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年,每年的上季和下季,奶奶都要病一次。当然,这信息都是父亲或母亲通过电话传递给我的。每一次,他们的口气都很急,似乎电话一挂,我最好就到了家里。
奶奶的病古里八怪,开始一年,上季我回去,当着我的面,她咳嗽了好一阵,啥事没有,下季我回去,奶奶红光满脸,说晚上睡了一顿好觉,头不晕了。我望着奶奶,只是心疼,劳累和埋怨早被吞进肚里去了。她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身体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很正常。
第二年,家里再来电话,我就推脱说厂里忙,暂时回不了。到春节时,奶奶气不喘,眼不花,好端端地坐在门口晒太阳,老远看到我,连连喊,声音洪亮。我一下扑进她的怀里,奶奶抚着我,絮絮叨叨,没有一点怪罪。
我一手由奶奶带大,她最疼我。每次家里电话,我最关心的就是奶奶的身体。并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识破了父母的心机,每一次,奶奶其实都没病,而是他们合起伙来,诳我回去,然后,安排一次相亲。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他们的关心越来越紧,恨不得天天有人上门提亲。我不是不替自己考虑,只是不喜欢这种方式,我有我的秘密。发小一个个都成家了,整天不是晒老公就是晒娃,恩爱秀得手机里溢出了蜜。
我条件一点不比她们差,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好工作有好工作。山清水秀育美人,美人就是我这样的,眉弯眼亮,小嘴儿红艳艳。山窝里飞出金凤凰,我就飞出来了,并栖上了高枝。我不能尽快找一个好老公,尽快成一个家享受幸福,许多人觉得天理难容。
我父母也觉得老天瞎了眼睛,而我自己又不长眼睛,所以,他们只能借助自己的眼睛,帮我四处寻觅,让我早点嫁出去。
今年五一前夕,母亲又打电话说奶奶病了。我居然露出智慧的微笑,哪有那么巧,厂里一放假,奶奶就病,能掐日子么。我狠下了心,没有回去,来去三天,又赶又累,还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奶奶就是病了,也只不过头痛脑热,很快就会好吧,我回去,也帮不了什么啊。
谁知,过了十来天,父亲打电话来,说奶奶走了,若有空,就回来一下。这一次,他语调平静,我的头却轰地一下炸了,心里再也无法平静。我恼怒地捶打自己的脑壳,泪水涌个不停。
我请了假,连夜爬上火车,回到了家。奶奶没有坐在门口等我,她早已躺在黑漆漆的棺椁里,盖板已被钉死,放在堂屋中间。
我快步伏到地上,磕了响头,泪水滴在膝盖和土地上。相较于我的哀痛,亲人们倒轻松许多。有人搀起我,让我好好休息。母亲来到身边,揩了我的泪,劝我不必哀伤,奶奶快九十岁了,没病没痛,死时一点罪没受,这是喜丧。我们要为她老人家高兴。
我抬起迷蒙的眼问母亲,五一时,咋回事。母亲叹了一口气,不自然地笑了。还不是想你回来,解决你的事,那时,好多男娃回来呢。隔壁几个村,好多人家定下了亲事,还有两对结婚了,哦,你初中同学文梅又生了二胎呢。
我瞪了母亲一眼,你们老拿奶奶说事,这下好了,奶奶真走了。我的泪又往外冒了,母亲的眼也红了,要说五一时,你奶奶真想见你呢,念了好多遍,没准,她知道自己大限将到呢。
我望着静默的棺材,忍不住抽噎起来。
这一次,我没急着走,每天去奶奶房间或坟头转转,跟奶奶说说话,让她不要担心,我的事今年一定会解决。
头七的第二天,母亲满脸喜色,让我去镇上买些菜,说小姑要来。小姑昨天不是来了吗,怎么今天还来,家里也有菜呀。
母亲见我犹疑,推了我一下,快去呀,今天有贵客。
我一下醒悟了,准是又要给我相亲,唉,该来的总会来,奶奶呀,你还真管事呢。
来吧来吧,任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就一顿饭嘛,你还能把我怎么地。
镇子离家有十来里路,我几年没来了,正好走一走,散散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子不大,什么都有。
农村人招呼客,总喜欢买牛肉。我转了一会,没什么意思。我打工的地方比这儿繁华千百倍,我都懒得转。直奔主题,我找到一个牛肉摊,在街的转弯处。
屠凳上摆着大块大块的肉,上面吊着一个小风扇,不停地转着,驱赶苍蝇。后面一张躺椅,一个人仰卧在上面,浑身上下脏兮兮,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的一双手扯开一本书,而那本书覆在他脸上,看不出眉目。
我的心下猛地一动,因了那本书,《席慕容诗集》。他睡得很死,太阳晒到了也不觉得。我一直盯着他的脸,不,是脸上那本书,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哎,丫头,怎么啦,他不卖肉吗?一个大叔来了,向我询问,我脸一热,朝后退了一步。
嗨,买牛肉呢,昨天玩牌玩晚了吧。大叔大声向那老板喊道。
那人身子扭了一下,似乎吃了一惊,上身一下扬起,书掉到地上。
啊,我一下捂住嘴,又朝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到大叔的脚。
是他。他一下也张大嘴,但很快用手捂住了,变成一个呵欠。
他麻利地给大叔砍好肉,哈哈笑着,去吧去吧,昨天赢了你的,这肉送你,晚上又来呀。
他没看我一眼,这个过程。
大叔走了,他才看向我,低声问,买肉呀,家里有客。你可难得上街。
我直直地盯着他,咬看嘴唇。很想跟他说,我奶奶死了,你可记得我奶奶,她那时可疼你了,每次你去,都将你当贵客,总要我上街买菜。
但我没说,只是轻轻舒了口气,低声问,这些年,你哪去了,可让我好找。
他耸了耸肩,乱糟糟的头发摇晃着,双手一摊,我没去哪儿呀,一直在这儿呢。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你为什么不找我?
我找了呀,到处找,就是没想到你会在街上,所有的人都不告诉我。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我不敢再上你家的门。你那么优秀,别人的口水要淹死我。
你真是个怂包,可惜奶奶那么爱你。
他低下了头,轻声说,对不起,请替我问候奶奶。
我将头别过去,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这时,一个小孩跑过来,淌着鼻涕。
爸爸,给几百块钱,妈妈又输了,快点。
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叠钱,扔向小孩,去,去,这死婆娘。
我忽然一下来了劲,朝他扬了扬手,快,给我砍几斤牛肉,我男朋友在家里。
他嘴巴一扯,没有说什么。砍肉的手,哆嗦起来。
我提好肉,将钱放在屠凳上。他搓了搓手,拈起钱,要塞给我,今天算我请客,祝你幸福。
我将钱插进屠凳上隆起的肉里,淡淡地说,谢谢,不必了,我有钱,我自己请客。你收下吧,一家子人,用钱的地方多呢。
我转过了身,推上自行车,快转弯时,他追了上来,将书放在我的车篮里。诺,这是你的书呢,正好还给你。
书仰面跌进篮子里,一下子翻开了。这儿应该是被经常翻开,上面有很多污迹,似乎还有一缕血丝,好像还印着他的脸的轮廓。
这儿有一首诗,叫作《错误》。
假如爱情可以解释,誓言可以修改
假如你我的相遇,可以重新安排
那么,生活就会比较容易
假如,有一天
我终于能将你忘记
然而,这不是随便传说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上演的戏剧
我无法找出原稿,然后将你一笔抹去
我跨上自行车,我的心忽而随着车轮一阵阵地痛,隐隐有一缕血丝。
我爱的人都走了,很远很远,我又该如何一个人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