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谈结束,南擎和龙黎烨闻声缓步而至。
千秋也拍拍屁股跳了下来。
司阳走路都不利索,申冤告状却比谁都积极:“请龙君和仙座为老仙做主啊!”
南擎慢声细语地宽抚了司阳,听完了他声泪俱下的控诉。龙黎烨则像一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从始至终没有发表半个字的言论。
“仙君放心,倘真如此,本座与龙君绝不护短。”南擎转向千秋,道:“司阳仙君所说,可属实?”
千秋想了想道:“差不多。”
司阳:“仙座,她承认了,她承认了!”
南擎静静望了她片刻:“既然如此,本座便罚你……”
千秋忽道:“且慢。”
司阳以为她要反悔:“怎么,仙座罚你,你敢不服?”
“服,当然服,仙座要罚我,我五体投地的服,只不过——”千秋眼中星光跳跃,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有人要倒大霉的标志。
“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舌根是大家一起嚼的,只罚一个恐怕有失公允。”
南擎笑道:“那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好说。”千秋道:“适才所有和我搭过话的,理应同罪。”
不顾白了脸的几个人,南擎依旧笑意盈盈:“本座可是打算罚你二十戒棍的。”
“千秋身为晚辈,不知礼数顶撞众仙,愿多领十棍,以正礼法。”
“好。”南擎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凡背后语人是非者,全部去外堂领二十戒棍,蛇族千秋领三十。”
千秋:“谢仙座!”
司阳无措道:“可老仙……我……这……”
“仙君您慢慢想,我先领罚去了~”
看着头也不回,雄赳赳气昂昂去领罪的人,司阳像个瘪了的球,无所适从的瘫在了原地。
“啊啊啊啊啊啊!!!”
一串杀猪般的惨叫,久久回荡在流霜殿一角。
“哎呦喂!疼疼疼疼疼疼!小姑奶奶,下手轻着点行不行,你这是给我抹药还是上刑啊......”
某伤残人士全然不复意气昂扬请罪时的潇洒,期期艾艾的求人手下留情。抱着玉枕面朝下伏在榻上,赤裸着上半身,后背罗锅似的高高肿起,光裸的雪肌上错杂着几十道长短不一的棍痕,或深或浅,不剩一块好皮。
行刑之人明显是个行家,知道如何在不造成真实伤害的同时,给予受刑者最大的教训。挨到最后几棍时,千秋连意识都有些不清了。
“忍一忍吧,已经很轻了,这药本身会有灼烧和刺痛感,但是好的会很快,且不会留疤。”
“留就留吧,又没人看我......商量个事,能不能换个不疼的药。”
龙听雨摇头叹息,两指尖又沾了些浓绿色的膏状药,尽量温柔的为她敷在伤口处,缓缓抹匀。
经历了地狱般的一炷香,千秋已经半死不活,只剩断断续续的哼唧声。
终于把药上完,龙听雨如释负重的松了口气。
收拾完瓶瓶罐罐,细心地帮千秋擦干了额头渗出的薄汗,怕她喊太久口干,便给她倒了杯温茶润润喉:“以后可别这样了,瞧把师姐心疼的。”
“她就是杞人忧天的命,习惯就好。”怕抻到伤口,千秋只好一小口一小口的嘬了几下,嗓子果然稍稍舒服了些。
话虽如此,但当红莲撂下一箩筐的狠话摔门而去时,眼里满溢的心疼却是一点也不掺假。
龙听雨:“其实师姐的话不无道理,你与月华上仙非亲非故,何必非要做这出头鸟,惹来一身祸。”
“不懂了吧。”千秋艰难的扭过头道:“我们蛇族一向尊侠义之风,行仗义之事,你不在场,不知道他们那话说有多难听,不教训那糟老头一顿,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龙听雨扁着嘴道:“哥哥说这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这种事,本人说了算,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不蒸馒头争口气,我还年轻,挨两棍子不碍事。对了对了!快去帮我看看,仙人球那把老骨头散架没,那可是二十戒棍啊,哈哈哈哈哈哈......哎呦!疼疼疼......”
