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原始的火是性欲,它燃起了情欲的红色火焰,而情欲继之又燃起另一个摇曳不定的蓝色火焰——爱情。情欲与爱情:生命的双重火焰。
——奥塔维欧·帕兹(Octavio Paz)《双重火焰》(The Double Flame)
纽约的恋爱派对就像人类学的实地考察——你永远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或发现什么。最近,我在参加一个自我标榜时尚的活动时,对方先问我是做什么的,而不是先问我的名字——在这个充斥着成功者的城市,这种情况很具有代表性。我回答说:“我的职业是心理咨询师,我在写一本书。”站在我旁边的一个英俊小伙也在写书,于是我问他:“你在写哪方面的书?”“物理。”他回答道。礼貌起见,我接着问道:“物理学的哪方面?”我已经记不得他是怎么回答的了,因为我们的谈话突然被另一个人打断。那人插进来问道:“你呢?你在写哪方面的书?”我回答说:“巩固夫妻、伴侣之间的亲密关系的书,从情欲的角度。”
在写这本有关性的书时,无论在什么场合,不管是在派对、出租车、美甲沙龙、飞机上,还是跟青少年或丈夫在一起时,我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我意识到,有些话题会让人避之不及,而另一些则会像磁铁一样吸引他们。他们会和我聊天。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坦诚相告。实际上,在讨论性这个话题时,人们常常选择隐瞒。
“你写关于情欲的什么?”有人问。
我回答道:“我写的是情欲的实质,我想探索是不是有可能长期保持伴侣生活的激情,而不是让激情日渐消退。”
“性不一定要有爱,但爱需要性。”一个一直站在外圈的男人说。他还没有决定要加入哪个圈子的谈话。
“你主要侧重于已婚夫妇吗,还是未婚情侣?”另一个人问道。我明白他想问什么:“这本书对我适用吗?”对此,我向他保证:“我研究了无数夫妇和情侣,有年轻的和年老的,有双方关系已经确定的,还有没定下来的。那些针对夫妻的情爱忠告,对未婚情侣也同样适用。”
我告诉他们,我想知道如何能够——或者是不是可以——在亲密关系中保持活力与兴奋感,在婚姻承诺中是不是有什么内在的东西会冲淡性欲。离开了一夫一妻制,我们还能维持安全感吗?我很好奇我们是不是能够保持奥塔维欧·帕兹所说的爱情和情欲的双重火焰的诗意感。
这种对话我已经进行过很多次了,这个派对上大家的评论也没什么新奇的地方:
“这不可能做到。”
“嗯,这是一夫一妻制无法避免的问题,难道不是吗?”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做出承诺的原因。与恐惧无关,我只是讨厌沉闷的性爱。”
“保持长时间的欲望?那一夜情的欲望呢?”
“爱情会变,激情也会变成别的东西。”
“当有了孩子的时候,我就放弃了激情。”
“你和有些男人享受性爱,却嫁给另外的男人。”
正如在公开讨论中经常发生的情况,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往往在一瞬间被化解,讥讽代替了细节的争论。这里我看到了浪漫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分化。浪漫主义者拒绝没有激情的生活,他们发誓自己永远不会放弃真正的爱情。他们常常是追寻者,追求和对方在一起时欲望永远不会减弱的爱人。每次欲望减弱时,他们都会认为爱情消失了。如果情欲下降,爱情也会行将就木。于是,他们哀悼激情的消失,害怕稳定。
与之相反的是现实主义者。他们认为恒久的爱比激情的性更重要,激情会让人做蠢事。激情是危险的,会带来破坏,它对婚姻来说是一个薄弱的基础。正如情感专家玛吉·辛普森(Marge Simpson)的那句流传甚广的名言:“激情是青少年和外国人的专利。”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以成熟稳重为要。最初的兴奋会发展成其他的东西——深深的爱、相互尊重、共同的经历、相互陪伴。欲望的消退是不可避免的,人都要忍耐这个过程,变得成熟起来。
随着谈话的展开,这两个阵营的人用掺杂着怜悯、柔情、嫉妒、愤怒和蔑视的眼光看着彼此。不过,虽然他们的想法截然相反,但是双方的基本前提是一致的:激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冷却。
“有的人抗拒激情的消退,而有的人选择接受,但大家似乎都认为欲望会逐渐消退,只是在其重要性上有分歧。”我评论道。浪漫主义者认为激情重于稳定,而现实主义者则把安全感置于激情之上。但持这两种想法的人往往都会失望,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在任何一个极端处境下愉悦地生活。
人们总是问我,我的书是不是能提供解决方案,他们该怎么做?这个问题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有着对激情的渴望,因为情欲的浪潮和能量是生命与活力的体现。无论那些主张安全和稳定的人们如何说服自己要满足现状,他们仍然非常渴望生命中激情的力量。我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时刻,让人们走出对激情消退的反思,去表达他们的希望。其实,真正的问题是:在长时间的伴侣关系中,我们可以既享有爱情,又拥有激情吗?如何实现?那样的关系究竟会是怎样的?
