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蔡澜说好物:我喜欢的是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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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好物:好的与贵的

每天拿茶盅来沏茶呀。

春天用花开鸟鸣的图案,夏天是古人树下纳凉,

秋天一片枫叶,冬天大雪中烹茶。

爷爷的陶器:从小不用好的东西,长大后眼光就不够

日本朋友告诉我一个陶艺界的故事——

爷爷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他所做的陶器、瓷器全国闻名,每年都要来东京的百货公司开展览会,他在我们家住一晚,隔天就回乡下去。

我们家的小孩很喜欢这位爷爷,因为爷爷常把一些素描给小孩看,惹小孩们的欢心。

一次,我们全家到爷爷的工作室去做客,见他全神贯注地在陶器上绘画,表情投入,顽固又严肃,吓得孩子们一跳。“从前这些陶器,都是粗品,现在卖得那么贵,我做了却觉得没意思了!”爷爷很喜欢喝日本清酒,醉后,总发几句牢骚。

家里又收到爷爷寄来的包裹,打开纸箱一看,却是些碗碟和茶具,爷爷说:“卖剩的,你们用好啦!”

那么有名的人做的东西,我当然收了起来,向爷爷说:“不能让小孩们用,打烂了多可惜?”

爷爷听后大喝一声:“你说些什么鬼话,有形状的东西总会坏的,从小开始不用好的东西,长大之后眼光就不够!”

从此,我们家里用于吃饭、喝茶的东西每个都是八千日元以上。

小孩子们也记得爷爷的教训:“那是些身外物!”

小千谷缩:好物让人上瘾

天下最完美的布

入住伊豆的修善寺温泉旅馆Asaba,完全不是因为它的风吕或食物。到了夏天,这家人铺在榻榻米上的布围、枕头套和被单,用的是日本最好的“小千谷缩”麻布。

“小千谷缩”Oziya Chizimi能够称得上是天下最完美的,你只要摸过一次,就上瘾。

它的感觉是硬中带柔。不像丝,穿着不会因汗水而贴身,质地有吸热又即刻散发的功能。通风清爽是麻的特征。

因为容易产生皱纹,小千谷这地方织的,干脆将麻缩起。方法是把麻丝捻后又捻,令它凹凹凸凸缩着,织成布后再用人手搓揉,纤细的皱纹令到接触人体的部分减少。三宅一生的缩纹时装,早在千多年前,已被人想到了。

一般叫为“麻”的统称植物纤维,有二十多种类,分布在亚洲的是大麻和苎麻,欧洲用的是亚麻。

追溯麻的历史,古人学会用植物织衣,在于新石器时代,亚麻于埃及已在公元前一万多年前的遗迹中发现,中国的坟墓挖掘出来的,也有三千多年前的麻织布料。

上海的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风流人物穿麻质西装,同样的一买就是两套,上午穿一件,吃午饭时溜回家换另一件,保持笔挺。

起皱的麻,其实也不错。自己穿得舒服就是,管人家说什么?

如果介意,买缩麻料好了。当今质地最好的缩麻,在中国不知去哪里找,意大利的已经加了人造丝,买真真实实的麻衣服或被单,小千谷还是首选。

人工贵,成品当然不便宜,一件夕方凉衣Yunata要两千多港币。衬衫裤子一套,四千港币左右。可向小千谷织物同业协同组合邮购。

小千谷织物工房

到了新潟,非去向往已久的小千谷不可。小千谷的独特麻织品被称为“缩”,是农妇们在寒冷的冬天编织的布料。将苎麻一丝丝揉捏,织成布后染成,铺在雪面上,让它收缩起来,薄如蝉翼,穿了不沾皮肤,又不必烫直,永远保持原状。这种织法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被日本政府指定为“重要无形文化财产”。

