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头黑牛,因为,它的母亲也是一头黑牛。
它的父亲不可考,你不可能从它蹄子的形状,牛角的长短,尾巴摆动的幅度,声音嘶叫的高低,去自以为是的给它找一个父亲,也没有人感兴趣对它做亲子鉴定。
它在某个中午露出了一对后蹄,然后被人拉扯着来到世间,蜷在一堆稻草上。母亲还没舔干它的身子,它就反反复复的挣扎着要站起来。经过几次跌倒爬起,几分钟后就成功了。
它颤巍巍地开始走动,发出了第一声哞叫,然后撞着它妈妈鼓胀的奶袋,开始品尝生活的味道。
吃了几天奶,它学着妈妈的样子,嚼起了草尖,身体越来越有力量。它像一颗子弹,嗖嗖地在河道里奔来窜去。黑色的皮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它不需要像人一样,另外搭配什么昂贵的食品。它的身子在月光下,在雨水里,在小河边,在大山深处,在吆喝声中,像泡着的豆子,迅猛地胀大。
它开始有了野性,开始祸害人家,经常这儿捞一颗花生苗,那儿扯一把麦杆,还跑到红薯地里撒尿。它的母亲有时会恼怒地踢它一脚,那也只是挡住它脆嫩的草场。
它以为整个世界都是它的,散牛无缰,可以为所欲为,经常忘记了人的存在。
有人出于道义,为了维护社会的秩序,对它进行管束。轻则人畜不分,看着被毁坏的庄稼,对着它及它的母亲破口大骂,像对待自己的同胞一样,动不动就想脱裤子比划。更多的是用石块砸,用棍子抽,用锄头挖。反正人有的是力气,经常在人面前无法发泄,拘谨得像个君子,在畜生面前就爽利地野蛮十分。
黑牛也从来不长记性,食,性也。只要有好吃的,挨一顿骂,受一顿打,总不会胜过肠胃的舒坦。
主人也无端的受了牵连,经常拿着花生和麦子,到人家去低声下气说好话。
好不容易等到满了一岁,终于可以给它钻牛鼻了。一个大人抱住它的脑壳,一个人一手抠着它滑腻的鼻孔,另一只手拿着小指头般尖尖的竹签,将它鼻孔刺穿,再拴上长长的绳子。
暗红色的血和粘液顺着绳子往下淌,扯出长长的丝。黑牛也只能鼓圆着眼睛,呼呼的喘着粗气,将一阵阵剧痛重重地蹬在地上。
从此,它老实多了。只要拽着绳子,让它向左转就向左转,让它向右弯它就向右弯,让它停下,它就像钉子钉住一样。
它正式成为一条大牛了,主人也对它有了一份责任,必须派出专门的人来放养。当然它也必须要吃好喝好,将身体长好,准备为主人承担起义务了。
到它三岁的时候,第一次给它架轭头,它还是很不适应。它不明白,明明它走路可以轻轻巧巧,蹦蹦跳跳,为何要给它身后拖一个东西。
这也是人经常嘲笑牛的地方,畜生还是愚笨呢。哪怕是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在地上跑。牛也是一样,看过多少牛挨过鞭子,在田里吭哧吭哧,在地里哗哗啦啦。包括它的母亲,包括它很多说不清名分的父亲。
但那一次它还是害怕。它犟着头不走,主人用鞭子使劲地抽它。它最后眼一闭,心一横,疯狂地奔跑起来,它以为这样就可以完成任务。
主人措手不及,一下子松掉了扶手。它越跑越急,身后却越来越响,好像有无数的人在追赶。一直跑到一个水塘边,倘若不是考虑到自己不会游泳,它还不会停下来。
结果身后的耙一下子横着冲过来,砸在它的腿上,立即现出森森的骨头。它双腿一跪,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远处吼叫的主人。
主人气喘吁吁地赶到,顾不上劳累,一把揪住它的鼻绳,将它提起来,用软竹条死命地抽打。
耙齿跌掉了三根。主人四处找新的耙齿,也心急火燎地给它的伤口赶苍蝇。装好新的耙齿后,主人将轭头套上它的母亲,让它在田边自由地吃着草。
母亲在田里规规矩矩一圈一圈,有时还会抬起头来看一眼,朝它叫唤一声。它也会抬起头来,摆摆耳朵,朝母亲叫唤一声。
主人不急不徐,和声细语,高高扬起的鞭子,轻轻地落下,像在替母亲拂着痒痒。
从此,轭头也上了它的肩头,它也开始规规矩矩。
牛还是有牛脾气的,不像人,有时没有人性。