锚和波浪
虽然你可能会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我相信,爱和欲望不是相互排斥的,它们只是不能一直在同一时间共存。事实上,安全感和激情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人的基本需求。它们源于不同的动机,将我们引向不同的方向。在《爱情能永久吗?》(Can Love Last)一书中,充满哲思的心理分析学家斯蒂芬·米切尔(Stephen Mitchell)为这个难题提出了一个思考框架。他解释道:“我们都需要安全感:恒久、可靠、稳定和连续,这些是我们作为人根深蒂固的本能。但我们也需要新奇和变化,让生命充实、充满活力。在这方面,风险和探险变得异常突出。作为人,这种矛盾一直存在:一方面我们追求安全感和可预见性,另一方面又寻求多样性。”
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孩子跑到前面去探索,又不时回过头来确认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的场景?孩子需要在探索的过程中感到安全,而一旦他满足了冒险的需求,又会回到安全的地方。当孩子们长大成人以后,他们还会再玩这个游戏,只不过这次是爱神的游戏。大胆冒险的时期与寻求归属感和安全感的时期会交替出现,他的选择可能会变化,但通常他最终会选择其中一种。
对人类适用的规律对其他生物也都适用:所有生物体都需要交替增长期和平衡期。任何人或系统,如果一直无休止地追求新奇和变化,就有陷入混乱的危险;而如果人或者其他生物过于僵化,就将停止生长,并最终死亡。稳定和变化之间的这种无休止的交替,就像是锚和波浪一样。
恋人关系是这种动态关系的绝佳体现。我们希望爱侣是一个稳定可靠的锚,然而,同时我们又希望爱情提供一种超然的经验,让我们享受超于普通生活的体验。一边是对安全感和可预见性的需求,另一边是对兴奋、神秘和敬畏感的需要,调和两方面的需求是现代夫妻所面临的挑战。
对于少数幸运者来说,这几乎不算什么挑战。这些伴侣可以轻松地把清理车库和爱抚对方的背结合起来。对于他们来说,承诺和兴奋、责任和快乐之间不存在不和谐。在自己的家里,他们也可以充满兴奋感。他们既是父母,同时又是恋人。总之,他们可以完美地融合普通生活和神秘感。但对于其他大多数人来说,在持久的伴侣关系中寻找刺激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不幸的是,在太多的爱情故事中,人们都是牺牲激情以换取稳定。
从爱人那里,我到底想要什么?
