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找你,看见天敌。
1
平安站在灯下,看见她的身影。
她从暗中走来,周身被浓郁的黑包裹,依旧是一袭瀑布般垂坠的长发,刘海整齐密集地遮住额头,瘦削的下巴微微上翘,脸庞洁净,被眼影覆盖的一双眼睛桀骜冷漠,像极了始终驯服不了的鹰。
平安轻声叹息:安然。
这是令人难忘的夜晚,节日嘉年华。在一片欢腾喧嚣的气氛中,许安然出场。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漆黑一片,迷离的灯光射入主场,一道笔直的光束打在她翕动的唇上。她闭上眼,缓缓吟唱。
林平安站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隔着或坐或站交叠攒动的背影注视着台上的年轻女孩……演出完毕,许安然第一个走出现场。喧嚣与躁动继续,平安面向她离开的方向,现场余热未息,身后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喧哗与尖叫。她是今晚绝对的主角,即便离开,依然带着全场最激烈的心潮呐喊:“安然!许安然!”
许安然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微转身体,打量对面的年轻女孩,微微皱眉。
“许安然。”
林平安点燃一根烟。
“林平安。”女孩倏地笑了,昙花一现般迅即与美丽。
她们的相识,源于一部话剧。林平安是话剧社编导,创作了一部风格独特的音乐剧,急于寻找女主角。许安然是wind乐队的灵魂人物,故事的女主角数她最适合。
许安然在走出大厅两三步的地方停下,风吹起她的黑色裙摆,仿佛一片静静流动的洞庭深水,湮没了烟火气息。外面是没有光亮的夜,黑发倾泻而下,遮住细长白皙的脖颈,红莲花隐于皮肤罅隙,随着飞扬的发丝若隐若现。
这是如夜般令人着迷的女子,让人望而却步,却有让人禁不住靠近的名字——安然。
“明晚八点,你到排练室来。”许安然紧了紧肩侧的背包,丢下一句话,快步走下台阶。
2
林平安最初的动心,源于一场梦。
童年时不切实际的幻想,体会梦游时无处依傍的寥落与茫然。夏季高大的香樟树依护环绕,树叶窸窸窸窸在风中抖动,叶片之间留有微小间隙供阳光穿透,或笔直或倾斜,投得大地留下斑驳树影。最喜欢晴朗温润的天气,地上的花草、树木和昆虫受到晨露滋润,阳光普照,新的一天即将到来。慢慢地,太阳升至最高处,洒下一张闪着银片的无形的网,一丝一线无声无息贴合,变作花朵的筋脉,叶片的纹理,树的表层。
叶子细细长长,边缘有瘦削的锋芒,苍郁的绿填满空间。叶片交互覆盖,一层一层,如蜻蜓柔软的身躯叠摞,失陷土地的博大幻象。一点猩红腾然于绿上,分外醒目,六瓣芭蕉扇形的花叶,裹着奶酪色泽,逐步渗透其间。她将指甲印上去,看到覆在上面的阴影。
平安见到濂,甚为平静。后来她慢慢回味,觉得那是一个逃不过的劫。
叔公在耳边轻声说:“这是濂,你的哥哥。”
男孩儿的脸很是平和,周身寻不到一丝青春跋扈的痕迹,仿佛洗尽铅华的归鹤,寻得一处安栖绿湾,于晚阳下孤独站立,便能长长久久,了度此生。双手不禁伸出去,仿若寻得父的辛悲、母的恩慈。
“濂,”她怯生生地唤,“哥哥……”
如此仓促的见面,没有任何预兆,如同置身松散梦境,安然,我觉得我生命里的空断,能被连上头尾的仅有这一次。
黑暗里对着她的背,似在面对一场无功而返的过期旅程。
3
剧本讲的是两个女孩儿在一次派对上相遇,一个女孩儿是观众,与朋友来看乐队走场,另一个女孩儿是乐队的主唱。海报是一张只占得半幅版面的白纸,上面写着两个巨大潦草的毛笔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点缀。
这是林平安的作品,亦如她给人的感觉:独善其身,波澜不惊,像一摊被白底蓝边瓷碗搁置的翡翠绿茶,需用心品,浓了或淡了都不能恰好描出它的韵味。很现实地说,林平安没有朋友。
排练室在教学楼的顶楼,晚上九点,距离熄灯还有一个小时,这剩余的一个小时用来抽烟或者弹一小段钢琴曲,巴赫、贝多芬,有时候是阿图尔窸鲁宾斯坦与尚窸马龙。她曾在一则札记中看到对尚窸马龙的评价,具有难以捉摸且令人在瞬间着迷的特质。
高贵柔和的天鹅绒、荡气回肠的大漠孤烟图、汹涌澎湃的草原激流,这些都是对他音乐与天赋的赞誉。将他的音乐与雅尼、喜多郎、班得瑞比较,得出与众不同的特质,透露男性的内敛与高贵。
晚风静静地吹,林平安选在这个时间点,是预想到排练时间暂告一段落,打算与许安然聊聊,征询她对剧中角色的意见。安然不肯进组排练,只限定在私人排练室,关灯前一个小时抽出时间背台词,与自己见面。
第三晚,平安终于忍不住问:“明晚可以早一点吗?”