千秋乐极生悲,转眼又是一阵哀鸣。
龙听雨深感心累,将她安置好便回了天道枢继续上课。
正当千秋迷迷糊糊要睡不睡,只听大门轻启,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似踩在云端般轻盈,走到屏风后便不再向前。
以为是听雨忘了什么东西:“怎么又回来了?”
“......是我。”
“黎烨?”
“是。”
千秋立刻提起几分精神,使出吃奶的劲把脖子扭过来,屏风后果然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个什么,我这不太方便,就不迎你了哈。”
龙黎烨:“不用。”
千秋问:“你这是?”
“......看看。”龙黎烨简短的表明了来意。
千秋笑道:“看我?好啊,可是你不过来要怎么看。”
因为在来流霜殿的路上碰到了龙听雨,便从她口中了解了一下千秋的伤势,龙黎烨当然知道她此刻定是一副不能见人的打扮,不然屋里窸窣的笑声也不会持续这么久。
龙黎烨也不嫌累,生生站到她笑完才缓缓说道:“今日之事,你大可不必。”
“你说那个啊,道谢就免了。”千秋打了个哈欠道:“事先声明,我可没为谁出头,只不过有人在我嘴痒的时候正好撞上来而已,本人一向如此,看不顺眼就必须一吐为快,不然晚上睡不踏实。”
也不管人家在不在听,千秋继续道:“其实月华上仙的事我平时没少听师父说,‘守灵山,净须弥,护五方,渡万恶’,只叹她命不好,身前功绩无人表,身后还要被人笑。”
龙黎烨忽然问道:“你相信她?”
“为什么不?”千秋反问:“她不是你师父么,能把你教的这么好,打死我都不信她是坏人。”
龙黎烨:“......”
千秋接着笑道:“这年头,眼见非实,耳听皆虚,功过是非,还不是全靠一张嘴。”
龙黎烨沉默了很久:“若她知道世上多了一个信她的人,一定很欣慰。”
“哈哈哈,那我今天这顿板子就算没白挨,这帮老不…仙们脑子不灵光,运气倒不赖,得亏今天撞见的是我,这要换我师父,嘴都得给他们抽歪了。”
屏风后的人影一动,虽然看不见,但千秋猜他定是笑了,便跟着一起笑了会儿。
忽然静了下来后,千秋不知从哪冒出一句:“对了,关于你说跟黑无相交手的事,没那么简单吧。”
龙黎烨微微侧过头:“为何这么说。”
千秋搔了搔头:“直觉吧,总觉得你虽然没撒谎,却也没有全说。”
龙黎烨半天未言语,千秋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意说就算了,又没人逼你。”
“不错,我的确有所隐瞒。”
千秋立刻竖起耳朵。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龙黎烨道出了心里话。
“千年前血洗太辰山的人,正是黑无相。”
“............”千秋的嘴快能塞下一个拳头。
只听龙黎烨又道:“此事乃他亲口承认,但他是否知晓月华下落,尚是未知。”
千秋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所以才要尽量抓活的。”
龙黎烨此行目的并非与她分享往事,从袖中掏出一个窄口瓷瓶:“这是沐阳宫的灵药,早晚各一次,对你的伤有好处。”
千秋忙道:“不用不用,听雨已经帮我上过药了。”
龙黎烨又道:“此为内服。”
“……哦,那谢啦。”
千秋等了半天,才发现龙黎烨杵在原地纹丝未动,一拍脑袋才想自己是个什么情况,笑道:“放心,龙君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拿过来就行。”
龙黎烨无法用语言跟她解释这根本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
不过也奇怪,流霜殿平时人也不算少,偏偏这时候居然一个仙娥都不在。
仔细考虑了一番,龙黎烨从袖中扯下一条雪白的丝带附在眼上,系于脑后,愣是靠着感觉一步一步移到了床边。
龙黎烨将药瓶递过去,却迟迟不见她接过,倒是听见了一声长长地“啊——”。
“......”
