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朱姐决定当面问,她必须当机立断,孩子生还是不生,以什么样的形式生,都是个大问题。
老实说,虽然上海完全容得下一个非婚生的孩子,可是,在最大的可能内,朱姐还是想要努力争取,既然要生,就该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或者干脆不生,打掉。这很残忍。但伍为什么要隐瞒?哪怕是二婚,提前说朱姐都能接受,可如果在婚内,就有些太过分了。
还有个孩子。还坐过牢?朱姐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呵,朱姐又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她现在的风格,过去和老谢在一起时,她偶尔才如此穷形尽相。
饭约在四季酒店。朱姐请。伍说洗车行有点事情,稍晚一些。朱姐嘴上不说,心里有些不高兴,或许是受了此前老谢的影响,朱姐看伍正霖的态度也有些变化。人都有多面,恋爱的时候一个样,居家过日子又是一个样,对外一个样,对内又是一个样,她对伍,还是了解太少太浅。这个时候就贸然接受求婚,合适吗?朱姐并不打算在这晚告诉他孩子的事。
约在七点四十。八点钟左右,伍到了,连声说对不起。
菜已经点好了,吃牛排。
伍带来瓶红酒。他让服务员开。朱姐说今天她不能喝。
伍感到奇怪,“意大利那家的,你不是最喜欢喝的吗?”
朱姐掩饰,孩子,她必须照顾到孩子。
“有些不舒服。”朱姐说,“我喝果汁。”
伍又连忙起身,绕到朱姐这一边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要不要买药。
关切万分。
如果在从前,朱姐会认为这个男人很体贴,靠谱,可现在,她却觉得他有几分表演的意味。她说没事。
继续吃饭。酒上来了,浅浅的一湾深红,荡在高脚玻璃杯里。朱姐这边是鲜榨猕猴桃汁。伍跟朱姐碰杯。
“为你接风,”叮一声,杯子轻轻碰撞,抿了一点。
“莉莉在那边怎么样?”伍继续问。换在从前,莉莉要跟教授结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朱姐肯定要跟伍抱怨,可现在,和伍的过去比,莉莉那点事,似乎也不是非正常。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朱姐开始问正题了。她没打算绕弯子。
伍愣了一下。
朱姐保持微笑。
伍说:“哦,我去找过你前夫一次。”他不说老谢,谢总,说前夫。他和老谢如今平起平坐。
这下轮到朱姐意外了,找老谢?从前是主仆?现在又是何事?朱姐偏偏头,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伍继续说:“他老派人找我们洗车行的茬,来洗车,实际是碰瓷的,我请他高抬贵手。”朱姐问然后呢。伍嘿嘿笑道,没有然后了,然后……然后就打了一架。
“早都该打了,”伍说,“《三个火枪手》里都有决斗,而且我不允许他污蔑你。”
污蔑?朱姐开始怀疑老谢的话的真实性——如果伍找过他,并且打过架,那气头上之老谢的确可能编故事,可是,他有那必要吗?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谎言不过一层纸,一戳就破。但朱姐有些感动,他为了她打架。
朱姐没再多问,她去了趟洗手间,自从怀孕之后,她没怎么化过妆,可今天来见他,她还是不愿马虎,稍微弄了点淡妆。问,还是不问?朱姐有些犹豫了。还有她怀孕的事,原则上说,这是两个人的孩子,他有知情权,可一旦让他知道,他很可能会立刻要求结婚,这样一来她又被动了。
朱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与往常比,多了几分憔悴,唉,这就是四十几岁的女人。再怎么保养,再怎么不服老,年龄在那摆着呢。朱姐并不觉得自己比普通的家庭妇女高明几分,哦不,不久之前,她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她忽然对自己和伍的关系失去了信心,太过的过去横亘在他们之间,层层叠叠,催老了人,催老了心。只有孩子是新鲜的。这孩子给她惊喜。
补好了妆,该出去了。伍起身帮她调整位子。朱姐坐定了。
“你是不是坐过牢?”她这么问。
最蠢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他无处闪躲了。她发现他喉结动了动。手中的红酒杯停在半空,但还是被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是。”他非常肯定地,“我杀过一个人。”
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轮到朱姐不知所措了。杀人?他的坦诚让她不由自主呕了一下,连忙控制住。
伍放下酒杯,说:“那年我十七岁,高中辍学之后就去福建的一家小企业打工,但我年纪小,而且又瘦又小,完全不是现在这种类型,工厂里的工友也是老帮结派的,一般是老乡和老乡结派,而我呢,刚去的时候是有几个老乡的,可他们陆陆续续都走了所以我落了单。遭欺负是常有的事。被打,被要钱,有几个月我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还不能报告厂里,老板不管,而且上报之后只会被打得更严重。有一次莆田帮的几个人又来我宿舍要钱,当时也有别工友在,他们打了我,拽着我的头发朝桌子上磕,还扒了我的裤子,羞辱我。我当然要反抗,桌子上有把小刀,削水果用的,我胡乱抓在手里,攮过去,一个人就倒地了。后来这个人就死了,扎到肝了。工友作证,我是正当防卫,可我赔不出钱,只能坐牢。我在牢里待了八年,二十六岁才重新出来做事。”
朱姐听入了迷,工厂,杀人,坐牢,所有的一切都和眼下的环境天差地别,那是一段蛮荒的过往,与朱姐过去几十年的经历均格格不入,太底层,太粗野,太残酷。朱姐忽然发现,或许正因为伍的这些过去似乎还在以某种方式存留在他的生命里,那种荒蛮的气息。或许这也是她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她忽然想起费·雯丽和马龙·白兰度的欲望号街车,两个主角像极了她和伍,只不过她还不想像那个女人一样全然屈服。
“你结过婚?还有一个男孩?”朱姐继续问。
伍不假思索,说那是我的嫂子,“我在里面的时候,我哥哥车祸去世了,留下个嫂子和侄子,都是我在照顾,走得比较近,孩子平时也就喊我爸爸。”
豁然开朗。朱姐胸中舒畅了些。老谢的故事和伍的故事,目前来说,她接受伍的版本。也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有孩子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她也有。除非他觉得没必要说。她和他的关系中,他一直处于弱势。至于坐牢,则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朱姐温柔责备。伍说,我一直觉得我配不上你,就是因为我那些过去,你没问,我就没有细说。
朱姐忽然有些欣喜,他有过去,她有年纪,扯平了。
她欢快地切了一小块牛肉,塞进嘴里。她要了全熟,但依旧多汁软嫩。
好了,她和伍现在也算是全熟的关系了。哦不,还不能算全熟,她还隐瞒着孩子的秘密,只能算半熟的关系。她还没下定决心跟他结婚。至少现在没有。
蓦地,朱姐呕了一下。伍忙问怎么了,是牛排有问题吗?朱姐摆摆手,示意不是,可呕态却不能停止,伍上前,一口经过胃处理的猕猴桃汁喷出来,他的衬衫一片狼藉,黏绿黏绿的。“对不起……”朱姐赶紧收拾自己,解释道,“还在倒时差。”
多烂的借口!
一时半会无法恢复。朱姐抓起包去洗手间处理。
好半天,平复了,这调皮的小东西,关键时刻总是捣乱。
整理好妆容,扶着肚子,走出洗手间。伍却正站在门口。
“你,怀孕了吗?”伍问,“我的?”
他也很直接。
慌乱间,朱姐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