“明晚不用来了,台词记得差不多了。”安然说着点了一根烟,“什么时候演出?”
“后天晚上。”
她点点头,递给平安一根烟:“你明晚带另一个主角来见面,我和她对一下台词。”
“不用了。”平安轻轻吐了一口烟圈,“另一个主角是我。很期待与你合作,安然。”
4
她和濂坐在一个小房间,周围净是大大小小吵闹嬉笑的孩童。那天是亲戚家孩子的生日,濂和她以亲友的身份做客。满桌的令人垂涎的佳肴——水晶肘子、东坡肉、可乐鸡翅……孩子们吆喝着要喝可乐,斟满之后又不知从哪里抱来两大瓶,藏在沙发后面。还有几个动作麻利的已经一手抓着肘子,一手擒着腌制的鸡腿,吃得津津有味。
濂坐在她的身边,看她低着头不发一言。
“你想吃什么?”濂轻声问道。
没有回应,在问了几声依旧得不到回应之后,濂笑着夹起一只鸡翅放进她的碗中。她痴痴地望着他的笑容。
“濂,你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坐在对面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胖男孩儿,不等濂答话,他又粗着嗓门说,“这小丫头不会是你还没过门的小媳妇儿吧?”
孩子们立刻大声哄笑。
濂只是平静地笑,在孩子们的吵闹与哄笑里俯低身体,轻声问:“安安,还想吃什么?”
她没有回应,端起面前盛着蛋糕的托盘,一大块蛋糕被切得方方正正,点缀着各种红的绿的类似樱桃与青葡萄的水果。她托着盘子离开座位,走到方才寻衅的胖男孩儿面前,将托盘举得高高的,盯着对方,突然绽开一个笑容,胖男孩儿看着她,傻傻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就在这个时候,她将整盘蛋糕砸向他的脑袋。
她砸完胖男孩儿就跑了出去,濂赶忙跟着追出来。
“安安,”他在身后唤道,“要去哪里?”
平安转身与他对视,她的身后那整齐划一的一排排楼房被刷成统一的白,屋顶覆盖一层排列有序的黑瓦,在白色砖墙的映衬下黑得深沉。笔直的马路因暮色的迫近似一条隐于乌发里的浅色发带。马路的一边,葱翠的庄稼在风中一致服帖,将地面上深深浅浅的沟洼覆盖,制造出一片整洁繁荣的胜象。
濂注视她良久,这女孩儿的内心仿佛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隐忍而暗藏期待地注视着自己。
若如此无声凝望,共置碧水蓝天。
5
她们的音乐剧被安排在最后一场,演出时间定在晚上九点,限时一个小时。之前没有任何宣传,话剧社并不重视,也没有派出人手来张罗帮忙。前一场是连演三天的年度压轴剧,反响十分热烈,今天是最后一场,观众爆满,座无虚席。所有工作人员倾巢出动,打灯光、拉横幅、给演员补妆……距离开场还剩十分钟的时候,宣传人员跑来告诉林平安忘了发宣传单,也没有印票。
平安定了定,环顾四周,平日里熟识的几个社员却不见踪影。回头看见刚进社的新生一副焦急难过的样子,她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问道:“有纸吗?”
