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政绩·政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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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短信 (2)

“我不是问这个。”匡亚非打断了令狐安的话,“我是想问问你在矿业经济中到底有没有……像那给明一同志的报告中所说的……到底有,还是没有?”

“这个……”令狐安犹豫了下。

匡亚非这个时候找他,也是下了决心的。这至少说明事情已经到了十分棘手的地步,匡亚非再不弄清楚情况,就已经很难表明态度。南明一要将令狐安这样一个县委书记的事情向省里汇报,是非得通过市长的。否则,那就是个人行为。书记市长商量了,那就是组织行为。组织行为与个人行为的结果,是大相径庭的。组织行为表明的是组织态度,而个人行为表明的只是个人好恶。下级组织的行为,往往能决定上级的态度;而下级个人的行为,却往往将事情拖向相反的方向。

南明一是绝对明白这些的。他不会绕过匡亚非的,这也许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但是,令狐安纳闷了下,上周,他才和于者黑去找了南明一,南明一也没说什么,而且似乎对湖东的矿业改革还持赞成意见。市委扩大会议上,南明一提到湖东经济发展时,又重申了湖东必须进行矿业改革,提升矿业经济活力。好像没有什么迹象能说明,南明一真的要将令狐安和湖东丰开顺他们搞的报告一起,送到省里。那么……

匡亚非见令狐安愣着,就摸摸头发,又起身端着杯子,喝了口水,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小,然后才道:“令狐啊,湖东的问题到底症结在哪里?怎么就……你看看,从你下去,这几年一直是上访不断。一个地方,这么不断地上访,这么不断的折腾,是要出事的。令狐啊!是要出事的!”

“这个……是啊,是啊!这都是我工作的不到位。湖东情况复杂,其实在我去之前,也是经常……当然,主要责任在我。最近,我们搞矿业经济改革,也就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湖东问题的症结,还是在矿业经济上,也就是利益上。有利益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不合理的诉求,也就有上访。这次会议之前,我们就已经着手工作了。相信不久之后,会有成效的。”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的核心哪!你刚才谈到利益,我同意。但是,令狐安,我问你……”匡亚非停了下,又给令狐安倒了点水。空气一下子有些凝固,令狐安也感觉得到匡亚非可能正要接近找他来的真正的目标了。

匡亚非盯着令狐安,慢慢说:“令狐啊,我们共事二十多年了吧?”

“是二十多年了,感谢老领导的关心。”

“快啊,一晃就二十多年了。当年你还是愣头青嘛!现在也是县委书记了。我也快老了,干满这一届,也得……哈哈,是吧?”

“哪不会的,亚非市长还得……”

“令狐啊,那报告上说你在很多矿山都有股份……”

“这个……肯定没有!”令狐安腾地站起来,“这个请亚非市长放心,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我也只是问问,真没有,我就放心了。”匡亚非道:“叶远水同志最近……你们配合得还行吧?要重视县长的作用,一级政府嘛,怎么能搞得……这个不对!我早就想批评你了。”

“我们最近配合得很好。以前可能在有些方面,有些不太……将来不会有了。”

“那好!我就想问这些。既然这样,那就……最近到向涛同志那去过吗?”匡亚非将杯子放下,将电视机的声音又调大了。

令狐安手心里一阵汗,嘴上答着:“没去。向书记也忙。”

匡亚非又问了下付娴,说付娴是个难得的好老师,不容易啊!两个人坐着,便到了九点。令狐安告辞出门,在门口,匡亚非又道:“令狐啊,有些事还是得注意些。特别是……你应该知道怎么办的。要讲究策略啊!”

