她能做穆桂英,花木兰,要谁说女子不如男才好,可现在呢。她给居里打电话,有事,不能来。再打给陶乐乐,小蹄子已经上班了。“什么公司?”朱姐有些佩服乐乐,杂草,哪都能长。“就一个小公司,有人风投。”乐乐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做前台。”她补充。嗯,乐乐有几分姿色,能做前台。话题只能到这儿,陶乐乐挂了,太忙。朱业勤坐在阳台上,对着楼下来回走动人头顶和马路上的汩汩车流,怅然若失。
沈居里开始主动承担家务了,但是安秋萍看不上,忙了两天,没落到一个好,吃饭的时候,秋萍一个字也没表扬居里。居里有些气馁,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很渴望婆婆的表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立刻进行自我批评,现在居住环境是不独立,精神上可不能不独立,别人的表扬对自己就那么重要吗?第三天,上午,居里在网上投完简历,又开始打扫卫生了。
秋萍道:“居里,没那么多要打扫,你歇歇,学学做饭倒是真的,你们这些小年轻,做饭上差点。”居里放下抹布,“以后慢慢跟妈学。”安秋萍突然说:“居里,你最近没事做,要不回你老家看看,现在人也不多,没必要非等到逢年过节才回去。”沈居里说:“我怕有人找我面试。”
安秋萍道:“个把几天,没紧成这样,你爸妈他们在老家还好吧?”沈居里挑个椅子坐了,说:“退休了,没什么事。”她爸还在做零活贴补家用,她妈也没闲着,可居里不说,她觉得不能说,说了就在上海婆家面前跌了面子。
安秋萍走到柜子边,拿出一大包东西。安秋萍说:“回去看看,安心,喏,这是给你爸妈带的礼物,这猪肉脯是上海的特产,这几件衣服都是我没穿过新羊毛衫,你们北方冷,我看能用上,这是上次街道办大合唱发的一件衬衫给你公公的,他太胖穿不下,给你爸正合适,别嫌弃啊。”居里瞬间又被感动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此前对于秋萍的判断,完全都是偏见。
“谢谢妈!”居里叫得响亮。
东方上班没空送站,火车站站台,安秋萍和罗进宝朝沈居里挥手,居里上了车,高铁开动了。说快也快,几个小时,再转长途大巴,终于也到了。沈居里老家是北方一个县城,人口三四十万,比改革开放之初少了一半还多,这些年人,年轻人都往外走,尤其是年轻女孩,最起码也想嫁到地级市,脱离县城,像居里这样嫁去上海的,在当地小范围内,多少算个传说。进了家门院,表妹在院子里和居里的母亲居里妈聊天。表妹怀里抱着孩子,刚出生没多久,是个男孩。沈居里笑着招呼,“妈——表妹,你来了,呦,孩子真可爱。”说着,居里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她是长辈了,见了下一辈人,少不了要给见面礼。表妹先是死活不肯要,居里推搡了一会,那孩子也抓着了钱,硬不松手。“收下吧,买点奶粉,也不多。”居里浑身上下都是大城市带来的大气。女儿给做面子,居里妈感到脸上有光,也连声说让收下。谁知小表妹突然来一句,“我有奶水,”又说,“姐,你也该生啦。”居里被说中心事,臊得一脸红,表妹心大,而且在她看来,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拿了钱,一扭头,抱着孩子走了。
里屋,沈居里放下包,打开,掏出东西。“这是婆婆让我带回来的,这是给你的毛衣,这是给爸爸的衬衫,还有这,吃的。”居里一样一样介绍,分好,放在桌子上。居里妈一脸不高兴。居里不解,忙问缘由。居里妈先说没事,过了一会,母女两面对面坐好了,说了会家常,居里妈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妈妈对你没有要求,从小也不约束你,你去上海工作当初妈妈也不反对,但是你记住一点,做人,什么时候都要凭良心。”居里脑袋瞬间一懵,心里煎油般翻滚,这妈是怎么了?都说到良心上了?这还是自己妈吗?不行,得问个明白,这才几天不回来,新社会就变成旧社会了?“妈你怎么说这话,我哪里不凭良心了,我这不是回来看你来了么?”居里好生问。家芝说:“你回不回来看我倒无所谓,关键我们老沈家的人出去不能被人说,不能被人挑出毛病来。”沈居里急道:“啥毛病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妈我这刚回来怎么就不对了呢?”家芝淡淡说:“你表妹都生第三个孩子了,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居里抢白道:“她生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哦不对,生三个违反计划生育啊。”居里妈说:“不是违反不违反,我的意思是说,你嫁到别人家总不能连那个事都不愿意做。你,你让我感到羞愧。”羞愧?!居里听了差点没坐住,从小到大,她都是父母的骄傲,什么时候成羞愧了?!她回来是为了寻求安慰的,可等带来的,显然不是避风港,而是更大的暴风雨。居里说:“妈你中邪了吧,什么这个那个的。”
居里妈不接茬,只说:“听说你失业了。”
居里彻底坐不住了,秀才不出门,遍知天下事,她妈一个中年妇女,怎么知道那么多?显然有线人,有人向她报告。
居里起身找水喝,背对着她妈,糊弄说:“新的还在找。”终于忍不住,说:“是罗东方还是她妈,没事嚼舌根,我打电话问问。”
居里妈喝道:“不许打!跟他们没关系!”
居里不示弱:“没关系你怎么知道我失业,还有这事情那事情。”
居里妈斩钉截铁:“该做的事情你就是得做!谁让你是女人!”
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居里内心的防线,回家没到一个小时,沈居里就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