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景色既熟悉又陌生。
“醒了。”
龙黎烨手捧书卷，似乎在一旁坐了很久，见千秋醒来，才将书放下。
千秋单手支撑，半坐榻上，掀起盖在身上的上等蚕丝被，低头掠了眼身上的伤，被处理的很好。该包扎的包扎，该上药的上药，就连衣服也……等等，衣服？！
“你、你、我、我的…..”
龙黎烨：“给你上药和换衣的，是本君府上的仙娥。”
“哦。”这还差不多。
不过突然涌出的一丝失落是怎么回事？千秋慌忙摇摇头，把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
冷静下来，千秋蓦地想起他们之前好像是不欢而散，便不再开口。
龙黎烨轻叹一声，离榻又近了一分。
千秋本能的往旁边躲，奈何床就这么大，在她差点跌下床沿时，被龙黎烨一只手捞了回来。
由于动作太大，脚踝处的细布又渗出血来，龙黎烨不得不为她重新包扎：“不要动。”
千秋拗不过便只好由他去，自己继续装哑巴。
低头为她检查伤口的龙黎烨格外认真，好像不是在处理一个伤口，而是在进行什么精密的操作。
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近到她几乎可以数清眼前上下忽闪的睫毛，近到可以清晰听到两个此起彼伏的心跳。看不出这人贵为龙君，做起这些小活儿来竟然轻车熟路，手法还挺专业，末了还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换下染血的细布，确认伤口没了扩散的迹象，为了让她自在些，龙黎烨起身走到了离她较远的位置。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千秋的小心肝因为这简单的几个字颤了又颤，许久不开口，再加上受了内伤，声音不免有些嘶哑：“你这又是演哪出？”
龙黎烨继续道：“白日是本君迁怒于你，此为罪责一；连累你受伤，此为罪责二。本君向你陪个不是，希望你能原谅。”
“你道哪门子歉，又不是你干的，是我自己倒霉罢了。”
千秋并非是因为赌气才不肯看他，而是真心觉得错不在他。太辰山那人是龙君的逆鳞，碰不得，说不得，她却借此谈笑，人家没赏她一剑估计还是看在蛇族的面子上。
“另外，”龙黎烨又道：“谢谢你帮本君找回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哦，你说那副画啊，我就是顺手拼了一下，举手之劳。”
千秋才不会说那是她耗费了巨大精力，一点一滴一抠抠黏上去的，本想作为陪她去太辰山的谢礼送给他的，谁知道后来闹得那么不愉快。
千秋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一点不愿多说，和白天简直判若两人，龙黎烨以为她胸中有怨气：“若你想讨回公道，本君可向龙王……”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千秋生怕今天这几鞭子白挨了，忍着喉咙的刺痛说道：“其实龙女发疯，我也有责任。要不是她先给我下马威，我也不会向她挑衅，我若不挑衅，便没有今晚这出，说到底都是因果报应。就当扯平罢，龙蛇之间本就诸多恩怨，恩不见涨，就别让怨再增加了。”
她说的随便，龙黎烨却听得十分认真，听着听着，开始用另一种眼神重新审视起她来。
“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这蛇族公主看起来不靠谱，没想到竟有此等觉悟，如此胸襟！’”
千秋故意压着嗓子说话，将他的神情语气学的惟妙惟肖，动作浮夸，滑稽的表情让龙黎烨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笑了？
这是千秋第一次见他笑。
转瞬即逝，仿佛错觉一般。
龙黎烨：“若你执意不追究，便依你。”
千秋拨弄着脚踝上的蝴蝶结，觉得甚是好看：“爹和大哥花了几万年好不容易让龙蛇两族化干戈为玉帛，可不能毁在我手里。”
龙黎烨看她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份惊讶和赞赏，可惜夸奖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泼了一盆冷水。
