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持续高增长,如果中国要长时间地保持这种繁荣,是靠地大物博,或者取之不尽的廉价劳动力,还是要靠别的资源来保持这种发展?
陈志武:我们可从三个方面看待一个国家的比较优势:制度资本、人力资本、自然资源资本(包括矿业、农业与林业)。中国有很多劳动力,有有限的自然资源资本,但缺乏有利于市场自由交易、有利于金融创新的制度资本,这包括对产权的保护不够、合同无法执行、司法不独立与低效、新闻媒体不独立等。在今天的世界,自然资源资本不值钱,矿业、农业与林业的东西都不值钱。在只有很多劳动力,却没有很好的制度资本支持的情况下,中国经济发展的定位必然只能是在实物的生产和制造业上。
我研究了世界90多个国家的数据后发现,自然资源比如黄金、银、石油和天然气储藏量越多的国家,反而是目前人均国民收入比较低的国家。自然资源和土地的多少已不再是决定一个国家、一个地方人均收入的最重要因素。我的研究是想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不是土地、也不是自然资源决定一个国家的贫富,到底是什么东西真正决定一个国家的贫富呢?答案是:制度资本才是最重要的。
中国经济经过这些年的改革开放,尤其是通过制造业为主要出口导向的出口模式,到今天,这种发展模式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压力越来越大。我们知道制造业消耗的能量和资源都很多,而且对环境产生很大的污染,若是按照这个模式发展下去,中国的社会和环境根本承受不了。另外从就业角度来说,靠制造业来增加就业机会会越来越困难,实际上过去几年中国靠制造业增加的就业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因此中国必须转变过去的增长模式,从重化工业为主导的发展模式,转变为以服务业和第三产业为主线的发展模式。
比如,金融证券行业的发展能改进整个国家的资金与资源配置效率,能发动更高层面的经济价值增长机器,能够使中国从以制造业为主的工业经济升华到一个以金融经济为核心的工业社会。但是,除非能进行促进市场交易的制度、机制变革,比如进一步开放新闻自由,否则那只能是可望不可及的。2002年以来,我一直在研究,一个国家是否可以有不自由的新闻媒体而同时能发展它的资本市场和更广义的第三产业?得出的结论是否定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在缺乏新闻自由的情况下,发展出一个象样的金融经济。
道理很简单。我们在经济学上经常说,一个市场交易环境下信息不对称的程度必须尽量低,否则交易会进行得极困难。如果不允许媒体报道,或者媒体在败诉的威胁之下不敢去对上市公司和非上市公司作追踪报道,金融市场的交易环境和商品市场的交易环境所面对的信息环境会非常浑浊。对于金融和证券市场来讲,交易的双方,尤其是买方越来越不敢相信市场中所有的信息。长此以往,最后,不仅是证券市场,其他的市场也不太容易发展下去。
所以,虽然大家都希望中国经济朝着高科技、知识经济方面发展,但是我个人觉得,相当一段时期之内,我们的知识产权、智力经济发展的潜力会比较少。就是因为制度资本的问题。
◎网友:您如何看待中国股市的现状,美国是不是也经过了这样混乱的时期?
陈志武:中国股市的发展跟美国股市的发展从本质上是不一样的。因为中国股市当初是为了帮助解决国营企业的问题,想通过发行股票向社会募集资金,帮助国营企业解决财务问题,这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利益冲突。而在18世纪末刚刚开始的美国股市里,公司上市是出于一种企业自己要融资的需求,上市公司本身是私营企业,没有国营企业,所以市场参与者之间发生的交易,更多地是自愿交易,没有政府出面做任何的保证。政府也不会去通过发表言论鼓励人们参与买股票。总之,美国政府跟股市的发展两者之间是非常独立的,跟中国的情况很不相同。
大家经常讲证券市场的功能主要是帮助企业融资,其实除了这个功能以外,还有非常多的其他功能,比如说通过发展证券市场,让更多的老百姓可以参与企业成长的机会。考虑到中国目前新闻舆论环境和法制环境,中国股市的状况已经非常不错了。大家知道,在今天的中国社会里,人们在亲戚朋友间借钱或者融资都不太愿意,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老百姓拿钱去买股票,把他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投到这些上市公司里边。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简单了。
现代社会中,一方面规模化生产和销售的结果使得很多创业机会越来越集中到少数几个公司的手里,同时,原来的普通人开小店、小工厂、小作坊的机会就会变得越来越少,我们有没有什么方法让这些老百姓重新得到小打小闹的创业机会?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会发现,如果让像新希望集团、华联超市、国美电器等这些公司上市,把它们的股票分得很细,让更多的老百姓可以通过购买它们的股票来参与这些公司的创业发展,从中分享到一份收益,这样的话可多多少少让普通老百姓有机会弥补他们失去的机会。从这个角度讲,发展好股票市场和证券市场,不仅可帮助企业融资,而且对于培养中产阶级也可以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比如,美国的股票市场,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发展起来的基金管理行业,确确实实为普通的美国家庭通过持有股票和股票基金参与美国的经济增长带来的繁荣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美国大概有2/3的家庭持有股票或者基金,所以在美国的基金和股票市场越来越繁荣的时候,至少有2/3的家庭同时能分享到一部分利益。这样,社会中的收入分配才有可能不会因为规模化生产、规模化销售而变得越来越两极分化。
◎记者:陈教授,目前中国的城乡差距、收入不平等问题已经造成了一系列负面的社会效应,而且有可能影响中国社会的稳定,您认为影响中国收入分配不平等的因素都有哪些?什么样的收入分配制度才是公平合理的?
