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脉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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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辑读书随笔(4)

第二辑读书随笔(4)

侠义情怀不是梦

我喜欢看武侠小说,喜欢里面写的侠,但我不做关于侠的梦。“千古文人侠客梦”,侠客再怎么扶剑远行,笑傲江湖;再怎么快意恩仇,替天行道,都不过是活在书中的人物。谁指望武侠小说中的侠客们纷纷从书中跳到你身边,替你打抱不平,为老百姓主持公道,那显然是白日做梦。从这个角度说,武侠小说有它的负面效应,那就是容易让人麻醉,让人逃避,让人产生幻想。所以我这里不想谈侠客,只想谈谈侠义情怀。

所谓侠义情怀,就是一个人身上有那么一点侠的味道。他可能是一个文人,也可能是一个小老百姓,甚至是一个乞丐。

最先让我理解这种情怀的,是汪曾淇先生的小说《岁寒三友》。小说中写了三个朋友:一个是开绒线店和草帽厂的王瘦吾,一个是开炮仗店的陶虎臣,第三个是画画的靳彝甫。靳彝甫有两盒爱若性命的东西,是三块田黄石章,其中的一块有文征明刻的边款。“吃不饱的时候,只要把这三块图章拿出来看看,他就觉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后来,王瘦吾、陶虎臣家道中落,已经到上吊寻死的地步了。这时,外出游历三年才归来的靳彝甫听说后,先每家送了五块钱,并让他们各等一天。第三天,也就是腊月三十,靳彝甫约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楼喝酒。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封洋钱,外面裹着红纸。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两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先用着。”

“这钱——?”

靳彝甫笑了笑。

那两个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块田黄给季匋民(家乡出去的一位名流)送去了。

靳彝甫的形象感动了我很多天。他没有剑,也不会武功,但他身上的侠气令人景仰。

这还是小说。但我相信汪曾祺先生是有所本的,靳彝甫这个人物形象远比武侠小说中的剑客真实可信。另外,这种侠义和一般剑客身上的哥们义气是有很大区别的。大多数剑客是主持正义的,但也有一些不问是非,只是一味地愚忠,像聂政、荆轲这样的刺客,谁先找上门,他就为谁卖命;更有像武松、李逵这样的莽撞汉子,一开杀戒,往往伤及无辜。

真正的侠义,讲求大是大非,不愚忠,不计利害得失。这样的实例有很多,信陵君和袁崇焕墓的守墓人就是最好的注脚。

作为一个有着强烈人文精神的史学家,司马迁欣赏“春秋四公子”,并单独为他们写列传,但他对四个人的评价是有高低之分的。在我看来,他最欣赏的是信陵君,其次平原君,其次孟尝君,最后是春申君。为什么?因为司马迁是一个“义”字当头的史学家。

“春秋四公子”都有三千食客,但他们对待食客的态度是大不相同的。孟尝君虽然聚集了一些鸡鸣狗盗之徒,但他养他们,是为了日后之用;平原君身边固然有毛遂这样的贤士,但他鄙视引车卖浆者流,“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 独有信陵君,不仅交往隐士侯嬴、屠夫朱亥,而且乐于交往那些可能毫无用处的博徒卖浆者。而他的窃符救赵,更是有大义存焉。在魏王慑于秦王虎威,只求自保,拥兵观望的时候,信陵君通过魏王身边的如姬,窃得兵符,解了邯郸之围。他自己呢?却被魏王怀疑,在赵国呆了十年,后来好不容易回到魏国,魏王仍不信任他,不让他做将领,信陵君“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可以说,他为窃符救赵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明代的唐顺之在《信陵君救赵论》中抨击信陵君不遵守朝廷制度去请求魏王发兵,而是偷窃兵符;他救赵的动机不是为国家而是为亲戚等等,这不过是书生之论。在当时的情况下,信陵君再怎么请求,魏王会发兵吗?信陵君救赵,解了邯郸之围,同时不也解了秦对魏国的威胁吗?怎么能说是只为了亲戚呢?

南怀瑾先生对信陵君窃符救赵也持否定态度。他认为信陵君只是一种私人的义气,对朋友是尽心尽力了,但对上不忠实,违背了大义。在南先生看来,魏王才是大义,魏国的国家利益才是大义。我不敢苟同。首先,魏王是个明主吗?如果魏王是个平庸之辈(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就是个庸主),你对他忠实,不就是对道义的践踏吗?其次,魏国的利益不正是因赵国被救而得到保护了吗?就跟抗美援朝一样,难道说中国出兵朝鲜是违背了自己的国家利益吗?

在这个问题上,我佩服司马迁。他是一个真正懂得大义的人,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有着强烈侠义情怀的史学家。

第二个例子就是为袁崇焕守墓三百余年的佘家人。1630年,一代抗清儒将袁崇焕被崇祯帝冤杀,其帐下谋士佘氏舍家忘死偷葬袁帅首级。此后300多年来,佘家世代为袁大将军守墓,到今天的佘幼芝女士,已是佘家第17 代守墓人了。随着政府对袁崇焕墓的修复,以后的袁崇焕墓将有专人管理,佘幼芝因此成为最后一代守墓人。这三百余年的守墓史,对佘家人来说,是出于对袁将军的忠;但在我们看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侠义?这种现实中的侠义,比多少郭靖、令狐冲更让人感叹不已。

行剑攻杀,快意恩仇,潇洒;横行长街,剧饮豪赌,痛快;藐视名利,放歌山林,飘逸;翩然归去,浪迹天涯,自由。但这是书,是梦。为什么大刀王五救不出谭嗣同,为什么鉴湖女侠秋瑾轻易就被清政府的爪牙逮捕?这说明现实中有侠客,但他们显然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

在这种情况下,仍有那么多的文人宁愿做各种各样的侠客梦,也不会在现实中为一个老幼病残孕让座,更不会在有人遭到抢劫时挺身而出,他们在很多时候,是惯于做一个看客的。所以我不做侠客梦,而是更倾向于呼唤一种侠义情怀,这种情怀如能一点点焕发出来,必将构成一幅可歌可泣的人文图景。这才是我所期待的。

原载《四川文学》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