阿黛尔一手拿着半个三明治,一手拿着正在做的一些文字材料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她今年38岁,是一位成功的私人执业律师。她和艾伦已经结婚7年了。两人都是再婚,他们共同孕育了一个女儿——艾米利亚,今年5岁。虽然她一会儿还要去理发师那里,但阿黛尔的穿着简单而优雅。
“我就直接说吧,”她说,“80%的时间,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这位有条理、有成就的女人没有浪费一分钟,她滔滔不绝。
“虽然有一些事情他没有讲出来,他的感情并不热烈,但是他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读报纸的时候,我感到自己非常幸运。我们很健康,有足够的钱,我们的房子没有着火,我们不必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躲子弹。我知道有一些人的生活有多么不幸。可是,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的朋友马克正在和他的第三位妻子离婚,他说:‘因为她没有激励我。’所以我去问艾伦:‘我会激励你吗?’你知道他说什么?艾伦说:‘你激励我每个星期天做酒焖仔鸡。’这道菜他做得非常好吃。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想让我开心,他知道我喜欢这道菜。
“所以我想知道我到底缺少什么。你知道那种第一年在一起的感受,那种震颤、刺激的感觉,紧张感和身体的热情,对吧?我甚至不知道我以后是不是还会有这样的感觉。当我问艾伦这个问题时,他用那样的表情说:‘哦,你又想谈布拉德和詹妮弗了?’即使是布拉德·皮特和詹妮·弗·安妮斯顿也厌倦了彼此,对不对?我去研究了生物学,我知道了‘突触’的工作原理,我知道过度使用会降低反应敏感度,我知道激情会退却。但是,如果我无法重拾那种激动和热情,我想有一些其他的感受。
“我头脑中现实的那部分知道,起初的兴奋是因为不安全感,那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感受。我们约会的那段时间,电话响了我会感到兴奋,因为不知道这电话会不会是他打来的。而现在,如果他出差,我会告诉他不要给我打电话,我不想被电话吵醒。头脑中理智的那部分告诉我:我不喜欢不安全感。我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孩子。我不必在每次他出门的时候都担心:他喜欢我吗?还是他不喜欢我,他在骗我?”
阿黛尔顿了顿,接着说:“你知道那些杂志上的测试,如何判断他是不是真的爱你,等等。我不想为这样的事疑神疑鬼,现在我还不需要为此担心。但是,我希望能重拾一些当时的兴奋。
“结束了一天漫长的工作后,我会照顾艾米利亚、做饭、打扫卫生、检查待办事项清单,而性是离我最远的东西,我甚至不想和人说话。有时艾伦会看电视,我会去卧室读书,这样我也感到幸福。那我到底想说什么呢?因为我不只是在谈论性。我希望我作为一个女人得到赞赏,而非仅仅作为一个母亲、妻子,或者作为丈夫的人生伴侣。我也希望像欣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欣赏他。可能是一次凝视,一次触摸,一句话。我希望作为一个女人被凝视,而不是带着那些包袱。
“他说,这是双向的。他是对的。不是说我穿上睡衣,保持距离感,我们就能重温情窦初开的时光。在‘让我感觉特别’这方面,我很懒。我们相识那会儿,他第一次过生日时我给他买了一个公文包(他在橱窗里看到过,很喜欢),里面有两张去巴黎的机票。而今年他的生日,我送了他一张DVD,我们和几个朋友一起给他过生日,吃的是他母亲做的肉馅糕。不是说肉馅糕不好,但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为他的生日做得更多一些。我已经变得满不在乎了。”
