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今年太辰的花开得极好。
桃渊流水飘香四溢,红绿满枝,果子也甜上许多。
太辰山素以钟灵毓秀著称,人杰地灵,仙气氤氲,便是那果树也跟着沾了光,尤其半山腰那片桃林,又脆又甜的桃子从没少过。
本想仙桃配仙酿,美美的摆上一桌,可惜南擎上次送来的酒早已见底,山也被吃空了大半。
山上的没了,这不还有山下的嘛。
赶巧日头不错,离了整日蜗居的水云间,眼睛一转,打起来山脚下那片果园子的主意。
仗着农户们看不见她,找了棵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大树,飞身一横,随手掏出顺来的几颗桃子,吭哧吭哧,啃得甚是脆生。
嘴上勤忙活,耳朵也不闲着,大老远便听见几名农妇在那嗑瓜子嚼舌头。什么昨儿个李家的娃把张家的狗打了,今儿个赵家的锅让周家给掀了…家长里短,婆媳争斗,只有她想不到,没有她听不到。
偶尔听听这班凡人的闲言碎语调剂一下,倒也不无趣,时间久了,她觉得有机会可以出本书。
书名她都想好了,就叫“太辰山下我与凡人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她有预感,一定能大卖。
然而借她一位损友说的话:“我就不信一个连看书都看不下去的人,能写出书来。”
只听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中突然蹦出一个汉子的怒吼:“婆娘!你咋还有时间跟人扯皮,那妖怪又来了!”
一个面色黝黑的农妇从人群中跳出来,抓住汉子的手臂紧张道:“上个月不是才来过,怎么又来?孩儿他爹,先别管那几棵桃树了,赶紧回家看看银子丢没!”
“蠢婆娘!满脑子就认银子,真当妖怪会惦记咱家那点碎银子不成。”汉子恨道:“这妖怪真是可恶!把今年上供用的桃子全给偷了去,东边那片菜地也给踏毁了,连...连大黑也没放过!”
农妇一听便扯开嗓子便嚎上了:“天杀的贼哟,你偷就偷,杀我家狗干嘛啊,简直禽兽,畜生!”
汉子恨道:“畜生不如!”
树上的人耳朵蓦地一竖,嘴里这口还没顾上嚼便直挺挺咽了下去。
等会儿、等会儿!顺手牵桃她不否人,无缘无故扣条狗命在她头上算怎么回事?且不说她从不食荤,杀生?她这双手都几万年不沾血腥了,不带这么冤枉人的……
农妇哭到半截忽然想起贡品没了,霎时停住了抽泣声:“要死了!贡品全没了,得罪了神仙,来年万一走背运咱们可怎么活啊!”
“可不光是走背运啊。”旁边的阿婆张口就道:“每年的香火供奉断不敢缺斤少两,这是从我太太太太太爷爷那传下来的祖训,听说但凡有人敢克扣一点香火,庄家地里立刻就遭灾!”
某人悄悄汗颜,心道哪有……
农妇却信以为真,脸色变了又变:“不会吧。”
一位猎户的妻子也神神叨叨地劝道:“还是信了吧,别的地方不敢说,太辰山可是有位传说中的仙人住着呢,灵验得很。”
事到如今,汉子也只能自认倒霉:“哎,就怕土地爷要降罪这一亩三分地……罢了,赶紧再准备些贡品去才是正经。”
看热闹的几家虽说平时没少拌嘴,但骨子里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家汉,没怎么多想便把家里最好的果子都送了过来应急。汉子挨个道过了谢便匆匆走了,临走前嘴上还在不停地诅咒那个“挨千刀的妖怪”,至于咒的多难听,不便细说。
某人坐在树上越想越委屈。
都说是上供用的,同样是神仙,进谁的肚子不一样,这些凡人怎可如此厚此薄彼。
再说她也没白吃啊,调用太辰山的灵气帮他们滋润土地这事她可没少干,只不过有时候会不小心忘了嘛,再说了,她本来也不是掌管凡间收成的神仙。
摸了摸鼻子,想着刚才闻到的一丝妖气,便私下决定帮他们把这祸害庄家的妖怪给除了,权当作今天这顿的报酬。
至于偷桃子那点轻如鸿毛的罪恶感,风一吹,便散了。
只见一束丽影独卧逍遥,翘着二郎腿,垂下的裙摆随风飘荡。听着热闹哼着歌,啃着果子偷着乐,悠然自得,好不快活。
忽听山脚下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斗声,女子慵懒地抬起眼皮,往声源方向望去。
嚯!说邪妖,邪妖就到。
要么不来,一来竟是三个?!
三只邪妖似乎在围攻一个少年,四个人正打的昏天黑地。
只见少年灵力几乎消耗殆尽,连夜的激斗让气息逐渐不稳,青衣上满是泥污血渍,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不顾气弱,少年挺着一股倔强道:“不修正道,就知道抢人金丹毁人修为,算什么本事!”