市内有家“小千谷织物工房”,陈列着古代织布机,让前来参观的人士亲自动手体验,甚有趣。

馆中收集了全世界用麻来纺织的产品,如果要买小千谷缩,则到二楼去。

在小卖部里,你可以定做一套夏天的和服,选自己喜欢的颜色和花纹,工作人员为你度身,两个月之后寄到你家里去。因为很薄又半透明,穿男装的小千谷缩和服的时候,里面要加件三个骨的底裤,日本人称这种裤子为“舍子”(Suteteko)。

每块布料都是人手做的,价钱当然不菲,但是在原地购买和定做衣服,则比起在东京或大阪的百货店便宜三分之一。

除了传统和服,小千谷的服装设计师也做了一条叫Free Form的时装线,有男女的T恤衫和外套,只卖大、中、小三个码,天气热起来穿小千谷缩衬衫,是无上的享受。

在夏天,我住过一间温泉旅馆,晚上盖的被单是纯白色的小千谷缩,舒服无比。想在店里买,拿出来的都没有我要的尺寸,太小的被单我这种高佬盖起来一定露脚。为什么不卖大张的呢?我问女店员。

她的回答我很满意,她说用木头做的织布机,织出的东西最大也是那么大了。

日本制钢所:完美厨刀,终身使用,不贵不贵

日本制钢所是北海道最重要的工业,上市的股票排在前位。看炼钢,我兴趣不大,但是日本制钢所为了名誉,还附带开了瑞泉锻刀所,从来没有对外开放过,是此行的目的。

锻刀所在一九一八年成立,为了保存日本刀的制作工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锻刀被禁止,这门艺术要是不保留,就会慢慢失传。

当今,日本刀当为美术品鉴赏,我们看的是第六代传人堀井胤匡的技巧,日本刀由低碳素素材和高碳素素材两种钢皮制成,取前者硬度和后者的锋利。二铁包了又包,打了又打,最后磨利完成。参观完制作过程后,我问该公司的经理:“买一把,要多少钱?”“一百万日元左右。”他说。以当今汇率换算,是八万五千港币,我心中有数。

事因我组织的旅行团中有位小朋友,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和美食家,教他看书和享受美食美酒。一连十年了,我们每个农历新年都一起度过,看小朋友的成长,感到无限的欣慰。

“长大了要做什么?”我从小问他。

“当厨师。”小朋友回答。

多年来都是同一个问题,也是同一个答案。

当今他学业已成,不过还是想学烧菜,他父母拗不过他,让他到伦敦的蓝带学院学习。他向我提出:“我想买把日本的好刀。”

我替他查问又查问,日本厨刀,用来用去只是三把:切菜的、劏鱼的和片肉的。制造日本厨刀的名人可不少,各自精彩,但提到西洋厨刀,他们都不屑一顾。

当今已找到了门路,只要问小朋友刀的尺寸和厚度,就可以请那位国宝级的大师锻一把,终生使用,不贵不贵。

打火机:我对美物要求很高

带来的打火机,是用完即弃的那种,我已经不买贵的,很重,又常遗失,专购不超出十块钱港币的货色。

每一个都用几下子就不见了。这次没空买新的,居然给我把汽油烧得一滴也不剩,有很大的满足感,可见我这个人很容易满足。

行过公路边的服务场所,想买一个新的,但是看到的都很丑,宁愿用火柴。

对打火机的外形,我要求很高,用完的那个是在法国买的BIG公司的迷你型。黑色底,用白字写上爱因斯坦的数学方程式,漂亮得不得了,每次点烟都欣赏一轮,感到满足,丑的绝对不用,所以说我容易满足,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非常之矛盾。

在日本要买最新型的贱价打火机,唯有到火车站的商店才能找到,车站中总有几档,卖的东西从报纸到葬礼用的黑领带,那么小的地方有那么多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小档口的顶上写着英文Kiosk。为什么用这个外语,我真的想不通。日本人从来发不出这个音来。