“有!”对方反应很迅速,随即从包里掏出几张白纸。
“先不要慌。”她清晰地发出指令,“待会儿再拉两个人来,一个负责裁纸,一个在进场的通道口发票。”
“那票呢?”女生不解地问。
平安扬了扬手中的纸说:“就用这个。你去多拿些白纸,与发票的同学分站在通道入口两侧,见到进场的观众就发。”
她迅速将现成的白纸撕成巴掌大小的字条,用黑笔写上话剧与主演的名字,摞成一沓等着工作人员来拿。白纸黑字,亦如海报上的那两个字——“列衣”。
提前一周向宣传部上报海报的制作样式,那时候尚未确定许安然出演。是在距离公演还有四天的时候,节日嘉年华上,趁许安然演出时拦截发出邀请。想过对方会拒绝,但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这部作品无论如何也不会公演。当初林平安将剧本交给社长过目,并没有对它的通过抱过多希望,却意外得到社长的支持,只许诺公演,社里资源有限,其他支持需要靠自己。
林平安从不与人拉关系,每次社里聚餐总推脱。大部分人加入社团是为了结交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形成圈子,很少有人加入是为了实实在在做东西。她不知道和她有相同想法的人有多少,本身对结交也没有兴趣。才华理想搁一边,被大众所追逐的是美丽特殊的气质,曾经有导演找她演女一号,被她拒绝了。那位导演在社里非常受欢迎,难免心高气傲,林平安的不买账让他觉得丢了面子,于是利用最擅长的人际关系在话剧社孤立她。
林平安的剧向来由她一手包办,导演、编剧揽一身,对作品精益求精。《列衣》是她付出最多也是最用心的一部。
“林导。”裁纸的女生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抬起头,犹豫地看着她说,“我觉得不用再写了。我刚刚留意了一下,大部分人接了票连看都不看就扔了……这样做会不会没有意义?”
平安淡淡一笑,女生继续说道:“有人说连主演都没公布的剧谁会看,我觉得,要不把主演的名字写上去,我们也很好奇……”
“噢,你们去看了就知道了。”平安弯起嘴角,神秘十足地说,“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演出当晚,乐队成员发短信催促许安然赶紧来现场。她之前未告诉同伴晚上不去演出,这是她私人的事情。
许安然是这样的人,孤僻、离群,时而表现乖戾、神经质,个人主义至上,不配合、不服从。在她成名之后的一段转型期组建的乐队,因为她难处的性格合作皆不长久。但是,仍然有无数乐队想靠她成名,邀她合作,她答不答应全凭心情,就比如在这个学校做出名堂的wind,为了她开了原来的主唱,队长只顶个头衔,所有演出走场都要事先征得她的同意。而这次的先斩后奏,完全是因为机会难得,被投资商看中可以借机签约进军摇滚乐坛。
所以队长阿南才会如此着急。许安然有她做事的原则,若强逼反而适得其反,严重的话她会立刻甩包袱走人,谁也找不到。但这次阿南真的急了,许安然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接她的人回来说,排练室的门锁着,平时她常去的几个酒吧也找不到人……演出即将开始,身为队长又不能擅自离场,阿南气得咬牙道:“我再也不跟许安然合作!”
许安然来的时候,正是前面的压轴话剧接近尾声的时候。她背着吉他旁若无人地穿过大厅一直往里走。经过演出的多功能厅时,站在出口的几个女生见到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许安然?她们简直不敢相信。
原本好好看演出的观众听到莫名的喊声,纷纷向出口处张望,却只看到几个小女生傻愣愣地站在门口。片刻的沉默后,有人不耐烦了:“都嚷嚷什么啊,不会真以为见到许安然了吧?”
“是……是她……”终于,有一个女生最先反应过来,指着出口的右侧,结结巴巴道,“我看到许安然拐进去了……”
随即现场爆发出一阵不可思议的嘘声,原本安静的气氛因许安然的闯入一下子炸开。
许安然号称学校最神秘大牌的人物,她有与王菲媲美的嗓子,并且精通多种乐器,她冷漠孤傲的性格、特立独行的装扮、身上数不清的刺青,以及她惹人遐想的神秘背景都是那些从一岁长到十八岁生活的圈子除了家就是学校的普通学生望尘莫及的。在他们眼里,许安然是用再多言语都无法形容的一个特殊存在。奇怪的是,他们看到同龄的她没有自卑也没有嫉妒,有的仅仅是粉丝对超级偶像的狂热崇拜。
不知谁大声说了一句:“这场结束大家都别走,后面的剧是许安然演的!”
