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这里是上海。
弄堂里,六层老式楼房,一户普通人家,多少年风雨,人老三代都居住在这栋楼里,上海房子涨价的时候,户主人也没想着把这房子卖出去,不,不能卖,这是根,有这房子在,在上海的生活,就还有奔头,生活,就隐约还有那么一点幸福可言。
幸福是什么?也就在七八个小时之前,罗东方还跟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叨咕,幸福就是一声温暖的问候,一次深情的祝福,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份平淡的生活,一份快乐的心情,一生简约的知足。拥有了这些,就是幸福!
沈居里听得云里雾里,喝着这心灵鸡汤,昏昏睡去,可等这一大早闹铃一响,在这十平米的小卧室里,沈居里伸出一只手,按下闹铃,头发乱蓬蓬,睡眼惺忪,坐起来,一瞅,幸福早被炸得血肉横飞。她上班要迟到了。
沈居里摇他的新婚丈夫罗东方,说快,要迟到了。可东方并没有打算立刻起来,他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婚假还有一天。居里不管他了,她得上班,有关生计,不容马虎,必须当机立断,勇往直前,她迅速套上衣服,任凭东方在床上慵懒地翻了个身,人比人,气死人,他怎么就多了一天婚假呢。唉,谁叫她在私人小公司,不规范,没道理,但还得苦干。打开窗户,上海早晨的喧嚷已经扑进屋子里来。沈居里决定,立刻将自己投入快节奏的上海生活中,她结婚了,有家了,便更有了奋斗的理由。
小客厅,十二平米左右,靠墙是一个老式褐色皮沙发,前面一只长方形茶几,沙发对面墙壁下放着电视机,电视机旁边是一个食品柜。一位中老年男子在客厅中间的折叠式餐桌上吃一碗稀饭,他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叫罗进宝,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罗东方的父亲,他现在是沈居里的公公了,人们都叫他老罗,可他的妻子安秋萍,一律叫他进宝,不为别的,就图个好彩头,进宝,招财进宝。一位女士在阳台吊嗓子,露个背影,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之一,叫安秋萍,她是沈居里的婆婆。天空中鸽子掠过,乌乌央央的,似乎也在赶着去上班。
老罗对安秋萍的歌喉不满意,一辈子都不满,他偏偏头,嘀咕道:“别唱了,这还没算退休呢,就在这干嚎。”安秋萍不回头,可嘴上不饶人,“呵呵,再过两个小时我就退休,退休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罗进宝嘴仗打不过她,只好说:“只要你不外出唱戏,我才懒得管你。东方怎么还没起来?现在年轻人就是懒。”一提到年轻人的懒,可算说道安秋萍的点子上了,这容易让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安秋萍转过身,两手还是叉腰,提气,“嚯,哪能跟我那刚嫁进你们家的时候比,那叫什么,晨昏定省,饭菜俱全,一样都不会少的,哦不,就是现在也不能比,楼上的早饭我可是早就端上去了哦,现在的媳妇,我吃过她一顿饭幺?我都不指望她给我做饭,不要给我找麻烦就阿弥陀佛了。”进宝道:“你看看你,一肚子抱怨,这个新儿媳妇十字八九也要被你抱怨走。”