所有的外来语最后一个音,遇到K字就加上个U,变成了Ku,遇到了M,就变成Mu。遇到了D,加一个O,变成了Do,遇到了T,也加一个O,变成了To,所以James Bond,在电视上看到配音版,对手们都叫这个铁金刚为Jimusu Bondo。

Kiosk,日本人惯性叫为“小壳场”Kouriba,在里面买了一个十块港币的打火机,一翻开盖子,点火,火着了,可以放手,火照样燃着,过几秒,自动熄灭,再闭上盖子,“咔嚓”一声,非常悦耳。

见外景队的导演明仔的打火机汽油也用完,就多买一个送他。

明仔咔嚓咔嚓玩了几下,乐得很,大叫:“蔡先生送了一个登希路给我!”

鸠居堂:历史悠久的文具店

银座街头那家圆形建筑物后面,有家历史悠久的文具店,叫鸠居堂。要是你找不到,闻也闻得到,因为它发出了一阵阵浓郁的香味,将你引进去。

鸠居堂卖所有与书法有关的东西,包括在书房中焚的香,香味就此发出。现在店里连供佛像的神龛也出卖,一小间十几万港币。

纸也是此店的特色,数千种质地和颜色任选,单是稿纸就有几十种花样,还有特别印来写经用的纸。日本人喜欢研究折叠纸艺,要做千纸鹤,光顾此店最合适。

鸠居堂制造的毛笔也是闻名于世,冯老师生前有三支大山马笔,说比我们的年龄还要大。五十年前买,也要好几百大洋。

山马笔更是岭南画派爱用,看画画的人用山马笔,就知道是某名家的学生。

它一共有三层。顶楼设书法展览,日本名家的书法古怪得很,我看不懂。二楼卖中国的文房四宝,售价惊人,但爱好书法的日本人争先恐后抢购。他们一生中能得到一个端砚才死得瞑目。一小方青田印石,在香港最多不超过三百元者,一拿到鸠居堂,变成一千五百元。

泷口木雕:匠人精神

在阿寒湖“鹤雅”旅馆的大堂中,摆着一尊木雕,是一个少女坐在马的后臀上,人和马都朝天看,线条简单纯朴,刻工不规则之中又带调和,一看就知道非池中之物。

旅馆的每个角落还有其他作品。个性很强,即能认出,木雕下面刻有作者名字:泷口政满。深深记住。

旅馆旁边有个倭奴村,专卖些纪念品,翌日我一早去散步,发现其中有间店是泷口先生开的,即刻走进去。

看见一位清瘦、束着长发的长者,带着一条土狗。和他讲话时,老人不瞅不睬。

店中有泷口在东京开展览会的单张,看履历表,原来与我同年出生,三岁时因肺炎发高烧,失去听力。

才知道刚才他并非傲慢,即刻掏出纸笔,问说有没有作品集出售。

长者微笑摇头,哈哈啊啊地作“本人寒微,没资格出书”手语,原来听觉障碍,也影响到说话。

店内作品数十件,泷口先生喜欢的主题是风与少女,人物造型脸略圆胖,一头长发飘风,每一尊木刻都是根据木头的原形雕出,更流露天然之美。另外就是猫头鹰了,倭奴民族奉之为神,塑造成各种形态的佛像供奉。

泷口出生于中国东北,四岁时返乡,念口语学校,二十二岁那一年一个人去北海道旅行,大概是那个时候看到倭奴人的木刻,深深爱上,就住了下来,一直生活至今。

我很佩服这种一生奉献给艺术工作的人,需宗教般的热情和很大的忍耐力。长年下来,对木头的条纹和质地摸索清楚,加工为作品,他住在阿寒湖畔,是因为可以找到大量由湖中漂来的浮木吧。这一刻,有把我一生和泷口先生交换的冲动,但到底是缺乏了那股勇气,低头叹息。

茶香炉:焙一炉茶香袅袅

香精炉出炉时,曾经买了一个,下面点小蜡烛圆团,上面一个半碗半碟的东西,放进水,再滴上几滴香油精,水蒸发,产生香味,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玩意儿。