“许安然”这三个字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先是持续好几秒的安静,然后尖叫的尖叫、质疑的质疑、掏手机的掏手机……不管消息是不是真的,但有一点很肯定,先前这部热了三天的压轴大剧想要完美谢幕,是不可能的了。
安然见到平安的第一句话是:“我是来晚了,还是早了?”
“都不是。”平安摇了摇头,“你来得正好。”
“一路上没见到什么人,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安然从包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平安。
抽烟的时候,安然环顾了整个房间,四周墙壁被墨绿的绒帘覆盖,中间放置一张狭长的桃木桌,上面凌乱地摊了几张写满字的稿纸,是导演的手写剧本。她眯起眼睛,看着斜靠在角落的一面破损得很厉害的镜子。
与此同时,平安也静静地打量对方的装束,脸上化着烟熏妆,浓密的刘海遮住光洁的额头,穿着一件黑色小西服,配红色T恤,下面穿一条绣着暗青花纹的阔腿裤,配了一双匡威红色经典款帆布鞋。这身风格与上一场演出有很大差别。
有人来敲门。
安然问:“这就出去吗?”
平安点点头,出声示意敲门的人进来。推门而入的女生与许安然打了个照面,“啊”地尖叫了一声,接过平安递来的东西,看也不看就欣喜若狂地跑出去。
两个人相视一笑。
“准备好了吗?”
“当然。”这一次,许安然率先伸出手,“很高兴与你合作,平安。”
平安握住她手的时候,看到角落搁置的镜子。她看到镜子里女孩儿淡淡的身影,仿佛一朵开得稀薄的红莲花,一点点绽放,一点点追溯光的痕迹。
平安仿佛透过这斑驳的衍生出幻象的残镜,看到两个成年女子,浓郁的黑与光洁的白形成鲜明对比,她们被一束光分隔,彼此对望。那束光慢慢变成一条深红的路,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延伸,她们站在既定的区域,分别代表各自的归属与走向……她指着镜子里两道淡薄缠绕的影子,说:“安然,你看,这就是我们。”
6
十二岁时,许安然被自称是母亲朋友的男人接走。他有一半日本血统,在中国生活了很多年。回日本之前,他带走了这个故人的孩子。他说,我带你去青森。
青森位于日本东北角,三面环海,与北海道相望,境内有秀美驰名的白神山地。有关它的种种,安然十分陌生,青森在她的意识里不过是一个名字,以及对它全部的幻想。
她叫他,青森。
当中的三年是空白的,和所有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在最后一个亲人去世之后被送到当地一家孤儿院。初来的孩子们大多内敛、怕生,充分显示作为一个弃儿的怯弱与自闭,许安然也不例外。
那个所谓的孤儿院不过是打着救助社会的幌子暗中非法敛财,工作人员对孤儿这类弱势群体轻则打骂,重则关禁闭。许多孩子承受不住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打击,不是得病就是自杀。孤儿院的管制十分严格,关在里面的孩子三五年都出不去。晚上九点准时熄灯,门一律用铁链从外面锁住,手握电棍名为“训导”的工作人员半夜巡逻,发现逃跑或随便溜达的,抓到便是一顿暴打,再关进黑屋子。
孤儿院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四人组”,他们是一个宿舍的,因屡犯纪律屡关禁闭出名。白天不按时出操,晚上熄了灯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牌,牌都是偷来的。自由活动的时间,这几个调皮的孩子背着训导蹲在操场上捡烟头,偶尔捡到一两根没抽完的烟,带回去晚上窝在被窝里轮流吸。每晚巡逻的训导是固定的,谁好说话谁下手重先摸清楚,摸不准就以身涉险……那段时间几个孩子轮流被关禁闭,挨打更是家常便饭,一个个灰头土脸浑身挂满了彩,但是没人敢嘲笑他们。在那些敢怒不敢言被打麻木了的孩子眼里,出格的他们被当作英雄膜拜。
孤儿院的孩子与外界切断一切联系,除了年龄,与他们有关的过去都被抹净。这些孩子被当作商品,以各种可观的数目标价卖出,至于被卖到哪里、卖给什么人、被卖去干什么……没有人关心。也有运气好的,被亲戚朋友认领回去,当然,前提是要付得起孤儿院开出的高昂价格。即便关在里面的孩子或多或少存在着可利用的价值,但他们依然没有得到与之相对应的待遇。“四人组”的行为,恰恰无意识中昭显了这群被钉在砧板上的无辜生命的不满与反抗。
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将她接走,许安然大概也逃不掉被交易的命运。她进来时盛名一时的“四人组”已经解体,不过一两年光景,其中年纪最大的生病转移,一个被寻来的亲戚领走,少了两个成员的“四人组”再不可能兴风作浪,因为秉性顽劣不易驯服,剩余的两个孩子至今仍没被放出去。