“我手动不了诶,你不喂我我怎么吃?”千秋一脸贼笑,也不知道是真动不了还是装的。
龙黎烨从丹药瓶中倒出了一粒在掌心上。
千秋艰难的挪动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在龙黎烨手心上轻轻叨了一口。
只觉两片温热慢慢贴上了自己冰冷的掌心,而后还被一个更灼热的东西舔了一下手心,不止整个人,连心都不可控的抖了一下。
“好、难、吃。”千秋满脑子只有三个字。
“良药苦口,况且此药特殊,只有最开始会苦,慢慢就好了。”
龙黎烨说完便将药瓶放到了她触手可及之处,随后以最快速度离去。
千秋不停地呸呸呸,不过随着拇指大的丹药在舌尖慢慢淡开,发现龙黎烨诚不欺她,这药不仅不苦了,反而多了一丝甜味。
不知是太累了还是药效起了作用,不消多时,千秋便犹坠海底,沉沉睡去。
冥冥之中千秋似乎做了个梦,梦中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用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对她道了两个字。
“谢谢。”
一觉醒来,背上的伤果然好了许多,才一天痕迹就已经淡了不少,完全不影响正常活动。拾掇完自己,想了想,还是把昨晚的药瓶揣进袖中。
推开门,还没享受到新一天的阳光灿烂,便撞在了一堵“白墙”上。
“黎烨?这么早?”
龙黎烨好心提示她:“不早了。”
看了眼日头,还真不早了。
想到上次西凡冷冷地对她说,她要是敢再迟到一次,就用捆仙索把她倒吊在天道枢门口一夜,早上再放她下来,省的她总迟到。
望着慌慌张张的千秋,龙黎烨问道:“去哪?”
“天道枢啊,都什么时辰了。”
龙黎烨亦不希望她为了查案而耽误课业,中和现状后做出了决定。
“一起。”
“哈?”
“我和你一起。”
“......诶?”
什么叫悔不当初,说的就是她,如果现在挖开千秋的肠子看,一定是青色的。
后面整天跟着个龙君,所有人见了纷纷离她要多远有多远,别说搭话,靠近都不敢。然而那些都还是小事,关键是没了自由啊!
不能偷懒,不能逃课,不能去膳堂后厨偷甜点,不能半夜和红莲听雨一起偷溜去星河戏水......不出十日,黑无相没出现,千秋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黎烨,咱们商量点事儿呗。”
挑了一天,千秋满脸堆笑的将他叫住。
龙黎烨:“何事?”
千秋道:“天道院人多口杂,你总这么跟着我也不是回事儿啊,我在里面听学,你跟个门神似的一天到晚杵在天道枢门口,真的不合适。”
过去几日都是这么过来的,龙黎烨自觉并无不妥:“黑无相神出鬼没,不得不防。”
“......”合着就是没商量的意思呗。
千秋哀叹,曾抱着一丝希望向素来不喜龙君的师父求救,谁知西凡来了句“只当浮云殿多了个不要钱的看门”,便不再管这滩闲事。
一口气憋在胸口化不开,千秋对龙黎烨甩下三个字:“算你狠。”
又是午膳时间,龙黎烨还和往常一样,始终与六人保持着一个安全而又不疏远的距离,独自在一旁闭目养神。
因为跟龙君独处一室的压力实在太大,离得稍微近点都能感觉会被冷气冻伤,不少天道院弟子自发自觉地抱着饭碗去外面吃,那模样,连千秋看了都觉得可怜。
龙听雨看了看龙黎烨,又看了看千秋,下了很大决心道:“我们叫上龙君哥哥一起好不好,他一个人多孤单。”
千秋不知把筷子当成了谁,狠狠地咬着:“要叫你去叫,反正我不去。”
龙听雨疑惑道:“你不是挺喜欢龙君哥哥的么,为什么...”