后来又变成一种大香水瓶式的制品,在头上点着火,就能一直烧下去。起初说是法国人发明的,有多好是多好,阿猫阿狗都问你要不要买?原来是层压式的推销。

这两种商品发出来的味道都有点不自然,虽然它们自称燃烧的是花朵提炼出来的油。谁有那么多工夫去做真正的花香油呢?就算买很贵的,还是大部分掺了许多化学物质在里面。我在印度旅行时去买他们的茉莉或沉香油,只有它们又便宜又纯正。

近来,有新加坡的医生研究出来,香熏对人体有害。任何东西吸得多,都有害吧,好在不是放在汽车的那种香精。

这次去札幌,到市内最好的鱼生店“高桥”,闻到一股很浓的茶味,刚沏出来的也不可能那么强烈,岂是发明了茶的香精?

老板娘是从前的名艺伎,品味甚高,不像是一个点香精的人。

“怎来的那阵茶香?”我问。

“茶香炉Chakoro。”她回答。

原理和香精炉一样,但上面的碟子装的不是水,而是茶叶,下面照样点蜡烛,即能发出茶叶铺煎茶时的香味。

“哪里买的?”

“日本各大都市的Tokyo Hands都有。”

第二天即刻去买了一个。陶制,很古朴,碟子特别大,可以放很多茶叶,熏过之后还可以用来沏,像刚焙过的。

日本人熏的多数是番茶或法事茶,都不够香。我会回家放安溪的铁观音或武夷的大红袍,日本人闻了一定甘拜下风。

风铃:夏日风铃最闲情

天气冷的时候,就想起夏天。

代表夏日的是风铃。

风铃由中国人发明,日本人较中国人更喜欢这个闲情的玩意儿。就算狭窄的居所,总要在屋檐下挂上一个。

辞书上,风铃出自风铎。铎者,大铃之意。风铎多数是挂在寺庙外。一休和尚在他写的《狂云集》里有首以风铃为题的诗,描述老和尚在午睡,给风铃吵醒。

十八世纪的文物中也记载过小贩们在担架上缚着风铃叫卖面食,称为“风铃面”,可见风铃是平民的玩物,并非一般士大夫专有。

印象极深的黑泽明利用风铃表现人物心中的杂乱。在《赤胡子》里,镜头推到一摊风铃档,几百个风铃一起响声大作,震撼力极强。

风铃的形态很多,最普通的是个铜钟,里面的铁挂着一片长方形纸条,纸条上用毛笔写上俳句,我喜爱的一首是:“她,是不是一个住在风铃里的女人。”

不倒翁:愿望,要靠自己努力去实现的

在群马县去了一家工厂,叫“大门屋”,专做达摩造型的不倒翁,全日本的达摩公仔,有九成由这家厂生产,黛安娜王妃和布什总统都去参观过,是种文化体验。

达摩不倒翁全身红色,用鹤的图案画眉,龟的图案画胡子,两颗眼处,留着空白。除了当玩具,还有一个功能,是用来许愿的。

通常买后,在公仔的左眼点上眼珠,这一年内,所许愿望实现的话,就在右眼处画眼珠,表示完成。

“愿望达到后,不倒翁是不是还摆在家里?”我问。

“不,拿到庙里去烧。”这家公司的老板中田纯一回答。

公仔拿在手上,颇甸重,原来是用纸浆塑成,浸在漆中染得全身通红,脸部涂上白色,再画眉毛和胡子。

中田解释:“群马早年是穷乡僻壤,人民到了冬天无法耕作,有个仙人指路,说做达摩不倒翁吧!结果成为群马县的名产。”

