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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贤惠的女人很美丽

家芝趁居里不在,主动找秋萍,给了一千块。

没明说由头,只说打扰了。秋萍乐得笑纳,收下钱,一个劲儿客气,说妹妹,你想住多久住多久,干吗还给钱呢。

亲戚能走不能留,家芝懂得这个道理。可她想跟女儿多待一段时间,人在屋檐下,情面上过不去,钱上自然不能苛刻。

不过,秋萍也抓住机会把话说明了,“妹妹,你还要治病,需要钱,居里又没什么收入,有时候去外面打打野食,也是有限的,剩下全靠着东方在外头挣,小两口日子不好过,能省就省把。”

这算是逼宫了。

家芝人情世故经历得多了,倒也不卑不亢,听到秋萍说这话,便拆开来道:“姐姐,既然我暂时来这住住,到眼跟前了,也不能眼见着不帮孩子们,我那一点退休工资,不多,不顶什么大事,索性都补贴给他们了。不过话说回来,世卉现在奶也断了,也不像以前那么难带,等再大一些可以去幼儿园,居里就出去做点事,补贴补贴家用。”

一段话,滴水不漏,眼前的、未来的都考虑到了。

秋萍不置可否,居里出去做事,她当然不反对,但她不想带孩子,她唯一担忧的是,如果是家芝想留下来带孩子呢?那局面就又复杂了。想到这儿,秋萍便说:“巴不得世卉赶紧去幼儿园,我们这个家,实在是人稠地满,她去了幼儿园,我们也好喘口气。”

言下之意,王家芝你待一阵赶紧回老家吧。

家芝矜持得微笑着,走一步看一步,这是她多年来的生存经验。

家芝此行主要是来看病,骨裂倒在其次,首先要看甲状腺。朝脖子窝一摸,鸡蛋大小,好几年了,居里一直说要带妈妈做手术,家芝不肯,说是粉状瘤,没问题,这次既然来了上海,索性好好查查,有问题,赶紧手术。但实际病情,家芝没敢声张,也不让居里说罗家,带了个病人,他们更觉得负担了。

在罗家待着,家芝不免居安思危。

老太太年岁大了,家芝跟她聊的来,但是有时候老太太说着说着便睡着了,家芝怕动静大,吵到老人睡觉,便只好下楼晃悠,孤单单的,或者就躲在卧室和居里带着孩子。居里感觉到她妈的不自在和拘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连她这个正儿八经嫁进来的儿媳妇尚且如此,她妈这个丈母娘就不更不用说了。居里心里很不痛快,可没有独立住房,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改变处境的好办法。

母女团聚,家芝常对居里耳提面命的一句话是:“趁妈妈在,赶紧把做饭学学。”后面半段,家芝没说,但居里明白——学好了做饭,就能当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俗话说,留住男人的胃就能留住男人的心,这样一来,居里在罗家的地位就稳固了。

可居里并不想这样。还是那句老话,这样做,有违她来上海的初衷。她来这儿是要打开一片天地的,买房、买车,生儿、育女,造一个自己的家,可现在后面半段都实现了,前面半段还遥遥无期。

女人做家事,在家芝的人生观里,是理所当然的,她不愿意居里太忙,所以承担了罗家大大小小的家务。居里见妈妈辛苦就心疼。比如吃饭吧。所有人都坐齐了,开吃,家芝还在厨房里忙活。吃完一半了,盘头被卷得只剩一小点,家芝还没上桌。居里喊了一声妈,吃饭了。家芝说就来就来,可还是一直忙到最后一道汤上来,才能屁股沾凳子,牙沾米。

罗家没人说话,睁眼瞎,理所当然,在居里眼里,秋萍尤其趾高气扬,微笑着,好像一个地主婆,吃吃喝喝,穷形尽相。她的亲生妈妈却像一个老妈子,忙前忙后,食不果腹……居里心在滴血,很痛。

好容易上桌了,吃完,男人们把饭碗一推,秋萍客套一下,说我来洗,家芝说,我来吧!秋萍立刻放弃了客气。

居里帮妈妈把碗筷搬到厨房,等人散尽了,她才痛心疾首地说:“妈,不能都是你干,你身体不好,而且这活就得轮着来。”

家芝说没关系,我能行。居里决不答应,一定要分工合作,她有平等意识。两个人推推搡搡着,一不小心,一只瓷碗撞到地上,当啷一声,裂成几瓣儿,秋萍闻声,一阵风似的从客厅飘到厨房,嚷嚷道:“哎呀,亲家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这碗很贵的,民国时期的,老太太的传家宝。”家芝连忙蹲下,一面赔礼说要赔钱,一面急匆匆捡起碎瓷片,谁知没拿对地方,手指划破了,血流出来。

“东方,创可贴!”居里愤怒,她妈妈就不是人吗?要如此为难?她也只能喊东方,朝他撒气。东方倒也知道眉眼高低,一溜烟拿来创可贴。

贴好了,居里扶着家芝回屋,转头对东方,“剩下的你洗。”

回到卧室,关上门,居里极力劝解家芝:“妈,你真不用干这么多,我知道你是为我,可我们在这个家有没有地位,也不是靠干家务换来的。”

家芝依旧慈祥,说:“我不是为你,能干就干不是挺好吗?每个家都需要女人来付出。女人贤惠起来,是很美丽的。”