曦晨原先是“四人组”的老大,“四人组”解散之后他收敛了不少,然而平静的生活只持续了半年多,因为一件事,曦晨再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与他同宿舍的孩子死了。
出事后的那段时间谁也没有再见过曦晨,听说他被关起来了。死的男孩儿叫江浩。出事的晚上,曦晨照常带着绳子和钢索从厕所的天窗爬出去,屋里只有江浩一个人,谁知夜间突检,江浩被强行摁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闯进来的两个人将藏在床下的被子拖出来,烟头与酒瓶掉了一地。
他们坐等曦晨直到天亮,期间江浩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他被迫只穿一条内裤跪在一堆玻璃碴儿上,膝盖至脚踝被戳出好几个血窟窿,鲜血流了一地。等曦晨照常在天亮前准备翻窗进屋时,他发现无论怎么使力窗子都没办法打开,转头却见训导主任站在下面,阴沉地注视着自己。
曦晨被带到训诫室,没有如过去犯错那样不由分说先挨一顿打,对方只丢了一句写好悔过书,之后再也没管过他。曦晨丝毫没有料到事情会败露,仍跟过去一样,采取消极应对的方式,被关的一整天没有写一个字,无论对方怎样威胁与打骂,将昔日的一干“违禁品”丢到面前,他都低着头看都不看。直到训导主任过来,对他讽刺地说道:“你不是最讲义气的吗?同伴都认了你还打算嘴硬到什么时候……”曦晨这才意识到,江浩被他牵连了。
四个人里,江浩是最安分的,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和他们外出惹事。即便如此,每次出了事他也跟着一起扛,四个人总比三个人挨打好,这是他说的。他身体不好,性格懦弱,年纪又最小,四个人里就数他和曦晨的感情最好。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曦晨恨恨地瞪着对方,咬牙道,“你们快把他放了,关他还不如关我!就知道欺负小孩子,有本事冲老子来啊,不然等老子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告发你们……你们有本事就弄死我……”
“还敢嘴硬!”训导主任当即拉下脸,抄起桌上的烟灰缸朝曦晨的头砸去。
那一夜,曦晨受到极其残酷的毒打,被打得内出血,肋骨断了四根。他被折磨得昏死过去,醒来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浑身缠满绷带。他慢慢适应眼前的黑暗,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后来曦晨得知,他之所以能活着回来是因为江浩,江浩被强行关了两天禁闭,没能撑下去。曦晨曾经被关过禁闭,那是一段让人绝望的经历,被关的地方阴暗潮湿,密不透风,地上密密麻麻爬着形态可怖的虫子。门一旦关上,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无边的寒冷与恐惧,腐臭的气息一波接着一波地袭来,如同身处人间炼狱,随时都会死去。
江浩因关禁闭感染破伤风,被深度隔离,最终没能撑过去,在曦晨醒来之前死了。江浩死的时候,曦晨尚不知情,一直惦记着江浩的情况,就这样忧心忡忡地过了几日。
孤儿院因江浩的死亡和传染病的预防没有再追究曦晨的事,当值的主任被开除,算是为这段风波画下句号。而曦晨,这个一直充老大倔强逞能的孩子,自从得知江浩病逝后完全变了一个人,终日寡言沉默,足不出户。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江浩,没办法原谅,没办法解脱。
7
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光。
舞台中央置一把椅子,女孩儿盘腿坐在椅子上。《列衣》的第一幕开场,背景音乐是Tori Amos的《Silent All These Years》。
迷幻的前奏响起,一束白光射出,正好照在女孩儿没有化妆的脸上。一条红布带蒙住双眼,女孩儿扬起脸,瘦削的下巴略微上翘,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皮肤,如一泓浸透着朦胧诗意的白月光,温柔地洗去冰霜冻结的微小赭粒,漫溢大片裸露暗中的水样丝缎。
歌声响起,她蒙着眼睛缓缓地说:
切窸格瓦拉说,要有革命,于是便有革命。
杰克窸凯鲁亚克说,要有自由,于是便有自由。
约翰窸列侬说,要有摇滚乐,于是便有摇滚乐。
席德窸维舍斯说,要有朋克,于是便有朋克。
科特窸柯本说,要有死亡,于是便有死亡。
妈妈说,要有责任,于是便有责任。
她说,要有爱,于是便有爱。
音乐结束的时候,她的左腿仍保持盘坐的姿势,右腿自然下垂,蒙眼睛的红布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地上,女孩儿睁开双眼直视前方,手中握着一只红色的盒子。
母亲的声音从暗中传来:“打开看看,我觉得你会喜欢。”
她问道:“是什么?”