阿黛尔这一长串倾诉传神地捕捉到了我们所谈的矛盾:伴侣之间爱的舒适性与亲密关系导致的情欲减退之间的矛盾。熟悉感的确会让人放心,它带来了安全感,阿黛尔从未想过放弃这些。而同时,她希望找回起初的活力与兴奋感,她希望在艾伦那里既感到温暖,又找到激情。
快感时代:我们更自由,也更焦虑
不久之前,对丈夫充满激情这样的愿望还被认为是自相矛盾的。从历史上看,这两个生活领域是分开的,一边是婚姻,一边是激情,而激情很有可能是在婚姻之外的其他什么地方。“浪漫的爱情”这个概念在19世纪末才出现,这个词第一次让两者走到一起。诸如性在婚姻中的核心位置,对婚姻中性的高度期望等都是在几十年后才出现的。
过去50年的社会和文化变革重新定义了现代长期同居关系。艾伦和阿黛尔都是20世纪60年代性解放运动(从那时起,我们的社会开始允许使用避孕药)和同性恋解放运动等性革命运动的受益者。随着避孕药的广泛使用,性从繁殖需要中解放出来。女权主义者和同性恋支持者都极力主张,“性福”是一项不可剥夺的权利。在《亲密关系的转变》(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一书中,著名作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描述了这种转变。他解释说:“性行为已成为每个人的自我属性,是我们在一生中不断发展、定义、重新协商的属性。今天,性行为已经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而不再仅仅是我们所要做的事情,它已成为亲密关系和性满足的一个核心特征。我们相信这是我们应该拥有的,快感时代已经来临。”
这些思想的发展,加上“二战”后的经济繁荣,形成了一段空前绝后的自由和个人主义盛行的时期。如今,人们被鼓励追求个人满足和性满足,摆脱以前社会责任和义务对社会和家庭生活的束缚。但是,一种新的不安全感尾随这种放纵而至,噬咬人心。大家庭、社区和宗教可能确实限制了我们的自由、性和其他的东西,但作为回报,它们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我们急需的归属感。世世代代,这些传统的机构提供着秩序、意义、连续性和社会支持。摆脱这些束缚给了我们比以往更多的选择和更少的限制,我们都更自由,但也更孤独。正如吉登斯所描述的,在本体论的意义上,我们变得更焦虑。
我们把这种对自由的焦虑带到了爱情中。人们现在对爱的期待超越了情感上的悲悯和友谊的寄托,希望爱成为解决孤独的灵丹妙药。我们期待爱人成为抗衡现代生活波折的堡垒,这并不是说现代社会人类的不安全感要比以前更大。事实上,可能恰恰相反。不同的是,现代生活剥夺了我们的传统资源,过去众多社会网络提供的安全感和情感关系,人们现在希望在爱人一个人身上找到。爱情已经变得不堪重负,人们对爱情期望太多。
当然,阿黛尔在描述她的婚姻状态时肯定没有想过这些现代的焦虑。但我相信,爱情因为现代社会的阵痛变得更危险。现在我们的住所离家人有几英里远,我们和儿时的伙伴断了联系,常常要搬家,这一切的不连续性有一个累积效应。爱情要承担几乎难以承受的脆弱性——仿佛爱情本身还不够危险。
微缩版现代爱情故事
当你遇到一个有强大吸引力的人,你会有一种甜蜜的反应,因为它总会带来惊喜。你心中充满了可能性,充满希望,你会跳出平凡的生活,进入到一个情感和沉迷的世界。爱抓住了你的心,你觉得充满力量。你珍惜这种冲动,希望抓住这种感觉;同时,你也害怕越执着,失去的也就越多,所以,你想让爱变得更安全。你希望爱变得稳定、可依赖。于是,你第一次做出爱的承诺,幸福地放弃了一点点自由,换取一点点稳定。你通过一些方式——习惯、仪式、宠物、名字等——来创造舒适的感觉,这些让你觉得安心。但兴奋感依赖于一定程度的不安全感,它源于不确定性,现在,当你压制了不确定性时,爱情的活力也在消退。在享受舒适的同时,你抱怨自己感到束缚,失去了自发性。当你试图控制激情的风险时,你也驯服了它,于是,激情不复存在,你开始对婚姻产生厌倦。
在享受舒适的同时,你抱怨自己感到束缚,失去了自发性。当你试图控制激情的风险时,你也驯服了它。于是,激情不复存在,你开始对婚姻产生厌倦。
虽然爱情减轻了我们的孤独感,但也加剧了我们对爱人的依赖。它本质上是脆弱的。我们倾向于通过加强控制来减轻焦虑,当我们缩小彼此之间的距离、把确定性最大化、让威胁最小化并遏制未知时,我们会感到更安全。然而,有些人过度抵御爱情的不确定性,结果让爱情变得单调乏味。