居里有点发蒙。贤惠的女人是很美丽的。这是她第一次听妈妈讲述价值观。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夕阳斜照进来,暖暖的,触到床角上,洒在家芝身上。床头花瓶中一束康乃馨,黄得灿烂。逗世卉玩的小风铃,在窗户边沿垂着,风吹来,叮叮作响。

居里打量着妈妈,她的面容是那么平静,没有一点怨言,她这么做,更多的是一种习惯,多少年来,妈妈都是这样守护着家庭,守护爸爸,守护着她,即便是到了千里之外的上海的一个家庭,她一如既往,这就是她的价值观,就是她身为女人的一种本能,刻在骨血里。

居里敬佩妈妈,却谈不上认同。女人不是应该有更大的天地吗?不仅仅在家庭,更在社会,在自我价值的最大实现。世卉跑跳着进来,扑在家芝的腿上,姥姥姥姥的叫着。这一幕又令居里恍惚,一个女人掌控着一大家子,让这个家运转起来,不是很好吗?过去千千万万年中国的大家庭不正是这样运转着吗?女人是平衡器,有女人平衡各种关系,家庭才能和谐完美,然而这种平衡需要巨大的付出……

时代不同了。

居里望望窗外,夕阳映红了天,巨大的摩天大楼就在不远处,高耸入云,对他们这个古老的小区、这栋红砖墙形成的压迫。大家庭已经解体,小家庭被迫建立,人们从群居走向独居。居里迫切需要自己的空间,这可能是连他爸妈都无法理解的本能的需要,她已经是新一代的女性了。算了,不想那么多,先看病吧,居里打算给妈妈在华山医院挂个号,并且做好手术的准备。

第二天,东方刚起床,居里便起床了。东方说,你起这么早干嘛。居里说,今天去医院问问情况。东方又把西装穿起来了,打好领带,鲜红。居里看到了东方袖子上的口子,已经轧好了,但还有痕迹,她问怎么回事。谁撕的?东方解释就说,在办公室不小心勾到了,说着便要出门。

居里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六,说你陪我去医院吧,妈带孩子,我们先去问问情况。

东方说,已经约好了跟客户见面谈世博园的业务。

“华山医院的赵医生不好约,你亲戚里有没有能走走后门的。”居里问东方。

东方知道他爸妈没这能耐,只好说回头找朋友问问,你先去问问情况。说着便各自出了门。

一路挤公交,到了医院。居里递上片子,在老家拍的,医生建议带人过来看看,但初步可以确定是甲状腺瘤,得做手术,但医院的床位困难,排队得等到下半年。居里有些着急,真要等到那时候,她妈妈的病情不知会不会发展。

“我们就在走廊里搭个铺子也成,不是大手术……我相信医生……”居里好一阵哀求。

医生说这个你需要跟院方沟通,这个超出了我的专业范围。居里十分失落,生气,这个年纪,最怕的就是父母生病,她出了医院的门,放眼四处,天地茫茫,无奈极了。她给东方打电话,没人接,她心想东方应该还在路上,决定等一会儿再打。居里不想立刻回家,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发呆,车到田子坊,她才走了下来。

田子坊,咖啡馆,东方走了进去。这次见面东方做了很长的思想斗争。本来在公司就能谈,光天化日,公对公地,可是玉艳非要约他喝咖啡,说有私事要谈,请他务必前来。还对她有旧情吗?进咖啡馆的那一刻,东方脑袋里闪出这个念头。不不不,不应该,他已经结婚生子,而她,却成了一个“道上的女人”。他惹不起,也不想惹,就算过去有什么,未来,他们的生活是无交集的。坚定了信心,东方便又挺着胸前进了。

玉艳临床坐,咖啡已下去半杯,恐怕早来了,见东方来,她把咖啡杯往前一推,说:“你喜欢的,清咖,口味没变吧。”

“有什么重要的事?在公司不能谈?”东方坐下来。

玉艳微笑,说是私事,求你办事。

东方问,我能为你办什么事?

玉艳单刀直入,问:“你知道老秦是什么来路?”

东方坐正了,知道事关重大,说:“什么?我也不清楚。”

玉艳笑说:“你既然进了老秦的公司,怎么能不知道老秦的底细,你在我们这干着,如果有什么业务,互通有无,或许可以做成大买卖。”

东方不说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个女人的意思是,让他在老秦那边做内线。

“你的后台是谁?”东方将玉艳一军。

玉艳哈哈大笑,道:“嫁给了一个老头,他去世后,留了一笔钱给我,所以我也算白手起家,还有什么好奇的,尽管问,你我之间,知无不言。”

东方震惊于玉艳的坦诚,也是,她从来不是藏着掖着的女人,多少年前,她想要钱,她便得到了钱,她不在乎别人的说法,为了目的,她甚至可以牺牲他们青梅竹马的感情。

可现在,她想要什么呢?

东方吃不准。

咚咚咚。玻璃窗震了一下。东方和玉艳循声看去,居里在街道上,隔着玻璃和他们打招呼。东方皱眉,一脸为难,挥手让她走。

可居里哪里能够领会其中奥妙,她迅速朝店门走去,拐个弯,老远就听到她打招呼,“东方,东方……”她叫道。

“这位是?”玉艳问。

“我太太。”东方低头,考验他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