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瘸腿的狗,全身沁黑,没有一根杂毛。它喜欢到处走动,看似无所事事,慵懒闲散,但它的眼神时时闪着精光。
它串着百家的门,吃着百家剩饭剩菜长大。它的爹娘谁也不知道,好像与村里所有的狗都很亲,亲得分不出远近。
它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姊妹,也许有,只是失散了吧,但它并不孤独。它也会与其它的狗在一起疯跑(尽管它跑得并不快),打闹,成群结队地在村里出没。
而且,它有极好的人缘。见着村里的熟人,只管摇头摆尾,极尽亲昵却并不讨人嫌。见着生人,它便时刻警惕着,呲牙咧嘴,狂吠不上,好像他们都怀有一颗歹心,倘不提防,村人便会受到损伤。但若有人轻轻呵斥一下,嘿,小黑,别闹,这是客人。它就低头耷脑,轻轻走到别人身边,摇摇舌头,蹭蹭裤腿,好像向别人道歉,之后,便不声不响地走开。
守护村庄仿佛是它天生的职责,不光白天,在夜里也是如此。别的狗或者在窝里享受天伦之乐,或者美梦连连,它却像一直不曾合眼。就是再漆黑的夜,它也要四处转悠,哪儿有响动,哪儿有陌生的气息,都瞒不过它的知觉。
有它在,村里从没丢过东西。
村里的人都喜欢它,包括二赖。二赖曾不止一次在阿婆耳旁说,这小畜牲真可爱,越长越肥了,如果宰掉,是多好的下酒菜呀。说这话时,二赖的嘴张得大大的,哈喇子流得比狗见了骨头还长。他的眼睛里泛出夺人的光采,谁都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小黑。
每每这时,阿婆便恨恨地说,二赖,你这个小畜性,你整天想些正事好不好,别老想着在村里扒死娃儿肉吃。
正儿八经讲,阿婆是小黑的主人,救命恩人。
那是三年前,阿婆去山上扯花生,刚到地头,听到一阵呜呜的狗叫声。阿婆循声过去,发现小黑被一只铁夹子夹住后腿,脱身不得。
此时的小黑后腿露出惨白的骨肉,早已筋疲力竭,快发不出声。阿婆费尽气力才辦开夹子,救出了小黑。尽管阿婆细心护理,小黑的伤慢慢痊愈,可它还是落下了终生残疾。
从此,小黑就在阿婆家里安了身,也正好给阿婆作个伴。小黑睡在阿婆隔壁的牛棚里,说是牛棚,其实早就空了,因为村里已经没有牛。牛棚还是原来老旧的木栅门,不用上锁,也方便小黑随时进进出出。
阿婆睡在瓦房里,这还是老伴留下的一点祖业,几十年风雨,虽有些残破,但还结实。
其实阿婆家有一幢漂亮气派的别墅洋房,与瓦屋对门,是他惟一的儿子建的,在村里可是首屈一指。
说起她儿子,那可是厉害人物,在外面干着大事,身价不菲。儿子儿媳已在外面安家,只在过年时,一年或者几年提着大包小包回一次。
每次回来,家里着实热闹,阿婆也高兴,整天又是煮又是熬,变着花样让他们吃好喝好。小黑是进不了那洋房的门的,每次只能在门外踽踽,向着门里那年轻的身影露着讨好的目光。倘若他们转过身来,小黑便惊恐地窜去。
只有在他们外出或睡去时,小黑便欢快起来,因为阿婆会囫囵着吃一些剩下的好菜,它也会一饱口腹的。
春节过后,那洋房门上一把锁,空寂下来。有人问阿婆怎么不搬到里面住,阿婆笑笑说,一个老婆子,住那么大的房干嘛,一个人晃晃悠悠,在里面瘆得慌。她还会扯扯小黑的耳朵,喃喃道,还有这个小畜牲舍不得我呢,巴不得天天跟我一块。
说真的,这新房还真住不惯,一进去心就慌,还是这狗窝般的老窝好啊。他们还死乞白赖地想将我诓到深圳住呢,说是享福,只怕要遭老罪。
阿婆的眼睛闪了几闪,终究年纪大了,没什么神采。