长期的伴侣关系有一个明显的趋势,就是倾向于可预见性,减少不可预知的事物。但是,情欲的繁盛依赖于不可知。欲望与习惯、重复是互斥的。欲望是不羁的,我们试图控制欲望的尝试注定会失败。所以,我们能怎么做呢?我们不想抛弃安全感,因为我们的关系依赖于此。要实现一段健康和快乐的伴侣关系,身体和情感的安全感是基本的。然而,缺乏不确定性就没有渴望,没有期待,没有颤栗。针对于此,心理专家安东尼·罗宾斯简明扼要地解释说:“在爱情中,激情与它包含的不确定性,几乎是等量的。”
引入未知感
我们怎样把这种不确定性引入到亲密的关系中?我们如何创造这个微妙的不平衡?实际上,答案已经有了。东方哲学家们早就说过,唯一不变的是无常。生命短暂又充满起伏变化,如果我们认为可以恒久地保持关系,一直拥有安全感,这本身就是一个很自负的想法。
正如西方谚语所云:“如果你要逗上帝发笑,那就告诉他你的计划。”可是我们还是带着盲目的计划前进。作为现代世界的忠诚公民,我们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
我们把初始的激情比作青少年的沉醉,既短暂又不切实际。而与激情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就是安全感,即双方关系的绝对稳定。然而,当我们用热情交换稳定时,我们不是在用一个幻想交换另一个幻想吗?正如情感专家斯蒂芬·米切尔指出的那样,对持久的幻想可能会胜过对激情的幻想,但两者都是我们想象力的产物。我们渴望恒久,我们可以为之努力,但恒久永远无法保证。在爱情中,我们总是冒着失去爱情的风险,比如伤害、排斥、分离乃至死亡,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地维持它。引入不确定性,有时仅仅意味着放弃对确定性的幻想。在这种看法的转变中,我们需要承认爱情的神秘感。
我告诉阿黛尔,如果我们要长久地保持对一个人的渴望,我们必须能够把未知感引入熟悉的空间。正如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所言:“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天地,而在于拥有新眼光。”
阿黛尔回忆起了最近一次的感情转变。“让我告诉你两个星期前发生的一件事。”她接着说,“这样的情况很少有,我甚至还记得那一刻。当时我们在一个工作场合,艾伦正与一些同事交谈,我看着他,发现他是如此有魅力。这几乎不可思议,像一次灵魂出窍的体验。你知道最有吸引力的是什么吗?那一刻我忘了他是我丈夫,是一个讨厌的家伙,并且非常固执,我忘了他会惹我生气,忘了他把地板弄得一团糟。那一刻,我仿佛忘记了一切,我被他深深吸引,就像在热恋时一样。他很聪明,很会说话;他让人平静,又十分性感。我忘掉了因为我早上快迟到的斗嘴,或‘你为什么这样做’,或‘圣诞节那次是怎么回事’,或者‘我们要谈谈你母亲的问题’等愚蠢的争吵。我跳出了那些空洞的东西和那些可笑的对话。我真正地在看他,那是我的感受。我不知道他对我有没有产生过类似的感受。”
当我问她有没有告诉过艾伦那次的感受时,她很快回答我说:“没门!他会取笑我。”我告诉她,也许浪漫的减少更多是因为害怕,而不是熟悉或者现实的重压。情欲是危险的。人们因为害怕而拒绝自己有这种理想化和极度渴望爱侣的时刻。那意味着认可了爱人的独立性,会破坏稳定性。当爱人独自站在一旁时,他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和自由,夫妻关系的脆弱性被放大了。当阿黛尔说她想知道艾伦对她有没有产生过类似的感受时,她的脆弱显而易见。
对于这种威胁,典型的防御行为是留在熟悉、充满感情的领域——为琐碎小事争吵,和舒服的性爱,这些平凡的生活让我们局限于现实,拒绝任何超越的机会。
但是,当阿黛尔走出他们的婚姻去看艾伦,从标准镜头切换到广角镜头,他的差异性凸显出来,这反过来又增强了他对阿黛尔的吸引力。她把他作为一个男人来观察。她把一个熟悉的人转变成一个相处多年仍然陌生的人。
你真的了解你的伴侣吗?