“好,好!谢谢亚非市长!”令狐安下了楼,心里空落落的。刚才匡亚非市长看似不经心地问答,其实是在提醒他。很多事情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了,没有策略,不处理好,将来会难以收拾的。

回到家,付娴正在备课,儿子出门了。令狐安一个人钻进书房。关了门,打开电脑,上了会网,看了看新闻。其中就看到南方某县县委书记因为收受贿赂被判刑,这个县委书记才四十岁,正是最被看好的时候,可没想过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他看着,默然无语。关了电脑,窗外正刮着风,从树丛问可以看见夜空的一角,缀着两三颗寒星。一切都是冰冷的。自然界的冷尚不足以让人无奈,而这官场的冷暖,却真真切切地让人感到砭骨的沁寒。令狐安不禁哆嗦了下,早些年,令狐安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工作时,他曾给自己定下过一个目标:这辈子一定得好好地当上个官。至于什么官,那时,他几乎没什么概念。

十几年后,他成了市政府的副处级干部,他一回头,竟然感到一种没有任何成功的喜悦。他问付娴,付娴说了句经典的话:当官首先得丧失自我。没有自我,何来喜悦?五年前,他从正处级位子上到湖东,主政一方后,又有了些新的感受。至少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一些自己愿意做的工作了。于是便有了矿业的第一次改革,不想却引发了湖东县委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并且,从此开始,他便陷入了湖东矿业经济的这一团乱麻之中。他现在回想起来,犹如幻梦。可是,这幻梦毕竟发生了。这幻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谁第一个把他带到了这幻梦之中?是于者黑吗?还是熊明?或者是鲍书潮,甚至是……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带他进入幻梦的,也许正是他自己!

年前,令狐安主持召开了湖东党政联席会议。这是一个每年都开、时间最长、研究问题最多、最具有官场特色的会议。一共二十多个议题,先是相关部门汇报,再是分管领导说明,接着是常委、副县长们点评,最后是县长讲话,令狐安作决定。每个议题下来,少说也得二十分钟,长的,甚至达到了一两个小时。联席会议都是连轴开,上午开始,下午接着,晚上还得继续。中间,领导们会简单地吃点工作餐。其实,会议的大部分议题,在会前都已经分别征求了相关领导的意见。但到了会上,虽然一再强调开短会,有意见就说,没有意见就不说。但既是领导们集中参加的联席会,岂能不表示个态度?因此,每个人都得说,意见集中起来也就那么三四条,反对的少,赞成的多。有新意的少,重复的多。个别领导甚至一再强调:我要说的,其实其它同志都已经说了。我就再重复三条吧!看看,这不是明明白白的浪费时间吗?可是,官场的时间,就是基本上用来浪费的。领导艺术嘛!能耐着性子去重复,也是一种高明啊!

领导干部要学会开会!连会都开不了,怎么能当一个合格的领导干部呢?

令狐安对每一个议题,事前都已经有所考虑了。要是往年,他的最后决定,大都与叶远水的讲话,有出入;严重的,完全否定。但今年,他已经同意了叶远水对前十几个问题的态度,这让在座的常委副县长有些无所适从。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揣摩谁了。副书记王枫,在讨论矿业经济表彰时,就很为难。他隐约注意到了令狐安和叶远水这两个一把手的变化。首先,在矿业经济整合上,叶远水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支持了令狐安。联席会上,令狐安又一再地肯定叶远水的提议。难道……王枫摇摇头,眯着眼看了看叶远水。叶远水脸色发红,嘴唇在不断地微动着,这是有烟瘾的人需要吸烟的正常表现。从他的神情上,看不出他和令狐安之间,是否达成了什么协议。而令狐安,眉头一直紧蹙。上午开会前,方灵还同王枫谈到令狐书记,说令狐书记最近脸色不是太好,是不是因为马上市里有动作,他心里有些……王枫笑笑,说这大概不会吧?令狐书记到市里,应该是没问题的。湖东是南州市的领导后备基地啊,像你方主任,不也是很快就要……

方灵没有解释。市委本来准备在年前开常委会,可是考虑到年内时间太紧,就推迟到年后了。方灵心想:在湖东,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联席会议了。这个年,也是在湖东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矿业经济表彰是湖东表彰项目中的重点。每年只表彰三名,县政府给每个企业奖励二十万。在令狐安来湖东之前,每年表彰数额在十五名左右,令狐安一来,便彻底否决了这个数字。他的理由是:表彰就得让人眼红。全面表彰,等于没有表彰。减少名额,增大奖励,这才是表彰所能达到的效果。按照这个思路,这连续三四年来,矿业表彰总是在吉大和永恒以及像华永等企业间徘徊,一些中小企业难以染指。对此,叶远水也发过牢骚,但常委们大都挂赞成意见。个人服从组织嘛,县长也得服从常委会啊!