“你还喜欢他呢,要不换他跟你几天试试看,吃喝拉撒干什么他都在,比坐牢还难受。”
龙听雨还想再为龙黎烨辩解几句,但看千秋那副要吃人的表情,想了想还是算了,含着筷子委屈地“哦”了一声。
红莲皱眉道:“别乱说话。”
“这叫话粗理不粗。”千秋道:“要真给我安排个能说会道的也行,至少不无聊,你们看看咱这位爷,像是会跟我聊天的么?不行不行,再这样成天到晚对着他,不出三天,我俩非得疯一个不可。”
姬少白嘴里一股酸气:“人家龙君还没说嫌弃你呢,你还不愿意上了。”
千秋:“怎么,不行啊。”
红莲啪地把筷子放下:“再胡言乱语,是不是要我写信告诉太子殿下。”
“你就会这招......好好好,我说错了行了吧。”千秋举筷投降。
饭局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千秋却注意到了异常沉默的叶枫。
虽说他平时也很寡言,却还算开朗,想到他刚刚失去了至亲,千秋安分了些许:“抱歉啊大师兄,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事。”叶枫的笑怎么看都有些牵强。
千秋拍着胸脯道:“大师兄放心,有龙君在,相信很快就能抓住那个没脸的老妖怪。”
“好意我先心领了,但这件事既然已经惊动了俩位尊上,想必是不好解决的,你也不用太勉强。”叶枫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异常疲惫。
姬少白欠欠地说道:“刚才还说龙君这不好那不好的,一到关键时刻第一个贴上去的还不是你。”
如果不是因为不想糟蹋粮食,千秋别提有多想把面前的葱花饼糊在姬少白那张欠揍的脸上,不过还好,很快她便有了公报私仇的机会。
到了每月例行的实战演习日,在这一日,天道院所有弟子可自由向天道枢的六人发起挑战,当然,他们六人之间若想自行约战也是可以的。
一开始想要挑战他们六个的可谓十分踊跃,可惜每个挑战者后来都被修理的极惨,于是勇于挑战的人便越来越少。逐渐天道院的弟子也发现了,比起不怕死地招惹他们,还不如坐山观虎斗,看他们六个互斗,既解气,又没有生命危险,何乐而不为。
第一个发起挑战的不用说,当然是最近有气没处撒的千秋。
得到了东垣的准许,在姬少白提出反对意见之前,拎起他的前襟一把将其扔到了校场中央,千秋勾起一边嘴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姬少白本能地感觉到了生命危险,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了,举起手张口就要喊弃权,可一口却突然发现竟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她竟学会了五感封禁之术!
师父们从来没在他们面前露过这一手,想也知道一定是龙君教她的。
五感封禁分为禁视、禁听、禁言、定身、定神。万幸的是龙黎烨只教了她三禁,最后两个任凭她怎么撒娇耍赖都没有教。并非他想留一手,而是此类术法对修为比自己高的人完全无效,怕她学了以后乱用,遇到厉害的对手时弄巧反拙,反倒吃亏。
只见千秋晃了晃食指:“啧啧啧,还没开始就认输可不行。”
姬少白欲哭无泪的向龙君求助,用眼神控诉他帮千秋作弊,谁知龙黎烨竟在关键将目光移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不得已,姬少白只好改变策略,手舞足蹈的连跳带比划,以为与他朝夕相处的灵鹫能明白他的处境,谁知灵鹫竖起两手拇指做了个口型:“三师兄,加油!”
“......”姬少白无比地想要折断那两根碍眼的拇指。
胸中积压了数天的烦躁和压力一口气爆发出来,千秋神清气爽地退了场。而被海扁一顿的姬少白则在灵鹫的搀扶下,顶着一张猪头脸一瘸一拐的回到了观战席。
东垣一边安慰姬少白,一边替自己委屈。他被西凡欺负了那么久,结果收了徒弟,自己的徒弟还要挨她徒弟的欺负,这让他上哪儿说理去。
在心底掬了一把辛酸泪,抬头继续做事。
“可还有挑战者......”
且听一个自信十足的声音打断了他:“启禀仙座,我愿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