如果说不确定性是所有爱情的内在特点,那么神秘感也是。许多针对亲密关系危机来进行心理咨询的伴侣,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自认为知道关于对方的一切。“我丈夫不喜欢说话。”“我女朋友不会和其他男人调情,她不是那种人。”“我的爱人不喜欢这样。”“你为什么不直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需要给她奢华的礼物,她知道我爱她。”我努力告诉他们,他们看到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敦促他们恢复自己的好奇心,发现藏在两人背后的东西。
事实上,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全了解我们的伴侣。米切尔提醒我们,即使在最乏味的婚姻中,可预测性也不过是海市蜃楼。我们对恒久的需要,束缚了我们了解身旁爱人的意愿。我们让爱人遵从自己用想象力创造的形象,这种形象是基于我们自己的一套需求设定的。“他的一个特点是他从不焦虑。他像石头一样‘油盐不进’,而我很神经质。”“他离开我了,真是个懦夫。”“她一点都不能容忍我的那些东西。”“我们都非常传统,虽然她早就取得了博士学位,但她还是非常喜欢和孩子一起待在家里。”我们看到的是我们想看到的,是我们可以容忍的;我们的爱人也是这样做的:把对方的复杂性中性化,让差异性变得易于管理。我们把爱人简化,当某些部分威胁伴侣关系的既定秩序时,我们会忽略或拒绝那些部分。我们会“简化”自己,以爱情作为借口,甘愿抛弃自己性格当中某些重要的部分。
然而,如果我们把自己和爱人拘束于固定的实体,热情消退就不足为奇了。而且,这种损失是两方面的,你不仅丧失了激情,你也没有真正获得安全感。当伴侣关系中的一个人破坏这种人为的规则,坚持把自己更真实的部分融入爱情时,这种认为平衡的脆弱性就变得更明显。
向我寻求心理咨询的查尔斯和罗斯夫妇,就是上述情况的典型。他俩结婚近四十年,有足够的时间去充分了解彼此。查尔斯是善变的煽动者,俏皮而有诱惑力。他是个热情的男人,他需要有人来帮助他疏通旺盛的精力,进而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果没有罗斯,我想我不会有今天的事业和家庭。”他说。罗斯性格坚强、独立、清醒。她拥有一种自然的平静,这会帮助查尔斯改变他恣意妄为的性格。正如他所描述的,她是坚实的,而他是流动的。在遇到查尔斯之前,罗斯几次激情的冒险都让她觉得激情是压倒性的,让她觉得疲惫、不快乐。对罗斯来说,查尔斯代表的是她没有的激情。罗斯害怕失去控制,而查尔斯则害怕他自己“太贪图享受而失去控制的感觉”。这种互补性,使他们的爱情在有限的空间里蓬勃发展。
这种良好的安排一直发挥作用,直到它无法发挥作用的那一天为止。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某一时刻,我们突然认识到,我们正在做的没有用了。通常这种情况的发生是因为重要的事件让我们回顾生活的意义和结构。突然间,对那些过去一直很好发挥作用的妥协,我们再也无法忍受了。
对于查尔斯来说,一系列的失去(他母亲去世,一位好友的死亡,还有对自己健康的恐慌)使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未来的死亡。他希望给生活增添活力,重获过去的健康。和罗斯在一起时,他再也不能忍受束缚自己的那部分,想要尝试一些新的生活方式,但每次他试图和罗斯谈论自己这方面的渴望时,罗斯就会驳回他:“你又中年危机了?你打算怎么做?”
查尔斯和罗斯都曾发生过婚外情,两人都知晓这个事实,却默契地回避这个问题,也都不知道当时的细节。罗斯提到过一次。“我认为,我们已经走过了那些年轻浪荡的岁月。我们都六十多岁了,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她叹道。
“之前怎么了?”我问她。
“他伤害了我,拿我们的婚姻冒险!我已经接受了我们关系的条款,他为什么不能?”
“那些条款是什么?”
“我们结婚时,彼此深爱着对方。我们现在还彼此相爱。但是,我们可以这样说吗?我们那时都知道彼此有更强烈的激情。查尔斯感到了激情的幻灭,强烈的激情总是短暂的,于是他和与自己没什么共同点的我在一起。我会在激情中迷失。走出激情的时候,我感到了放松。后来我们谈到了当时的情况,那时我们都在寻找更持久、更冷静一些的关系。”罗斯接着解释道,对于婚姻她和查尔斯都有其他的目标——陪伴、思维刺激、身体和情感的关怀、相互支持,“我们真的重视在彼此身上发现的东西”。