呵斥声铿锵有力,稚气未脱的嗓音中带着掩不住的疲惫。
原来是三只靠吸人内丹为生的邪妖在迫害一个可怜的灵修少年啊。
蜘蛛、小猫和狐狸,简单看了下,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角色。八成是因为修邪被仙族驱逐,于是破罐子破摔,心安理得的干起了见不得人的行当。
女子斜靠在树干上摇头叹气,如今三流戏本都不这么写了,老套。
估摸着少年差不多接近极限,三妖互使眼色。
狐妖一步三扭的靠过来,血红的眼眯成了一条缝:“真是个小冤家,瞧你说的那叫什么话,姐姐们看你生得俊,喜欢得紧,想与你亲近亲近罢了。”
猫妖舔着锋利的爪子一脸淫笑:“姐姐们为了找你可是把山脚翻了个底朝天,你若是舍不得金丹,与我们姐妹仨双修也可以啊~哈哈哈哈!”
哄笑声中,少年逐渐变得铁青,明知是低劣的挑衅,却还是忍不住与她们纠斗起来。
所以说还是太年轻,连这种激将法也能上当。某人一边啃着桃子,一边摇头晃脑的打量起眼前的弱冠少年:
身形利落,步伐轻盈,剑法凌厉,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一看便知是下过苦工的。若用心栽培,定是颗修仙的好苗子。
只不过这招式总觉得有些眼熟。
少年根基不错,奈何以寡敌众的劣势并无改变,很快便招架不住,
就在狐妖和蛇妖拖住少年的当口,蜘蛛妖趁其不备绕到身后,勾起利爪,欲掏心直取金丹!
树上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只见蜘蛛妖的爪子连少年的衣角还没碰到,突然被不知从哪飞来的“暗器”打中!
“咔嚓!”
蜘蛛妖引以为傲的长指甲应声折断,自己也被打飞好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剩下的二妖顿时愣在原地,莫名其妙的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半晌见还无动静,蜘蛛妖灰头土脸的爬了起来,媚态全无,破口大骂:“什么东西?敢暗算老娘!”
猫妖捡起刚刚击中蜘蛛妖的东西,瞅了瞅,闻了闻:“好像是个……桃核?”
摸不清状况的狐妖四下张望:“不知我们姐妹仨得罪了哪路神仙,可否出来一见?”
“有趣,你们脚踩何方土地,还要本仙告诉你们不成。”
幽兰般的天籁顷刻回荡在山脚下,一席雪白踏云而来,皑如天山雪,皎若云间月,瑶瑶纤足,步履生辉。原本这山中景色已属绝美,却始终不敌眼前女子惊鸿一瞥。
漆黑如缎的长发以素绸挽于脑后,随风飘洒,颈上系着约一指宽的抹绫,亦如她本人,不染尘垢,缟白如斯。
不施粉黛的娇容令天地瞬间黯然失色,明眸似水,绝代风华。
待女子玉足点地,三妖立即变了颜色。
白衣女子笑道:“三个欺负一个也就罢了,还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偷袭,怕是不厚道吧。”
三妖暗道不好,她们只顾追人,没成想一个不留神竟进入了太辰山境地。
“你是……上仙月华!!!”
白衣女子,也就是她们口中的月华,不疾不徐的答道:
“正是。”
听过其名的邪修之流见她逃还来不及,可连续几日的打斗早让她们杀红了眼,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抄起家伙便向月华攻去。
若遇上其他仙族,这三只恐怕已死过一万次,今日栽到月华手里,不知是她们的万幸,还是月华的不幸。
盈盈轻袖拂白衣,袖然挥手间三妖连怎么中的招都没看清便通通被打回原形。
抱着必死之心看月华向她们走来,本以为下一刻就要告别自己的脑袋了,只见月华并未直接取她们性命,而是给了她们一人一个响亮的、力道十足的......脑瓜崩。
站起来拍了拍手,月华道:“这一身靠歪魔邪道得来的修为废就废了,刚才那一下是替被你们糟蹋了庄家的苦主打的,今日放你们一条生路,希望有朝一日你们能重修正道,届时自可恢复人身,懂?”
恢复神智的三妖见小命得以延续,千恩万谢的拜别了月华,逃也似的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忽然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一回头,便对上了一道灼热的视线。
打从月华一出现,少年的一双眼便再没能从她身上移开。
见她漫步走来,少年慌张地移开了目光。
半跪在地上的少年垂首不语,本想倾身相扶,却被他无声无息的给躲开了,月华只好收回了已经伸出一半的手。
想不到这青葱少年竟如此羞涩,月华弯了弯嘴角。
“可能走动?”