“生日礼物。”母亲说。
她将盒子打开,是一对古旧的银镯,镯子上刻着连绵的云纹,花开其间。除却花与云,还有神秘的宗教符号:舍利、法轮,以及亲吻的鲤鱼。她欢喜地将其中一只戴在左手腕上,举至空中炫耀观望。
母亲温和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对银镯会伴你一生,成年之时右手戴一只,成婚之日左手戴一只,保佑平安。”
她依言将镯子退下,戴于右手腕。在她愣神的空隙,母亲告诉她,这对镯子是家传之物,由家族的女性保管,一代一代传下去。它有着如外表般美丽神秘的名字——列衣。
Tori Amos深情绵长的歌声再次在暗中弥漫,列衣发出柔白的光亮,仿佛母亲无言的守护。女孩儿闭上眼睛,缓缓说道:
佛说,要有悲,于是便有悲。
老子说,要有道,于是便有道。
寒山说,要有禅,于是便有禅。
崔健说,要有摇滚乐,于是便有摇滚乐。
无聊军队说,要有朋克,于是便有朋克。
张炬说,要有死亡,于是便有死亡。
生命说,要有十八岁,于是便有十八岁。
你说,要有爱,于是便有爱。
戏的第二幕是两个主角,女孩儿与女主唱见面。
暗场切换背景,转而置于音乐派对的现场,气氛非常热闹,背景音乐是Evanescence的《Everybody's Fool》。随着音乐声起,女孩儿开始舞动身体。
灯光自始至终都围着她,另一个主角还没有上场。女孩儿的身边,灯光没有涉足的阴影里仿佛站了一个人。
“怎么样?”他问道。
女孩儿微笑不答。乐声骤然停止,女主唱上场。一时间原本安静的现场蠢蠢欲动,观众席骚动不安,灯光照射在许安然的身上,台下一片欢呼和呐喊——“安然!许安然!”
两个人说了什么已经没人在意了,观众因为许安然的突然出现震惊不已,在一阵持续不间断的尖叫呐喊之后,现场渐渐安静下来。许安然站在台上,与演女孩儿的林平安静静对视,无论是唱歌还是演戏,她的身影都如同天上最闪亮的星,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与追随。没有人不承认,她是天生的明星。
观众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舞台上。
背景音乐响起,女孩儿举着手机,另一边传来父亲的声音:“干吗呢?”
“我们系跟别的系联谊,还玩着呢。”
“别玩了,回宿舍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早晨跟老师请个假,回家来吧。”
“出什么事了?”
“你爷爷没了。”
女孩儿放下手机,音乐声仍在继续。她慢慢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神情木然,她犹豫着抽出一根,举着打火机想点燃最后又放下。
音乐停止的时候,女孩儿的手指夹着没有点燃的香烟缓缓蹲下。
舞台中央置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摆着两瓶七喜。女孩儿面向观众坐在椅子上,书包丢在地上。
音乐起,是声音与玩具乐队的《艾玲》。女主唱走过来,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两人相视一笑。
“唱得不错。”女孩儿说。
“我太紧张了。”
“给自己最喜欢的乐队暖场,谁都得紧张。”
“希望他们能喜欢我们的歌。”
“让你们做暖场,已经表明了对你们的喜欢。”女孩儿举起酒瓶与女主唱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说,今年巡演带着我们。”女主唱说。
“挺好的,能让更多人知道你们。”
“你和我们一起吗?”