罗斯出身贫寒,她父亲在田纳西州的农村经营着一个垃圾场。而今天,她在曼哈顿麦迪逊大道办公楼56层的一个独立办公室里工作。“乡下人是绝对不支持那些有野心的女孩儿的,而我很有野心。当我遇到查尔斯时,我知道他是不同的。和他在一起,他可以让我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时候,这很重要。”
“在你当时看来,两个人的性关系呢?那时这也是个大事。”我说。
“我觉得性生活还好。我那时觉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很好。”她告诉我,“我一直都知道,那样的性生活对查尔斯而言是不够的,但我那时希望他自己来处理。”
几个星期后,在与查尔斯的私人交流中,查尔斯告诉了我他的看法:“我和罗斯的性生活不错,但是一直比较平淡。有时我觉得可以接受,有时候又发现难以忍受。我尝试过网恋和婚外情,也曾经和罗斯谈过。大多数时候我会试图压制它,因为我觉得两个人之间似乎没那么多激情了。但我不想再这样,生命太短暂,我年纪越来越大了。当我还有情欲时,我就不会担心衰老和死亡,也不为我的年龄难过,至少有片刻的时间不会担心。”
“坦白地说,我对她的反应感到惊讶。”他继续说,“她已经有好几年对性不感兴趣了。这可能听起来很奇怪,但我真的没想到,当我和其他女人发生关系时,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虽然我有过外遇,但我和过去一样,在感情上对她忠诚。我不想伤害她,我当然不想离开她,但对她来说,有一些事情会变。”
查尔斯没有遵守约定,罗斯也没有。她脆弱而恐惧,也不再是查尔斯需要的那个不可战胜的女人了。正如他们驱逐了他的诱惑力,他们也抑制了她的弱点。他们已经走出了各自的角色,于是两人都陷入了危机。
他们并不知道,这可能是改变他们多年来所确定的关系的最好机会,因为这次危机使他们表达了自己很久以来压抑的部分。一直保持克制很辛苦,罗斯需要休息。而没有性生活也让人疲惫,查尔斯不想再继续容忍这种状态,这是他向罗斯袒露更真实的自己的第一步。在情感的风暴中,沉寂已久的情欲再次被点燃。罗斯对查尔斯重新产生了欲望,而这时查尔斯已经对罗斯没有了兴趣。他越是逃避她,她越需要他。对查尔斯而言,看到她对自己那么关注,这也深深地刺激了他的情欲。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关系遵循着相互约定的条款。超出约定的感情和需要,就不应该表达出来。他们不应该不理智、迟钝,或者贪婪。然而现在,他们都提出了强烈的需求,他们向对方提出了自己不愿放弃的需求。这很痛苦,但同时这也是一个不可否认的挑战。
“我已经多年没有感觉这么糟糕了。”罗斯告诉我,“但在内心深处,我却渴望它的发生。我一直看重有形的东西,比如钱、房子、送孩子上大学,我认为那些是坚实可靠的。但谁能说查尔斯追求的东西是轻浮的?也许那也是守护婚姻的另一种方式。”
查尔斯和罗斯拒绝承认那些处于可接受的范围以外的行为,他们得到的结果与所追求的目标背道而驰——这没有使他们的爱情更安全,相反,他们的爱情更脆弱了。但是,让他们向对方坦言自己的真实心声,也并非没有风险,因为这样的话,他们的关系基础就有垮塌的危险。这种展露和坦白可能会超出他们的舒适范围,但两个人都要忍受。
放弃安全感的假象
我们常常希望,长久的伴侣关系能够支撑我们面对生活的风风雨雨,但爱本质上是不稳定的。因此,我们把爱“密封储存”起来:我们把边框缩紧,关闭舱门,将事情确定在可控范围内,我们用所有的努力创造更多的安全感。然而,这些我们用以让爱变得更安全的办法常常带来更多的风险。在熟悉的基础上,我们也可以实现婚内生活的平静,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精心编制的是无聊的生活。在沉闷的生活中,很多夫妻都在奇怪地问:“为什么没有乐趣了呢?兴奋的感觉究竟哪里去了?”我对他们的解答虽然是多种多样的,但核心观点都是一句话:拆掉“安全”的枷锁,勇敢地探求“神秘感”。
欲望是由未知因素推动的,因此,欲望本身就会产生不安。在《欲望之门》(Open to Desire)这本书中,佛教精神分析学家马克·爱泼斯坦(Mark Epstein)指出,正是我们探索神秘事物的冲动让我们的欲望保持活跃。面对爱人无可辩驳的差异性,我们可以用恐惧或好奇来回应。我们可以把对方简化成为一个可知的实体,也可以选择拥抱爱人恒久的神秘。当我们抗拒控制的冲动,当我们自己保持开放的状态,我们就留住了发现的可能性。情欲留驻在不安和迷恋之间的暧昧空间:我仍然对爱人感兴趣,对方让我愉悦,我则受其吸引。但是,放弃安全的假象、接受我们无法确保安全的这个事实,对于我们许多人来说都是艰难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