“要让我大哥知道，保准罚我三百年之内不许出黑木山，那可就惨了，哈哈哈哈哈哈。”
“……”
“对了。”千秋忽然道，“我见龙王很是紧张那犬妖，它有何特殊之处？”
对于已不再是秘密的消息，龙黎烨没有对她隐瞒：“那妖兽体内藏有凶神之力。”
“怪不得，就是这个，和之前在那死蜘蛛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千秋激动地一拍大腿，下一秒便疼得嗷嗷叫唤，在榻上一顿哀嚎，龙黎烨本来还想要问她什么来着，也被搅和的忘记问了。
捡起被她踢下床的蚕丝被，龙黎烨道：“若只是邪祟，除之便可。但凶神之力不同，渡化不能，净化不能，唯以神器灭之，方为正道。”
千秋：“你懂的真多。”
龙黎烨：“日后在天道枢会学到。”
千秋自侃道：“我这也算是劫后余生了，若非机缘巧合将伏魔剑解封，恐怕现在躺在葬花林的就是我了。”
龙黎烨正色道：“私放妖兽一事，本君定会追究。”
千秋不禁感叹，这人脑子里怕不是只有一根筋，查到是龙潋放的又怎样，最后还不是又把我牵扯进去。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所以龙君就别再蹚这趟浑水，让他们兄妹俩自己解决就好。”
龙黎烨反问：“为何？”
千秋：“今天太辰山的事…...我也有不对，就当扯平好啦。”
“无论如何，是本君不对在先。作为补偿，本君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上天入地，赴汤蹈火，只要在本君力所能及范围内，绝不推辞。”
“......呵呵。”千秋干笑两声：“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吧。”
龙黎烨：“君无戏言。”
千秋往他身边挪了挪，注视着他的双眼道：“你认真的？”
龙黎烨郑重其事的颔首。
千秋：“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不反悔？”
龙黎烨：“君子一诺，天下为轻，承此一诺，必守一生。”
然而他越是认真，千秋就越想逗他。
“好啊，那你以身相许好了。”
龙黎烨的反应果然一点没让她失望。整个人仿佛凝固住了，石头人似的定在了原地，那张完美的冰山脸上也立刻多了一道裂痕。
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但千秋还得忍住爆笑的冲动，继续往下演：“怎么，不愿意啊？那就算咯，我可不逼你，免得人家说我们黑木山的人嫁不出去就逼婚，传出去名声多不好听。”
龙黎烨的脸色瞬间变了四五种颜色，比调色盘还精彩，就在他下定决心给出答案时，千秋终于忍不住破了功。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不行了......怎么会有你这么有趣的人哈哈哈哈！”千秋又疼又想笑，在床上滚成一团，根本没听见龙黎烨说了什么。“不逗你了，给你个教训，记着以后别随便让人许愿，你以为谁都像我这么好心眼啊，到时候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龙黎烨：“......”
虽然他一言不发，千秋却十分肯定他在生气。一时半刻猜不到他生气的原因，思来想去，大概龙黎烨跟她是同类人，不喜欢欠人情债。
只要找到原因，一切都好办。
千秋：“若你真觉得亏欠我，就把头伸过来。”
龙黎烨一愣，但还是顺了千秋的意。
千秋：“闭上眼睛。”
龙黎烨照做不误。
“咚！”
一个清脆响亮的脑瓜崩弹在了龙君尊贵无比的脑门上。
千秋心满意足的“报了仇”，见龙黎烨的手在额头上反复抚摸，问道：“不会是我下手太重了吧，我没使劲啊。”
龙黎烨面色复杂的摇了摇头：“不疼……一点也不疼。”
千秋松了口气的同时笑道：“现在我们真的扯平了，千万别觉得你欠我什么，光是这个脑瓜崩就够我吹一辈子牛了，我连龙君都打过，看谁还敢惹我。”
龙黎烨看着她掀开被子，利索的穿好了外衣。
千秋：“接下来算是我的请求了，黎烨，陪我走一趟。”
龙黎烨眼神一晃：“何处？”
千秋：“浮，云，殿。”
今夜九重天的异象西凡自然没有错过，熟悉的气息一闪而逝，恍如隔世。本想那蛇族的小丫头知难而退，谁知竟让她误打误撞解了封印。