脸部表情,不假手下,全由老板本人亲自动笔,他在脸旁题字,写着“蔡澜旅游生意兴隆”几个大字送给我,笔法相当苍劲。

这时他拿出纪念册要我题字,只好乱写了。想起数十年前在日本,到好友川边元的家,他父亲说中国人写字一定好,要我写。当时一身冷汗,连忙摇头。

“整张插页的构图像一幅画,好字好字。”中田称赞。

“惭愧,惭愧!”我说。好在回到香港后,在四十岁那年开始跟随冯康侯老师练过,不然现在就出丑了。人生之中,会写几个字,好处说不尽。

饭后到燃烧达摩公仔的少林庙。原来整座山叫少林,和中国的少林寺没有关系。园庙前摆满不倒翁,集中到除夕那晚才一起烧掉。我家也有一个不倒翁,右眼还是空白的,那是许了戒烟的愿,没有完成。至今,也有十几年矣。愿望,始终要靠自己努力去实现的。

风筝:自由,不枉此生

在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公司老店后面,有间风筝博物馆,由几个爱好风筝的人建立。

里面并不大,却陈列了各种形态极复杂的风筝,还有东南亚一带的也收集齐全。

最喜欢的是以手染花布做的风筝,古朴简单,令人爱不释手。

馆址中还有一家很独特的餐厅叫“太明轩”。客人不必点菜,侍者送上来的只有一种:黑色的漆盘上,放了十多个颜色缤纷的小碟子,盛着日西合并的食物如牛排、蔬菜、豆类、海鲜,等等,各种东西只有一口的分量,最后奉上一碗小小的汤面。

据说创此食谱的店主在外国长居过,西洋的单单那么几道菜不敢领教,又不喜只吃日本东西,所以叫家里的厨子组成这个配合,客人吃得叫好,来不及招待,所以干脆开家餐厅。

来这里吃的人斯斯文文,学生也不少,多数是学艺术的。主人一有空便坐下来和众人大谈风筝。

酒醉饭饱,走出去时看见陈列室外有个小摊子在卖空白的风筝,让客人自填上字。兴致一起,提起毛笔,写上:虽然不知身落何处,但断线一刹那,自由奔放,不枉此生。

陶砂锅:工作之余,暂时做个天生购物狂

每次带大家到日本,工作之余,总要奖赏自己一番,暂时做个天生购物狂。

要求也不是很高,到各大城市的Tokyu Hands去,看有什么新奇的煮菜用具,或者去Itoya买点纸笔,满足矣。

买得最高兴的是一双旅行筷子,分四段放在一个锦质的小布包中。筷子一头一尾旋转后就能连接起来,手工极精巧的关系,螺丝的节缝几乎看不到。

带着这对筷子到处走,在法国的酒店中吃奄列,从和尚袋里拿出小包装的酱油,再把筷子接上,夹着蛋来吃。漂亮的女侍者大概是波兰移民,好奇地前来问长问短。

天气一冷就想起火锅,日本云井窑的砂锅最高级。一百五十年来一代传一代,今日的主人叫中川一边陶,好一个名字!他做的砂锅色泽美,又很耐热。

天气一热就想起麻质的衣服,用小千谷缩的麻织成的和服薄如蝉翼,又不黐肌肤,是送给自己的最佳礼物之一。这种麻布是编织后铺在积雪的大地上,让麻质缩起来,比三宅一生早发明几百年。