这可说到安秋萍的痛处了,儿子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前妻对东方是个伤疤,对安老师更是,因为儿子是她生的,跟儿子离婚,等于否认了她几十年来的培养,这是安秋萍不能接受的,她立刻回嘴道:“罗进宝,你什么意思,石静是嫌贫爱富才走的,跟我抱怨不抱怨有什么关系,你如果舍得花钱给他们买大房子,石静也未必会走,说到底还是你没本事,赖到我头上,你这个人说话好笑的。”进宝也不示弱,抢白道:“你有本事也没见你生出个花来,你儿子要是有本事娶个有钱女人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安秋萍道:“我儿子现在二婚也抢手得很,娶黄花闺女,说我儿子不好,你跟我离婚试试,保管你打光棍打到老死。”进宝知道自己吵不过她,索性不说话,低头继续吃饭,里屋却传出罗东方的叫喊:“爸!妈!一大早能不能不要吵!”进宝秋萍面面相觑,秋萍笑:“吵到儿子了。”儿子对她的批评,她是接受的。接受了就继续去阳台吊嗓。
虽然嫁进来没多久,正式住进罗家就更短,可沈居里多少已经熟悉了公公婆婆的相处方式,争,吵,抬杠,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石光荣和褚琴就是这样,可居里又觉得,进宝没有石光荣的霸气,安秋萍又没有褚琴的文艺,他们世俗,甚至俗气。她要与他们保持一点点的居里,那么好的办法,就是,不声不响。
居里快速刷牙,洗脸,打开锅,锅底只有最后一口稀饭。居里倒在碗里,胡乱就咸菜吃了。吃完该跟老公告别,居里扑到床上,给罗东方一个吻,拎起门角的一袋喜糖,背起皮包,飞快地冲出门。身后,公婆吵嚷声不绝。
一出小楼门,大都市早晨的各种声音扑面而来。
挤地铁,是沈居里的日常,挤地铁有如战斗,居里从来都是个女战士。
有人挤居里,用胳膊肘子撞了她一下。沈居里拎着的喜糖从袋子里撞出来,沈居里无奈地吐气,去捡。沈居里无奈,说这位大姐你能不能注意一点,撞到我了。
“对不起!”女乘客道歉了,但翻着白眼。
居里来气了,她一向耿直,“你什么态度!是道歉吗?”
谁知女乘客并不示弱,上下打量了居里一番,说:“刚结婚是吧?刚结婚就这么凶,婆家受不受得了你哇?”说罢,怪笑。沈居里刚想还嘴。地铁进站,人群朝里挤,居里落后,往里冲,皮包和喜糖包被夹在外头,居里拼命往里拉。“我的皮包!我的糖!”居里嚷。车厢众人,笑。车门开了,居里迅速将皮包和喜糖包抽进来。
地铁开动了。
沈居里就职的公司做洁具,工厂在南通,这几年,外资洁具集团大举进军内地市场,洁具越来越不好做,紫石洁具只好不断缩小经营范围,做到今年,面盆、浴缸的市场全部蠲免,只能马桶事业部,可即便如此,也架不住日本高级蒸烘洗涮马桶的冲击——中国人宁愿去日本扛着马桶回来,也不愿意用不上档次的本地马桶,在上海,此风尤甚。
公司效益不好,随时都有倒闭的风险,员工们只好更加努力,免得位列裁员名单。
沈居里刷门卡进门,大开间,十几个同事闷头做事,办公室里只剩打键盘的声音。居里打开电脑,迅速办公。工位前的朱业芹转身,朝居里点了一下头。
没多会儿,女洗手间,三位女同事聚齐了。业芹比居里资历还老,走丈夫的关系进的公司。陶乐乐为了逃婚,从乡下来到上海打工——她不想嫁给村里人,就此了却一生,她向往大城市,居里是她的榜样。
居里塞给陶乐乐和朱业芹一人一包喜糖,说,快收起来,就给你们意思意思,其他人就不给了。陶乐乐打趣说,恭喜居里姐顺利脱单,我还是单身狗。沈居里道,什么话,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乐乐你别急,你这长相,不愁。朱业芹一本正经说,我就说居里还挺有福气,找了个本地人,什么都不愁了。居里撇撇嘴,说业芹姐别打趣我了,我怎么不愁?挑来选去等了那么多年,也不过找一个二婚的,而且还跟公婆在一起住。乐乐和业芹不接话。