只见千秋双手高举青锋伏魔剑，腰杆笔直的跪于浮云殿的高阶前，后面还有龙君作陪。
神剑闪着别样的光华，西凡自言自语：“没想到你也有易主的一天。”
“嗯？”
千秋以为西凡要训话，动了动膝盖，又往前跪了点。
“本座从不食言。”西凡肃面道：“黑木山蛇族千秋。”
“徒儿在！”
“今赐你神器——青锋伏魔剑。时刻谨记，为仙者，当以大局为重，天下为先。无论从前如何，日后你的一言一行皆代表天宫，代表为师。望你善用此剑，匡扶正道，若有违此训，定严惩不贷！”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在龙黎烨的搀扶下，千秋雀跃着一瘸一拐的蹦到西凡身边。
西凡秀眉一紧：“这是？”
千秋苦笑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师父您不想站着听吧。”
“今日起你便在浮云殿住下，饮食起居自有为师府上的仙娥照料，至于龙君……”西凡对他人之事从来漠不关心，当然也包括这位人人上赶子巴结的龙君，“天色已晚，本座就不强留了。”
龙黎烨早已习惯了这人的冷脸，加上护送千秋的任务已完成，点头与二人道了别，慢步离去。
九天仙境，戒堂。
作为惩戒之所，一反龙族铺张浪费的奢华风，碳灰的墙壁上刻满了用于诵读的天规戒律，让身处此地的人无不压抑。靠窗的架子上一排未燃的蜡烛整齐排列，并非龙族处处可见飘有异香的蜜蜡，而是带有刻度的粗蜡，用来丈量受罚的时辰。
摒退无关人等，昏暗的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烛光摇曳，将窗上的两个人影拉得老长。堂上之人的脸，比夜色还要阴上几分。
鉴于龙潋有伤在身，龙牙未将她罚跪，只以坐姿训斥。
“潋儿，你可知错！”
龙潋别扭的坐在椅上，微微撇过头：“兄长此话怎解，那蛇族公主不已经说了么，是我……”
“住口！”龙牙猛地站起来：“当我第一天作你大哥吗？你有几斤几两重，还需他人告诉我不成！私自放走天狱司关押的妖兽，谋害蛇族公主，哪条不是要命的死罪，你怎如此糊涂！”
龙潋诡辩道：“天狱司乃混元仙君职责所在，他看管不严，与我何干。”
龙牙：“那蛇族公主一身的鞭伤，你又作何解释。”
龙潋索性破罐子破摔：“兄长若有证据，将我交给神尊处置便是，何苦在此套我的话。”
“你以为我不敢？！”
龙潋毫不在乎的望着他，那神情分明在嘲讽他就是不敢。
龙牙痛心疾首，这样的龙潋让他十分陌生。一边是血肉至亲，一边是挚友的亲妹妹，龙牙彻底陷入两难。
“倘若你还认我这个大哥，就去向蛇族公主陪个不是。”
龙潋不屑道：“不过是地界的低贱种族，怕他们作甚，神尊不也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放肆！神尊圣意岂容你随意揣摩。”龙潋不知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龙牙，“蛇族一向以和为贵，今日若非战兄的妹妹心善放你一马，你还能坐在这跟我叫板吗！”
龙黎烨刚回来便赶上了这一幕。
龙潋见到来人立刻喜上眉梢，葱指理了理发鬓，迈着莲花步踱了过来，屈膝行礼：“君…”
龙黎烨睬都没睬她，径直越过她走到龙牙身边。
龙潋半个身子尴尬的悬着，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龙黎烨道：“千秋的伤本君看了，修养几日即可，劳烦龙王从府中取些药材，用作疗伤之用。”
龙牙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没事就好，药材尽管拿，只要九天仙境有。要不，本王现在就派人走一趟。”
“不必。她正在兴头上，先不要去打扰她了。”
提到千秋时，龙君不自觉的柔和了表情，这一切都没有躲过龙潋的双眼。
“好罢。”龙牙转头对龙潋道：“潋儿，现罚你禁足三月，利用这段时间，在你的丹霞宫好好反省！”
期盼龙君能念及往日“情分”，多少帮她说几句好话，未成想这人从进门到现在，竟连一个正眼都不曾给她，完全视其如无物，对她的伤势也漠不关心。
龙潋垂首退下，龙牙当她是心中有愧，却忽略了她脸上那片骇人的阴霾。
“于情于理，本王都欠蛇族一个交代，只是…蛇族公主也是千金之躯，当真不计较？”