钱卫中汇报了今年矿业经济拟表彰的名单,无非是在去年的名单上,作了个次序的调整。第一名;永恒;第二名:吉大;第三名:华永。从产业规模和纳税规模上看,这三家企业与其它企业之间已经拉开了档次,在这三家之中徘徊,也属正常。鲍书潮首先作了发言,王枫和其它常委们表示同意。大家都清楚,矿业经济表彰,到最后只有令狐安说了才能算;如其说了不算,还不如不说,免得得罪人。叶远水等王枫说完了,清了下嗓子,正准备开口,被令狐安打断了。

“今年这个名单,我有个感觉,没有创新意义。现在,从上到下都在提倡创新。我们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机制都要创新,没有创新就不能激发活力。以前矿业经济表彰,大都在三大矿业大企业中产生,这是为了鼓励矿业向规模化与效益化发展的必要选择。但现在,我们的矿业经济形势发生了变化。除了这三家大企业外,一大批中小矿业企业,成了主力和支柱。像小沟子矿等,就很不错嘛!因此,我认为矿业经济表彰,要放宽名额,重点奖励中小企业。会后,请矿业局尽快拿出新的表彰方案。三家大企业我考虑,可以不奖了嘛!年年奖,也差不多了。该转到中小矿业上来了,这样也好为下一步的矿业整合打下个基础。远水同志,你看呢?”

令狐安这话,几乎让所有参加会议的县级领导们都诧异了。

这是屈服?还是有节制的妥协?

矿业经济的矛盾,说白了,还是表现在县委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再说穿了,就是令狐安和叶远水的矛盾。这矛盾,在前不久丰开顺到市里上访,叶远水亲自去汇报后,发生了质的变化——叶远水已经舞起大旗了。按理,令狐安在这时候更应该强硬些。可是今天……

鲍书潮望了望令狐安,眉头皱了皱。矿业经济表彰的名单,他是先过了的,在联席会上,哪一个议题被否决,分管领导的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特别是像刚才令狐安那样,彻底地否决,更让鲍书潮觉得难为情。秦钟山和黎民出门去解决烟瘾了,方灵正对着笔记本上的空格子发呆。最近她老是感觉到睡眠不好,晚上不到四点,就醒了,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今天早晨也是。她努力地闭着眼睛,想让自己回到睡梦中去。可是大脑却异常的清醒,清醒得像日头之下的流水一般。努力到五点,她索性起床,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那一刻,她心里竟然涌出一种欲望,希望有人抱着她,慢慢地,慢慢地,睡去……

一个人的坚守,是要终其一生吗?

还是……

叶远水拿出烟,但没点。这是无烟会议室,他将烟放在唇边嗅了嗅。秦钟山可以出去抽烟,黎民也可以出去,但叶远水此时是不可以出去的。令狐安已经直接点了他的名了,他得说话。

“好,我说几句!”叶远水等秦钟山进了门,将烟从唇边移下放到笔记本上,“矿业经济正面临整合,在现有格局下对矿业进行表彰,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同意令狐安同志的提议,扩大奖励面,重点奖励中小企业,也算是对他们这么多年工作的鼓励吧!”

“那好,就这样。”令狐安接了句。

叶远水瞟了眼令狐安,两个人就像两只大鳄,彼此都在潜伏着,谁都不愿先露头。而在这潜伏之中,正进行着无声而凌厉地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