的确,跟公婆住,是居里心里的难事,独生子女,自我惯了,长大成人,跟父母住都成问题,更别说公婆了。可没办法,这是上海,寸土寸金,东方家又是那么个情况,平头百姓,一介草民,一时半会,去哪现变出一套房来?而且,罗家房子虽老,可在市中心,出门没几步,就是淮海路,这是什么概念?那等于每天上下班起码节省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生命,光阴,居里就想,住就住吧,公婆怕啥,又不是老虎,省下这一小时,干啥不行?学习充电,面膜美容,逛街玩耍……而且的而且,谁叫东方对她这么好呢,虽然是个二婚男,可她查了,人品没问题,是他前妻好高骛远,不愿意跟这个上海小男人细水长流,离了她接盘,依旧是潜力股,不怕重头再来。居里有时也庆幸,在青春的尾巴上遇到东方,从某种意义上,他何尝不是接盘她呢,年过三十,一事无成,还在上海漂着,那是什么概念,居里想想都觉得可怕。可她嘴上不承认这些,她跟东方说,你可得谢谢我,不然你这二婚男,等到秃顶也娶不上媳妇。东方说,那你看上我啥了?居里嘴硬,看上你啥,你有啥?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事业没事业。东方不满,那还找我。居里揣他一脚,说,还不是看上你人。东方满意了。
“跟公婆住也有跟公婆住的好处。”朱业芹这样劝慰。居里道:“好处?上洗手间都抢,上海的这房子不比我们老家,一个厨房都比这里卧室大。”陶乐乐是物业专家,拎得清,接话道:“海什么地段?你们老家什么地段?房子值钱不值钱得看地段。”朱业芹笑笑说:“居里婆家那地段不错,靠近淮海路了。”陶乐乐立刻惊惊乍乍说:“那居里姐发财了,以后拆迁,那还不是不得了啊!”沈居里气馁,“做梦吧,再拆迁,跟我也没关系,那属于婚前父母财产。”夫家这套房,居里结婚前就没想过,上头有老奶奶,这房子属于公婆,退一万步讲,百年之后,这房子是东方的,可现在,名义上,跟她沈居里没关系。嫁进罗家,居里提过买房,单住,但人家稍微一否定,提提难处,居里还没说话,居里妈就妥协了——她想的是赶紧把这个女儿处理出去,哪怕是二婚,那也是上海的二婚,比在地方强。何况东方一表人才。
“总有个盼头。”陶乐乐劝居里,她的处境比居里危险。
“我现在是明哲保身,能不在家里待就不在家里待。”居里说。吴周二人不解,盯着居里等下文。“绝对空间就那么多,六十平,婆婆马上退休了,公公半退休,我们家那位要上班,又爱加班,我一个人对着公婆,说什么,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居里叫苦。
陶乐乐打趣:“那你多加加班,伍总估计会给你多发点年终奖。”
年终奖?一听这话居里就苦笑,别说年终奖了,月月工资能发下来,就算烧了高香,连续四个月,颗粒无收,问伍老总,老总就那几个字,再坚持坚持,公司马上就要大发展。居里恨自己没能耐,否则做生意,发发洋财,或者干脆做那种豁得出去的女人也成啊,一路攀着男人向上,可她偏偏学不来。
陶乐乐说居里是有为青年。居里不认可。站在洗手间镜子前,居里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开始声明自己的人生观:“啥理想,其实我的理想很简单,就是不用朝九晚五挤地铁,退休最好,领着养老金,最好还有点存款,这样我就能四处走走,还可以购物,我要旅游,去国外,购物,免税的,便宜。啊,不上班又有钱发的日子,多好啊!”