龙黎烨将后来之事简而告知，龙牙如同吃了颗定心丸，甚是宽慰。
“哎，说来说去，多亏战兄有个深明大义的妹妹。”
龙牙左一个“千战妹妹”，右一个“蛇族公主”，听得龙黎烨眉心拧成一个结。
“她有名字，叫千秋。”
地界，弱水渊。
一条暗紫色蛟龙混着夜色徜徉在洞窟之间，妖身褪尽，只见一风骚妖艳的紫衣女子飘进洞内。
赤魅的双瞳惑魂夺魄，片布遮不住的丰腴呼之欲出，修长的双腿在几近透明的纱裙中若隐若现，引无限遐想，任何男人看了都禁不住要酥了半身骨头。双腕各套着一串金铃索，任其晃动却不见声响，只不过左手上的金铃似乎少了一个最大的。
“珊瑚，你下蛋去了？这么慢！”
坐在洞内高石上的男子对女子的姗姗来迟很是不满。
“有点事，耽搁了。”名唤珊瑚的紫衣女子自顾自的整理着妆容，看都不看他：“这不人还没来齐么，着什么急。”
男子哼哼两声：“你就没正点到过。”
臭美够了，找了块平整的大石软软伏下：“狡兔还有三窟呢，更何况这‘别有洞天’出口入口多到分不清，每次都要一顿好找。”
男子：“少来，你准是在极乐坊又疯过了头，扎进男人堆里不肯出来。”
“怎么，老娘憋了几万年，玩几个男人还需要你同意不成？也不撒泼尿照照你的德行，蠢货。”珊瑚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但男子似乎对她的脏话已然免疫，粗着嗓子又道：“一把年纪了，当心元魂吸过头撑死你，哈哈哈哈哈！”
珊瑚怒目一瞪，头上的金钗蓦地钉在了男子身后，打断了他粗犷的笑声：“封止！闭上那张臭嘴，不然老娘让你尝尝幽冥蝶的滋味。”
封止笑了笑，拔出深深陷在石缝中的朱钗，从高石上一跃而下，“咚！”的一声，地上瞬间多了两个坑。
站直后的男子身长八尺有余，虎背熊腰，膀大腰圆，鼓起的肌肉随时有可能把灰衣撑爆，梳着粗狂的乱发，豆腐块似的大方脸，脸皮像被风沙打磨过一般坑娃不平，说貌不惊人都算客气。
“嘿嘿，还你还你。”
珊瑚接过金钗重新别回头上：“算你识相。”
封止道：“瞧瞧，还是开不起玩笑，我在这儿都等了你好几天了。”
珊瑚不耐烦道：“给你送消息的又不是我，他人呢？”
忽地一股阴风，把一朵黑云刮了进来，从黑云中走出的人从头到脚一身黑，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抱歉，久等。”
二人对他神出鬼没的行径早已见怪不怪，珊瑚没好气道：“我说黑无相，如此急着找我们来，最好是有好消息，不然，哼。”
黑无相并没有受她的威胁，而是平静道：“少一个。”
珊瑚：“白韶就这德行，玩起来就顾不上正事了，不用管他。”
“说个话还带拐弯，啰嗦。”封止的性子比珊瑚还急，指着他道：“一张屁都没有的脸，不知道遮个什么劲。”
黑无相的笑声低沉到连回声都没有，摘下漆黑的面具，里面一片虚无。
“别忘了，是谁把你们从万年冰封中解救出来的。”
珊瑚脸色阴沉，极不情愿道：“现在才来邀功，有点晚了吧。”
“我若真想邀功，你们怕是要赔命的。”黑无相字里行间满是不屑，然而只道了八个字，便轻而易举平息了二人的怒火：
“伏魔解封，须弥现世。”
珊瑚的声音有些发抖：“消息是否可靠？”
黑无相道：“我的消息，何时错过。”
一记重拳落在岩体上，引得山洞内外一片轰鸣，封止畅笑不已：“好啊，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和那帮孙子干一场了，还能为师尊报仇！老子等了这么久，你们谁也别抢老子的人头！”
珊瑚激动归激动，却仍对黑无相抱怨道：“当年你要是能成功解决月华，我们也不必等这么多年了。”
黑无相只道：“想让腾蛇复活，一切皆是必然。”
珊瑚虔诚地合起手掌：“师尊，我们一定会尽快救出您，请您再等一等...…”
看得出二人已经跃跃欲试，黑无相适时的泼了一盆凉水，给他们降降温：“你们现在还报不了仇。”
“有话直说，老娘没时间跟你兜圈子。”珊瑚发誓，这人要是胆敢耍他们玩，她定让幽冥蝶将他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黑无相背过身道：“可知我为何挑这里与你们想见？”
向洞内深处又走了几步，黑无相自问自答：
“因为，我为你们找的帮手，就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