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滩上的脚迹:茅盾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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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我的学化学的朋友

前年冬天,偶然碰到了阔别十年的老朋友K。几句寒暄以后,K就很感触似的说:

“这十年工夫,中国真变得快!”

“哦——”

我含糊应了一声,心里以为K这“中国真变得快”的议论大概是很用心看了几天报纸的结果。他那时新回中国。他在外国十年,从没看过中国报纸,——不,应该说他从来不看报,无论中外。他是研习化学的,试验管和显微镜是他整个的生命,整个的世界!

K看了我一眼,慢慢地吸着“白金龙”,又慢慢地喷出烟气来,然后慢慢地摇着头,申述他的感想——或者可说是印象:

“船到杨树浦,还不觉得什么异样;坐了接客小轮到铜人码头上岸,可就不同了!我出国的时候,这一带还没有七八层高的摩天楼。嗳,我是说那座‘沙逊房子’,可不是从前还没有?——第二天,亲戚世交都来了帖子请吃饭;看看那些酒馆的店号,自然陌生,那马路的名字倒还面熟,——×路,你记得的罢?民国九年,密司W逃婚逃到了上海,就住在×路的一个旅馆里,你和我都去看望过她。那时候,我们都是热腾腾的‘五四青年’,密司W的逃婚我们是百分之百拥护的——这些事,现在想来,我自己总要笑,但×马路却永远不能忘记了。在外国十年,只有这条马路我记得明明白白!可是今回我就闹了一个笑话。车夫拉到了×马路,我还不知道;我看见车夫停下车来,我就板起面孔喊他:‘怎么半路里停下来了?我是老上海,你不要乱敲竹杠!’……”

“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大笑。

K也微微一笑,但是立刻又皱了眉头,接下去——

“当真,上海许多马路变到不认识了!后来,我一天一天怕出门了。回国已半个月,今天还是第三次出门呢!”

“是不是怕像上次那样闹笑话?”

“不然,马路换了样,是小事。我觉得上海的人全都换了样。尤其是上海的女人,当真我看不惯!”

听得这么说,我又笑了。那时候上海女人的时装是长旗袍外面套一件短大衣,细而长的假眉毛,和一头蓬松松的长头发。这和K出国那时所见密司W她们的装束显然不同。我自以为懂得K的心情了,他那时很看重密司W,不妨说,有几分恋爱她;想来那时候的密司W的装束也在K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罢?因此他觉得眼前的时装女人都“看不惯”罢?可是看见K一脸严肃的劲道,我不好意思开玩笑,我只随便回答着:

“噢噢,那个——但是,K,你以为现在女人的时髦装束不好看么?”

“嘿!哪里谈得到好看不好看呢!简直是怪!”

K突然好像生气,大声叫了起来。于是,觉着我有点吃惊,他又放低了声浪,很悲哀似的接下去:

“老实告诉你,S,我觉得上海的女人简直是怪东西。说她们是外国人罢,她们可实在是中国人;说她们是中国人呢,哼!不像!我所记得的中国女人不是这样的!我不敢出来,就因为我看见了她们就感到不高兴,我好像到了陌生的地方,到了一个特别的国度!”

我睁大了眼睛,惊异到说不出话来。我想不到这位埋头在试验管和显微镜里的老朋友竟还有他个人的“哲学”。我看着K的脸,两道浓眉毛的紧皱纹表示了这位化学家的朴质的心正被化学以外的一些事苦恼着。我觉得应该多说几句话了,可是K又赶着先说道:

“譬如英国罢,——假使你要说譬如德国或法国,都一样;从前我并没有英国朋友,也没多见英国人,但是英国人,我能够了解他们。我读过英国历史,读过英国人所作的一些小说,读过关于英国民族性的书籍,所以我到了英国并不感到陌生,我知道那些面生的人们的思想和性格——或者用我们从前一句老话,人生观!现在上海可就不同了。上海这地方,就好像是一个新国度,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上海的男男女女好像是一个新的人种,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从前我住在上海,并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次久别重来,我就分明感到了!我回到了故乡,可是我好像飘洋飘到了荒岛,什么都是异样的,我所不能了解的!”

“一点也不错,上海就是一个新国度。这个新国度,就是你出国后十年之内加速度造成的。你不看见租界和华界之间有许多铁门么?这就是‘上海国’的界线!”

“唉!”

我的朋友叹一口气,手撑住了下巴,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

“真糟糕!我是家在上海的。光景非在这个‘国度’里做老百姓不可了,然而我是一个陌生人,这真糟糕!”

“但是,K,如果你住上半年,你就能够懂得上海人了。”

我的口气,一点不带玩笑,K似乎很感动。他望了我一眼,性急地问道:

“有这一类的书么?最好是有书。你知道我是研究化学的,有机物或无机物,我都能够分析化验,但是碰到活活的人,我的拿手戏法就不中用了!我只能从书本子上去了解他们。”

“书是没有的。不过有法子。你先去读读《洋泾浜章程》,研究研究租界里的‘华人教育’从前是怎样的,现在是怎样的;你还应该去考察考察上海有多少教堂,多少传道所,你要去听听牧师的传道;你要统计一下,上海有许多电影院,开映的是什么影片;你还要留心读读上海出版的西字报和华字报——这样下去半年,你自然会懂得上海人了。”

“太难,太难!”

K苦闷地摇着头说。

“那么还有一个办法:你不要一头钻在试验管和显微镜里,你大着胆子到处跑跑,——上海女子的猩红的嘴唇不会咬你一口的;你混上半年,就很够了,不过到了那时候,你自己也成了上海人,也许你依然不懂得上海人是怎样一种‘民族’,然而你一定不会感到陌生!”

我说着又忍不住哈哈笑了。我知道我的这位老朋友的脾气;第一条路他不肯走,第二条路他也不能走,他是一个“书毒头”(书呆子)!

K似乎也明白我的笑声里的意义,他的左手摸着下巴,愕然睁大了眼睛,接着又摇了摇头,轻声说:

“大概乡下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罢?我应该说上海变得快,不是全中国,对不对?”

于是轮到我愕然张大了眼睛了。我真料不到K还是十年前的老脾气,抵死不看报纸。我拍着这位老朋友的肩膀,很诚恳地说:

“不错,K,你到乡下去住一下是很有益的!因为你那时就会知道乡下有些地方,有些人,也是你陌生的!那时你就知道中国境内不但有‘上海国’,还有许多别的国!”

说到这里,我的老婆走了进来,我就不管K怎样鼓起了眼睛发怔,一把拉起他来,要他“凑一个搭子”打四圈麻将再说。

(原载1933年8月1日《文学》第1卷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