上次买了茶香炉,这回朋友们也找到。试用一下,把茶叶放在炉上的小碟之中,下面点蜡烛,果然全屋茶香,久久不散,焙过的叶子沏茶,一物两用。

最贴身的还是那张羽毛被了,薄薄的一张单人用者,在冬天竟能盖得出汗。

羽毛被分羽和绒。前者是一管弯曲的毛,采自家禽的翼和尾,只适合用来当枕头;后者是一团团的毛,采自野生水鸟的颈和胸。

当今已不能捕杀,只有靠专人到鸟巢中拾取,一张被要翻开多少个巢,不敢想象。

Kotatsu:漏夜读书,寒冬恩物

这次我们住的日本旅馆,除客厅、卧室和偏厅之外,还有一个小房,中间摆着一张矮桌,桌面之下盖着棉被,棉被底下弄个发热器,这就是日本人所谓的Kotatsu。

最原始的是生了一个火钵,但一不小心便烫伤脚,近代已被淘汰。目前还在地面中挖一个洞,让人把双脚伸进去,旧时在榻榻米上生活惯了,盘着脚也不会麻痹,没有洞。

用Kotatsu的时候,屋内就不生火水炉了,那么脚暖罢了,上身怎么办?老人家通常会披上一件很厚的棉被式的上衣,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瞪着眼看电视。

当留学生时代,一群人被招待到日本人家中吃饭,大家都把腿伸进Kotatsu里面,有个柬埔寨来的同学,袜子长年不洗,又穿不透气的塑胶运动鞋,那阵臭味差点把我熏得昏倒。想起小时乘校车,当年当然没有冷气,一下雨关起窗,不知谁脱了运动鞋,我一直想呕吐,从此憎恨这种运动鞋,一生人从来不穿。

Kotatsu在寒冷的冬天,实在是一种恩物。漏夜读书,全靠着它才不会被冻死。当年住的是木造的房子,墙薄如纸,每次都在想:“今年的冬天,过不过得了?”

脚伸入,太久了,也有过热的现象,感觉上脚部生了一颗颗的水疱,这时就要把脚拔出来,让冷风凉一凉,一感到冷,再伸进去,重复又重复,天就亮了。

花那么小的热量,得到那么大的效果,也只有Kotatsu这种御寒的工具。日本经济泡沫一爆就爆了十年,人民咬紧牙根过活,可省就省,当今的电费又愈提愈高,重新流行起用Kotatsu,也不出奇。

问题在于日本人已渐渐不在榻榻米上生活,不会用它。想起日本女人的腿因不坐地面而细了,不会用Kotatsu,也是好事。

火柴:最好的朋友,要送一盒火柴

所谓物轻人情重,有什么送礼好过火柴?

火柴又有什么稀奇?朋友问。

我小时候用的火柴都是笨重重一大盒的,现在任何香烟铺或家庭用品部找,只有打火机,别说古老包装的火柴。

别小看这盒火柴,它是老远地由瑞典运来的。招牌上画着三只脚,或者一只燕子,几个得奖的金牌图案。当年认为老土,现在看起来简直是艺术品。

尽管出现了各色各样的打火机,厨房中还是火柴实用。尤其是点雪茄,更非长条火柴莫属,火柴是不会被淘汰的。

火柴盒作长方形,侧边涂着两片褐色磷体,当今的火柴逐渐改进,磷体成为一点一点的组合,看起来不十分可靠。

体积也缩小了,只有旧火柴盒的三分之二。这下子可真麻烦,我买的古董烟灰盅常有古铜火柴夹子,用当今的火柴,绝对插不紧。

气起来,用张厚纸垫着,勉强将当今的火柴盒塞了进去,但是美感尽失,欣赏什么古董?不如用打火机。

追寻那古老的火柴,变成一件重要的任务,我到泰国、土耳其、前南斯拉夫等地方,首要寻找火柴。

火柴吗?我们有。拿出来的都是新包装,对方还以为自己国家很进步呢。

失望又失望,想不到这次去北海道,在便利店中找到心目中的火柴。两盒包在一起,卖一百日元,六块六港币。盒上也画着一只燕子,是日本人当年专门模仿外国货的遗迹。大喜。

有时候帮了人家一个忙,对方一定要送些礼物,只见过一两次面的,问我要什么,我会说要一包日本米;熟一点的,要一根萝卜;最好的朋友,要一盒火柴。情重嘛。

和平烟:我享受的是自由

香烟

抽香烟,已变成一种罪恶。

一切抽烟的行为都要被赶尽杀绝,天下政府将定重罪来惩罚吸烟者,但是没有一个国家全面禁止。拿破仑早已说过:“这种罪恶带来十亿法郎的税收,你能找一种功德代替它,我即刻禁烟。”