“你们就别想了,才多大,刚上班没几年还没为社会做多少贡献呢就想退休,成何体统啊?我还可以想一想,等我女儿大学毕业,我就彻底解放了。”业芹笑说。
“又来刺激我们了,业芹姐这一辈子是啥都不愁了,功德圆满。我们呢,唐僧取经刚上路。”居里说。
“啥意思?”陶乐乐冥顽不灵。
沈居里点了一下她鼻子,道:“前面还有九九八十一难等着你呢。”
“嗳,对了,今天工资怎么还不发?”业芹问。她不缺钱,可工资是她劳动所得,她十分关心。“都25号了,公司小群里都念叨一上午了。”陶乐乐说。“几个意思呀,我结婚,公司连个红包都没有就不说了,工资还晚发。”居里愤怒。洗手间外一阵骚动。居里心里咯噔一下,不妙,她脱口而出,“不会伍总跑了吧。”陶乐乐推开洗手间的门,声音确凿,七嘴八舌,“伍总逃跑了!伍总拖欠工资逃跑了!伍总欠人钱发不起工资逃跑了!”三人大惊。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居里大吼一声,“跟我来。”她不怕,她反倒有些兴奋,这种在香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况,竟然在她身边发生了,那她也只能顺水推舟顺流而下巨浪滔天翻江倒海,给我拿钱!
地下车库,电梯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鼠头鼠脑,逃窜,楼梯间,居里带着一群人破门而出,中年男人见状,立刻调头,狂奔,众人追剿,男人只好爬消防梯。没人敢爬,“让开!”沈居里的一马当先,爬了上去。
楼顶天台,男人弯着腰,大口喘气,居里从消防口爬上来了。“沈居里,我平时对你不错,做人要有良心!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反正我只有一屁股债,你们的工资我会给,不要逼我!”沈居里连忙:“伍总,不要想不开,我不逼你,你先下来都好说,过来,拉住我的手。”沈居里慢慢朝前走。“是你们逼死我的!”伍总纵身一跳。沈居里捂住眼睛。一会儿,没声音,居里走到楼边一看,下面是个楼梯,伍总的身影跑远了。
“别跑!”居里又炸毛了。
街道闹市区,人群轰轰,伍总在前面跑,沈居里在后面追。伍总加速,沈居里也被迫加速,两人撞过好几个人。
沈居里大喊:“抓住他,欠工资不给,黑心资本家!”没人出手相助,居里从路边随手抓了女人的包,朝前猛丢,砸中逃窜犯的脑袋,伍总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沈居里跑上前去,按住他,伍总刚想挣脱,却被公司其他追上来的员工一起按住。沈居里愤然:“欠工资不给,打你十次都不解恨。”伍总哭丧着,“不是我不给,是公司账面上还欠着别人几千万呢,房子马上要被收走,还有我那车,实在是给不出来呀。”众员工:“给不出来就把他打死!”伍总哀求道:“我还有七十岁的妈要养,还有老婆还有孩子,你们先放过我吧,如果生意回转肯定会给你们的,放我一条生路吧。”沈居里指着他鼻子道:“我们也是辛苦钱。”伍总颤颤巍巍道:“公司东西随便拿吧,银行来清算资产之前,抢到什么是什么。”全体员工一哄而散。沈居里也跟着朝回跑,却被一个员工不小心绊倒,摔在地上,腿破了皮。
看着奔跑的人们的背影,沈居里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在长达三十年的人生当中,这多多少少也有点里程碑的意思——宣告着她上海奋斗生涯的阶段性挫败。从家乡小城来到上海,她发誓要闯出的一片天地,可到头来,还是靠嫁人才能在上海这片土地上寻觅到几平方的落脚地。她的理想很简单,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有自己的房子,把爸妈接来上海一起住,过干脆利落的大都市生活,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努力工作,可现在呢?
公司大厅一片狼藉,该拿的都被拿走了,朱业芹从洗手间走出来。“居里,这还有个拖把没用过,新的,你要不要?”居里苦笑,她倒乐观,香吃得下,臭也吃得下。居里道:“业芹姐拿着吧。”
朱业芹说:“这个抽水马桶给你吧,公司的样品,新的。”
沈居里没精打采,“哦,放那吧。”沈居里走到公司门口,看着公司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也乱了,腿也破了。她笑,比哭还难看,好像打了一场败仗,她自言自语,“我失业了?”
没错,失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