只是,每当下雨打雷时,阿婆会围着新房焦急地转,有人猜测,阿婆没有新房的钥匙。
这样也好,阿婆咳嗽一声,小黑叫唤一声,阿婆吱一声黑,小黑马上来到面前,彼此挨得近,互相有照应。谁知道深圳在哪一方呢,鬼远八远的,没人稀罕。
春节一过,村子又空了,除了老老少少,没几个年轻人。二赖一直没出去打工,靠着赌博,贩些农产品,耍横卖泼,糊涂度日。
小黑腿虽残,但却越来越雄壮,站着不动时,倒也威风凛凛。它曾帮二赖唬退过几次准备入他家盗窃之人。有老人笑窃贼没长眼睛,二赖家有什么呀,除了一辆三轮车,寡汉子一个,偷也偷得没意思啊。
但人们一直感念小黑的恩德,村里没什么年轻人,即使遇着窃贼,老老小小又能奈何。连二赖也不时念叨,幸亏有了小黑呀,这一身肥膘的家伙,越来越讨人爱了。
暖冬过去了,又是一个暖春。阿婆起得很早,她习惯性地唤一声小黑,没听到噔噔的脚步声,这可有点反常。她急急跑到牛棚旁,门依然大开,但里面却没有小黑。
阿婆感到不妙,小黑不是贪玩的狗,也没到发情期。天已大亮,这个时段小黑总会在棚里睡回笼觉的,现在却没了踪影。阿婆头脑一片空白,儿子不在身旁,她早已习惯,可不能没有小黑呀,那可像她重生的一个儿子呢。
阿婆满村庄呼唤起来,挨家挨户地找。别的狗都出来了,依旧不见小黑。找到二赖家时,二赖尚在床上呼呼大睡,满脸酡红,吐出的气息带着浓浓的酒味,摇都摇不醒。
一整天,阿婆都恍恍惚惚。全村人都帮着找,包括后来起床的二赖,他甚至拿着锄头背着麻袋去山上的荆棘丛中找。别人问他背麻袋干什么,他说正好可以送些饼肥去山茶地里,再顺便采些野菜贩到城里去卖。
有人不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懒人也勤快一回,屁的山茶,早让荒草吞没啦。
小黑不见了,听不到它的叫唤,看不见它跛来跛去的身影。人们慢慢懈怠了,知道它肯定被人毒死偷去卖了,现在狗肉可值钱呢。
阿婆在人们毫无意义的劝慰声中睡去,村子格外的平静。
天刚一亮,二赖却叫唤起来了,人们感到莫名其妙,这个家伙又出了什么玄蛾子。人们纷纷聚到他那风雨飘摇的土屋里,询问才知,他的三轮车被人偷去了。
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稍微有点闪失,东西就丢了。有人便叹息起来,人们知道那三轮车在他心中的份量,那可是二赖自己添置的最大一份家产呢,还指望着它谋生。
他靠它收一些花生,菜籽,土特产,听说还准备做大生意,贩一些牛肉,狗肉,野猪肉去城里,想大赚一笔呢。
二赖坐在木凳上,双颊依然绯红,似乎昨夜的酒还不曾完全清醒。他一个人在那儿嚎啕,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要是有小黑就好了,我真蠢,我真浑,我管不住我的嘴,我收不住我的心,我连畜牲都不如呀。
尽管有酒气弥漫,尽管声音有些模糊,但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几只狗跑到院子里,尖着鼻子到处嗅,似乎闻到了肉味或什么熟悉的气味。
阿婆倚在门口,双肩剧烈地抖动,久已干涸的眼眶有泪溢出。她赶紧蹲下身子,她的双腿已无力撑住那干瘪的身躯。
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深圳,湖北,哪跟哪都一样。她已萎成很小的一团,不知何时能够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