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怀瑾睁开眼睛，他身体里的钝痛是他久违又熟悉的感觉。他的五感没有因为受伤而变得迟钝，相反那一场打斗反而唤醒了他历经死亡培养而出的条件反射，越疲惫五感越灵敏。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而且从折断木柴的声音来判断，这个人是用单手捏断木柴，身份自然是不言而喻。
“想趁我受伤杀了我？”阎怀瑾的声音嘶哑难闻，潘连云头也不回的扔了一个水囊。
“想，但是不值得。你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你想我死。”阎怀瑾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的眼神很冷淡，甚至带着一丝辗转挣扎后最终承认的疲惫。他也想欺骗自己，但是太过熟悉彼此的人就是会有这样的有时候连自己都讨厌的洞察力。阎怀瑾淡淡的解释，与其说是解释给潘连云听，倒不如说是解释给他自己听。
“屠城黑金能迷惑人的心智，说到底就是放大人心中的欲望，根据屠城黑金的由来传说，和我在城里看到的情景重现来看，当初根本没有所谓的攻城，屠城的人也不是攻城的敌军，而是本来就镇守在此的主将，不过用的刀确实因为杀人过盛成为了凶兵，那么它放大的欲望，大概率是人的杀欲。你砍下第一个沙人的头颅，这是屠城黑金本身的意志影响，它还在延续当初屠城的行为，而你随后想杀的人就是你真的发自内心有杀意的人。”而那个人就是我。阎怀瑾侧过头看着一旁烧火的潘连云，没说剩下的话，作为一个常年带伤的伤患，强行逞能对抗名刀屠城黑金的下场就是他现在全身上下只剩下脖子还能动弹，他也只能看见潘连云四分之一的脸。
“你何尝不想我死。”潘连云也是肯定的语气，“而我至今一直不杀你，自然也是因为你对我还有用。你为什么肯跟着我离开，当然不会仅仅是因为我用那对方家母子威胁你。你有的是手段可以保护他们，远的不说，至少在西北，我还不敢捋陆家人的虎须。个中缘由，你我心知肚明。北辰司一朝倾塌，辰王身死，陈渝也被下狱，说没有人背叛谁能信？他收养秘密培养的心腹之人只有四个，其中林晏行和你都被清算，只有我和祁雁北逃出生天。而我很早就被他亲自断了经脉变成了一个废人送去了东厂当卧底，我有很大嫌疑啊。你这么爱重陈渝，又怎么会放过我呢？”
“他救了你，传授你武艺，你不该直呼他的名字。”阎怀瑾喘息两声，有点激动。潘连云笑出了声，笑声在黑暗的断壁残垣回荡倒是品出了一点苍凉的感觉。
“那我该喊他什么？师傅？让自己徒弟断子绝孙的师傅？”
潘连云转头，跳跃的火光中，他标致秀气的脸上露出了堪称狰狞的笑容，他的眼睛带着红，眼神像一条幽暗吐信的蛇，好似恨不得一口一口活吞了那个作古多年的人。潘连云拿着柴火的手使劲的捏着到骨节发白，到控制不住的发抖。潘连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段故事，但是他从来没有一刻真的放下，这些东西就像一头狰狞的巨兽，一直盘踞在他的心里，一口一口日夜不停地啃噬着自己的心，每当他看到别的男子长出胡须，看到别的男子和自己爱的女人鹣鲽情深，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翻涌的恨！最可悲的是，在这个世上，除了眼前的阎怀瑾，他竟然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可以让他发泄心中的怨恨。
“你们三个人，每个人的名字里都带一个“yan”只有我没有，他对你们每个人都笑过，只有我没有，我的武功最差，记性最差，悟性也是最差，我没奢望过他会对我有多好，我只想活下去，起码是作为一个健全的人，可他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你知道做一个小太监，一步一步往上爬，有多难吗？刀霜剑雨不及其万一，奴颜婢膝也不过皮毛。可他记得我吗，不会，只有在需要我打探情报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我活着！还不如一条狗！”
潘连云每每总在阎怀瑾的面前失态，他就像是一面镜子，时时刻刻的照射出潘连云不堪回首的过往，或许有些许的温暖，但也是稍纵即逝。所有的优雅冷漠，举重若轻都被撕得粉碎，只有最真实的他，歇斯底里，绝望挣扎的他。
“所以你就背叛了他？”
阎怀瑾的冷漠让潘连云仿佛受到了极大地刺激，身子狠狠地一哆嗦，他的眼里闪过极大的痛苦，一滴泪就那么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潘连云一愣，狼狈的低头遮掩，随即撕心裂肺的笑了起来，嘶吼的笑，声声都带着血泪的怨毒。那场景，明明没有多少泪水，却更让人心碎。
“我说过，阎怀瑾，我说过，若有那么一天，他就是自找的！”
“过往种种难分对错与亏欠，我只问你一句，究竟是不是你。”
阎怀瑾冷漠的外表下是紧张到极致的心，他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在等待赌上自己最后生命的赌局开局一样的等待着潘连云的回答。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话已经说到此处，你还要和我兜圈子，有什么意义？”
“你只管回答，你会杀了我？”
在潘连云逼视下，阎怀瑾缓缓点头道：“会，如果是你，我会。”
“…………真好啊，师徒情深，他没白教你一场。”潘连云凑近阎怀瑾，恶劣的笑道：“但是，这个答案，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你不是喜欢查吗，那就好好的查，慢慢的查。”
潘连云起身离开，阎怀瑾看着他的背影，明明还是多年前的一样，可是他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情感。火花哔啵，少年人总以为人生是一眼就能看到头，总是轻易的许下关于永远的承诺，永远朋友，永远的兄弟，或是永远的爱人。可他们不明白，绝大多数的永远都是敌不过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最终也只会化作一声物是人非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