虽然它已到中年,有时还是会耍一下性子,挣脱了缰绳,再想将它抓住,就要耗费很大的精力。但它有很大的一个弱点,就是嗜咸,在咸东西面前,它几乎没有抵抗的意识。
经常听到人骂别人吃屎喝尿,但从来没有真的看到过。牛虽然没有骂过,但它真的喜欢喝尿。它不管跑到多远,或者埋着头吃草多么专心。只要男孩子掏出家伙撒尿,它就会跑过来,昂着头,涎着脸接。你走一步,它退一步,你退一步,它上前一步,完全由着你摆弄。
牛会将沾着尿的草,反反复复啃个精光。有时没有尿,它还会伸出长长的舌头,舔陈旧的墙皮。你用脚踢,用棍子抽,它都不会挪步。
此时就很容易将它抓住。原来在贪欲面前,牛和人是一样的。
食,性也,色,性也。牛长大了,也一样要追逐爱情。在爱情面前,它们比人坦率。不会估量对方的家世,不会在意对方的财产,不会看对方是否穿着漂亮的衣服,是否开着宝马驰骋草场。
只要对方有情,哪怕是无情,它们也会勇敢地上,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山脚还是山岗。
它们不会感到自卑,也不会盛气凌人,在爱情面前牛牛平等。只要你有力量,敢于争取,敢于献身,哪怕大战三百回合,伤痕累累,一样充满激情地追逐爱情。
它们从来不跟主人商量,倔得真的是一头牛。
当然,适当地追逐爱情未尝不可,但若太过分了,太疯狂了,连本职工作都心猿意马,心不在焉,主人就会干涉。
你要知道,爱情从来不是自由的。特别是牛,它们的生命都掌握在人的手上。
人可以让你多爱一天,多激情一天,但也可以马上将你阉掉,对着爱情长叹。
阉牛也很简单,对于那些性子太野,骚气太重的牛,只需几个大男人,用拇指般粗的绳索,将它的四条腿牢牢地绑上,然后一起喝声“倒”,绳子使劲朝一个方向猛地一拽,另一个人在它肚子上一拍,哐当一声,它就倒下了。
它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由着人摆弄,哪怕流再多的泪再多的血也无济于事。
阉割之后,人便牵着它沿着马路,打谷场,反复地兜圈子,悠荡,不让它卧倒休息,免得伤口沾上灰尘发炎。还要时时地赶着那边的苍蝇,防止它们叮咬,像照顾一个垂危的病人。
不管多么烈的牛,自此以后,完全驯善了。没有了爱情,它的生命中简单得只剩下耕作,这正是人们所喜欢的。虽然人却还在时时挖空心思,觊觎美人,但那只是人的事儿,牛管不了,也没有心思管。
虽然偶尔合群的时候,它也还会疯一下,颠一下,但已经节制了很多。它头顶两只叉起的角,再也露不出锐利的锋芒。
如果只是一条牛在某一个地方放时,它安安静静,只顾着填饱肚皮。吃到某一个地方,它会抬起头看一眼主人,生怕跑了似的。
它的生命开始没有安全感,不管人如何逗弄,它对人的依恋却越来越强。
尤其是在它的母亲死去之后,它的父亲依然没有着落,它开始有了寂寞,经常盯着一个地方出神。
它长期拴在粪凼旁的一棵泡树上。无聊的时候,它就绕着泡树兜圈子,一直兜到绳子的尽头,再又兜回来,将太阳一点一点的兜到头顶。
它看着泡桐长叶开花结籽,任那叶子花朵籽壳落在自己的身上,再又滑到地下。它用牛角抵泡桐,将角磨得越来越短。它用身子蹭泡桐树,将毛蹭得越来越少。
它看到了泡桐的四季,泡桐看着它从小长到老。它们都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它住着一间七八个平米左右的土坯房,用木板钉成的门,没有窗户,空荡荡的。屋顶漏着风,时时有麻雀的鸣叫。它的黑夜是寂静的,不知道有没有闭上眼睛。
它的脾气完全没有了,只知道吃草,有时连草也啃不动,只会无端地流眼泪。
终于泡桐被砍了,做了木箱,流落到异乡。粪凼被填了,浇上水泥。有小孩子在那儿跑来跑去玩耍,发出欢快的笑声。
主人也老了,换了少主人。
在它的缰绳交给牛贩子手里的时候,它的土坯房子被推倒,腾起一阵久久不散的灰尘,遮住了眼睛。
它走出了村庄,不知道去向了哪里。许多人也走出了村庄,不知道去向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