空灵之音拂过耳旁,少年憋着一股气单手撑地想要站起,奈何一个“我”字刚吐出来,便再没了下文。
“喂!你……”
得亏她眼疾手快接下少年半个身子,不然势必要伤上加伤。
看着遍体鳞伤的少年,月华恻隐之心又开始作祟。
唉,罢了。
将少年带回水云间,平放在洞内唯一一张石床上,伸手试探,鼻息还算稳,月华稍微松了口气。
用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去少年脸上的血污,一张隽秀的面庞逐渐呈现在眼前:瞧灵息应属水族一脉,化形最多不过千年,眉眼间还没完全长开,俊朗的轮廓却清晰可见,照这样看,长大后一定不得了……
呃……瞎想什么呢。
月华在心底暗暗唾弃了一下自己,忙给少年检查起伤势,可随着检查的深入,秀眉越皱越深。
骇人的外伤已经足够令她震惊,没想到少年还身中剧毒。伤口处已经彻底变了颜色,中毒应该有段时间了,掌心和额头滚烫的温度证明此毒霸道异常。
不巧的是解毒非她所长,着实有些为难。
“月华!我回来啦,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水云间虽然名字好听,说白了就是个半小不大的洞府,被他这么一吼,回声荡来荡去一半会儿散不去,连石桌上的玉盏都被震的晃三晃。
随声而至的男子嘴里哼着轻快的小曲,两手各拎着一个食盒,步履生风,大摇大摆的像回家,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男子一身明快的玄青劲装含笑而来,衣上族徽“灵蛇盘云纹”说明了他在蛇族举足轻重的地位。与其兄长不同,这人生得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加上一双桃花眼,不禁让人感叹这丰神俊秀的少年郎,将来指不定要祸害多少仙子。
月华被震的耳朵都在抗议了,但想到来人顿时喜形于色,拽着男子的手臂就往洞口里拖:“千梵,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从未有过如此待遇的千梵受宠若惊,直到看见石床上横着的半死之人,一张俊脸才唰的垮下来。
那石床平日他连坐一下都不让,如今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毛头小子整个躺了去……千梵脆弱的玻璃心碎个彻底。
无视那张黑臭黑臭的脸,月华自顾自道:“他中的是烈性妖毒,毒已生根随时有性命之忧,你赶紧回黑木山帮我取些解毒的药材来,要快。”
一路奔波累得要死,千梵的小脾气呼地便上了头:“凭什么?我不干!”
毕竟有求于人,月华软言道:“谁不知道黑木山蛇族有地界最大的药圃,我需要的又尽是些珍品,所以当然要二殿下您出马才能成事啦。”
“哦!原来你还知道我是蛇族二殿下啊,那还让我为了个臭小子当跑腿的?!万一这事儿在地界传开了,你让我的脸往哪放。”
“你的脸是有多金贵,还能比一条人命重要不成?”月华质问。
“那怎么能比。”没等她欣慰,只听千梵又道:“命再重要也是他的,脸再不重要也是我自己的,别说脸,他连我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哼。”
月华逐渐失去耐心:“你去不去?”
千梵:“不去!”
月华:“真的不去?”
千梵梗着脖子:“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
“男子汉”鼓着个腮帮子噘着嘴,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月华哭笑不得,心叹不知他这副模样是遗传谁的。
蛇王云鼎天征战沙场数万载,五方之内久负盛名,大公子千战更是万乘之才,乃万千仙族子弟之楷模。
难不成随他娘?非也。蛇后青姬相貌虽不出众,出身亦非显赫,却胜在温柔婉约,贤良端庄。不仅将一族内务打理的井井有条,更是位能让蛇王为其立誓“终此一生,只此一人”的奇女子。
然而优秀到惹人妒忌的一族,终于出现了一个“拖油瓶”。
时至今日,云鼎天仍常说若非遇到月华,他这个小儿子还不知要吃多少苦才肯受教。
只见“男子汉”气呼呼地不肯搭理她,月华只好使出杀手锏:“好,不为难你了,大不了我用些精血救他便是。”
千梵猛地回过头:“你要用精血救他?凭什么!”
看到月华脸上得意的笑容,千梵恍然大悟,又被匡了。
招不在老,有用就好,月华这招从来百试百灵,例无虚发。
“好..……好!算你狠,来人!”
千梵自暴自弃地对洞外喊了一嗓子,赌气地坐下,留给她一个气到快冒烟的后脑勺。
听到自家二殿下的传唤,守在水云间门口的人迅速跑进来听候吩咐。月华见到来人却是一愣。
这人她是认识的。
墨初是蛇族太子千战麾下副将,也是他的左右手,深得其信任。千梵因为嫌麻烦,在外行走时从不带侍从在身边,更何况是名武将。
月华敛眉沉目,决定先不想这些,救人要紧。
石凳上的人是决计指使不动了,月华对墨初说道:“好久不见,刚见面就要劳烦将军,真是对不住。”
墨初躬身行礼,恭敬道:“末将惶恐,请上仙尽管吩咐。”
月华是谁,先不说人家仙阶在那摆着,就冲她是二殿下心尖尖上的人物,他也断不敢怠慢一分。
“那就有劳了。”月华也不矫情,在纸上写下一串药材的名字递给了他:“这里需要几味只有黑木山才有的灵草,烦请将军尽快取来,人命关天。”
“末将领命。”说完就走,一刻也不耽误。
墨初的办事风格完全秉承了千战,从不拖泥带水,简而言之就是:靠谱。
少年的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接下来就轮到安抚闹脾气的千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