“我还有自己的事儿。”女孩儿沉默片刻,缓缓说道。
“那有空就来看看。”
女孩儿突然手指前方:“哎,你快看他,多有范儿呀!”
“看过他那么多的现场还是一样着迷,他有时候弹吉他,有时候玩手鼓,有时候只是舞动着唱。”女主唱感触地说道。
“他不是一个多情的诗人,更不是一个富有的男人,但他能令你永不生厌地爱着他。”女孩儿迷恋地说道。
“生活每天上演新的悲剧,这其中也许有我和你,有什么不好,我们就停留在这里。”女主唱转过头,对着女孩儿微微一笑。
“所以我在朝圣的途中背叛了信仰,应该暂停的时候却失去了如此宝贵的机会。”女孩儿闭上了眼睛。
“但是只有自己才能阻止她本身坠向黑暗。”
“一个人越是接近美,越是感到接触了更多的黑暗。”女孩儿继续闭着眼轻声说道。
“那只是因为这个人的内部被妄想演绎世间不朽的欲望给纠缠了,以美的名义,自私贪婪地索取。”女主唱静静地看着她。
“我觉得不是。我觉得这个人可能通过爱和丢失了解到通往美的途径。”
“这条路只能靠修行。”女主唱转过头,目视着前方。
“我想这个人了解到的途径应该也是修行。不断离开,从而驱逐爱。美到极致就没有美,更没有爱,升华到慈,升华到悲。无止境地走,有什么不好,我们就停留在这里。”
“生命变成一次奇遇以后,就上演了新的悲剧。”
“也是一件挺糟心的事。”女孩儿无奈地笑道。
“糟心了好,也算美到极致。”
“哎,你看他多美……”女主唱看着前方,女孩儿跟着看过去,听到女主唱轻声说,“痛苦是一只蝴蝶,他是一缕阳光,以后我跟着他的乐队巡演,你肯定会看到我的翅膀暗淡了阳光。”
“被我背叛的未来真让我糟心。”女孩儿拎起靠着椅腿的书包,拿出一只红盒子递给对方,“打开看看,我觉得你会喜欢。”
女主唱接过盒子,取出里面的银镯。她将镯子戴于左手腕,起身隔桌与女孩儿拥抱。
现场暗下来。
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光。
《列衣》的最后一幕。舞台中央置一把椅子,女主唱将左腿盘坐在椅子上,右腿垂下。
我说,要有爱,于是便有爱。
一条黑布蒙着她的双眼,两只手自然地垂下来,银镯在她的手腕上发出淡淡的光泽。
Dearest Jane I should've known better.
But I couldn't say hello, I didn't know why.
But now I think, I think you were sad.
Yes you were, you were, you were.
Blonde Redhead的《Misery Is a Butterfly》……
她蒙着双眼缓缓念出一个人的独白。
站在音乐节露天的舞台上观望芸芸众生,热爱音乐,热爱苍穹,热爱河流,热爱存在。歌唱为人民,歌唱为小资,歌唱为困苦,歌唱只为演绎世间不朽。
倘若它是不朽,上面的灰尘一定很厚。
歌声伴随夕阳落尽,即使生出千只翅膀,也无法暗淡内心的阳光。你所谓的背叛无非是新一轮的朝圣,我忽然明白你为什么选择离去,只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们的吉他手带着一本海子的诗集,空白的纸张用来给在音乐节上碰见的偶像和兄弟们签上名字,祝福这些名字,祝福依然坚持着的名字。祝福所有名字。
我拿着三岛由纪夫的小说睡着了,演出时化的烟熏妆还没来得及卸掉。我梦见美到极致的世界,无爱无恨,悲从中来,以泪洗面。我梦见泪水有如清泉涌动,醒来只见暗淡斑驳。
生活每天上演新的悲剧,这其中也许有我和你,有什么不好,我们就停留在这里。
她将垂下的腿收起,双腿盘坐在椅子上,双手平放在蜷曲的膝盖上面。
欢喜,自在。扫除眼根,色尘,再断耳根,声尘;扫除鼻根,香尘,再断舌根,味尘。断灭身根,触尘。
我说,没有爱,于是没有爱。
神说,没有光,于是没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