陈志武:第一个重要因素是制度因素。城乡户口制度、就业制度等,这些都使得农村人不能够像城里人那样获得收入更高的工作机会,也不能够像城里人那样得到更好的受教育机会。比如说北京人进入大学的考分就比其他省、比农村学生的考分要低多了。受教育机会不平等从根本上使得农村人的人力资本从一开始就不如城里人。加上就业歧视,更使得农村人跟城里人的收入差距进一步拉大。
第二个重要因素就是国家金融的垄断。特别是跟100年前的中国相比,那时候没有国家银行,也没有总部在北京的各种商业银行去把全国各地老百姓的积蓄存款从各地集中到北京,由总部在北京的各个银行集中调配,所以100年前各地老百姓的存款基本上能够返回到本地,来帮助本地的经济建设。而今天,通过人民银行和四大国有商业银行,把全国的金融资源汇总在北京,由各大银行总部加上国家发改委来统一安排使用这集中了的金融资源。这样一来,当然带来了许多前所未有的高道德风险。比如说就像我们看到的,这么多金融资源用来重点发展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形象工程大城市,这些举措确实是100年前不可能做到的,但是今天可以做到。这样做的后果是,少数城市发展的机会是前所未有的好,但是对于更多的农村来说,它们本来辛辛苦苦节省下来的金融存款,不再能够用于本地的经济发展,而是相当程度地被调去发展那些大城市。
第三个重要因素是创业机会的不平等。这不仅仅因为农村人无法进入城市,所以他们不能够具有像城市人所具有的发财致富的创业机会,而且城里人可以通过与政府和国有银行的关系融到创业的资金,而这些创业资金对农村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甚至于像孙大午这样非常少数的创业者,他们因为得不到正规金融的支持,所以不得不寻求亲朋好友同事的支持,但是尽管孙大午辛辛苦苦发展了自己的事业,但最后还是以这样那样的名义把他抓起来了。
最后,国有经济也是从根本上导致城乡收入差距的原因。其实道理很简单,当所有的资源,包括自然资源都由国家计委等部门来统一调配的时候,城市肯定是首先被照顾的,乡村的利益不会被重视,而往往只是被捎带想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政府计划部门更多地会去追求看得见、摸得着的城市政绩工程。农村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去,即使发展好了也不会有太多人看到,所以对于各级官员来说,如果真的把注意力放在农村,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功劳不容易得到承认。相反的,城市的工程是更多人可以看到的。这种业绩评估的不对称,必然让更多的计划官员和行政官员把重点放在城市,而不是农村。所以土地私有化才是把最好的发展机会还给农民的最好办法。
◎网友:您如何看待国有银行和民营银行的关系?
陈志武:中国现在不允许非正式的信贷机构发展,这种局面要改变,要让民间融资的发展空间大大增加。大家谈得较多的温州模式是一个很好的做法。宋朝、明朝的时候,山西的民间借贷历来比较发达,温州模式可以继续发扬。民间自愿的融资交易是人生来就应该有的基本权利,本来就应该是不需要讨论的问题。
许多人会说:“随便允许人们去作金融、投资交易,那不是乱了套了?”我们必须意识到,自愿的契约和交易的自由权利是人类自古以来就有的基本自然权利。不管是中国还是其他国家,起初都是从民间金融、草根金融开始作起的,那是一种最自然的程序。只有当融资范围超出了当事人的“亲朋熟人”、“朋友的朋友”和本地小社区的时候,才出现较突出的信息不对称问题,那时才有政府监管介入的理由。但即使到了大规模、大范围融资的时候,政府还是只应该起到规则的制定和监管的作用,而不一定要由国家直接来经营金融证券业务。换言之,民间金融、草根金融才是人类最初的、最自然的业务形式,国营金融才是后来有的、非自然的业务形态。
我们经常讲内需不足。内需不足的原因是什么?政府通过出口让我们的老百姓和创业者收入增加不少,但是大家收入增加之后都不花,存在银行里。这是因为消费者可以利用的金融理财工具非常有限。大家没有办法通过不同的投资组合和金融产品,更好地规划未来的生活,只好把挣来的钱存银行,生怕未来会没有收入。所以,当务之急是把民间金融放开,通过民间金融的竞争,使国有银行面临一些竞争压力,让他们能更好地改进自己的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