电视上再也看不到香烟的广告,但许多大型的活动还是由烟商赞助,万宝路化身为衣服来告诉人家它的存在。要让香烟完全销声匿迹,我想永远做不到。

好莱坞自律,虽没明文规定,但也再不让男女主角抽烟了,只有反派才能吞云吐雾。再见了,堪富利·保嘉。永别了,占士甸。

香烟的优雅和高贵的印象,被雪茄代替,美国人最崇拜的领袖肯尼迪是抽雪茄的。当今的巨星如罗伯特·德尼罗、阿诺·施瓦辛格照抽不误。雪茄也变成妇权运动的武器,禁烟也是她们搞出来的,抽雪茄也由她们卷起旋风。麦当娜在戴维·莱德曼的深夜节目中大抽雪茄,男男女女没有人攻击她。

我们这群老不死的写作人还是不肯放弃香烟,它的确能带来宁静和灵感。谈香烟和大众对立太过枯燥,还是提一提美女Michelle Pheiffer的名言吧:“我绝对不反对吸烟,因为坐下来吃饭时,一桌人的言论最有趣的,还是那个吸烟的家伙。”

作家马克·吐温曾经说过:“戒烟是我认为最容易做到的事:我应该知道,因为我已经戒过一千次了。”

名女人Florence King老了之后说:“对于性,现在我唯一怀念的是事后那根烟。”

我们这辈子人最顽固,你愈禁我们愈想抽,虽然二手烟害不害人还没证实,没得对方同意我们不会抽。我们享受的是自主权,不管那是对我们好的,还是坏的。

和平烟

在日本抽外国烟很贵,大家吸廉价的国产品,由政府独营专卖,所以香烟很少卖广告。每出一种新牌子,才宣传一番。

早期的烟,都没有透明胶纸包装。抽惯一种叫“憩”的,每包只卖当时的四十日元。这种烟较浓,很受劳动阶级和学生的欢迎。电影中常看到老艺伎抽的是“朝日”牌,它比法国佬的烟味道更厉害,烟尾有个小长纸筒,吸时把纸上下按扁一节,又左右按另一节,变成滤嘴。“希望”是第一个有玻璃纸包装的,算是贵族烟了。便宜的“黄金蝙蝠”,它至今还是时髦人的玩意,但除非去专卖公社,不然很难买到。

老一辈的烟枪还是保留抽“和平”牌的传统,深蓝色盒上,浮印着一只金和白的鸽子,单调中极有气派,是美国名设计家雷蒙·洛埃的杰作。这个设计,将永远留名在香烟包装历史上。它在日本战败后即生产,象征今后永远的和平。此地买不到“和平”牌,是不是它拒绝变成经济战争的一分子?

眼镜:每天要用的东西,当然要贵的

眼镜布

去年,有个日本朋友送我一块布,手帕般大,说是用来擦眼镜,一定有效,是个新发明云云。我收下后忘记试,放在抽屉中。

今天拿出来一擦,果然眼镜明亮得多。好奇得很,玩了老半天。起初,以为它是沾着特殊的化学物品,摩擦镜面光亮,但看说明书,说用肮脏了可以水洗,所以应该不含除渍剂也。

原来此布是经过五年之研究才产生的,它用极细纤维制成,所有的油渍或秽物,一拭之后,污垢堕入细纤维洞中,实在神奇得很。

在日本,发明公司由几年前起,每个月可以卖三万块,至今已出售了四十多万块了。

通常在电车车站的小卖部可以买到,最初一块卖六百日元,合港币三十六元,现在大量生产,已减至五百日元,三十港币。

香港的眼镜店尚未出售,买了一些送朋友,试过的人也说好。

日本的几家纤维公司月前抢着制造,已有各种颜色及不同的花纹,最近还要推出有香味的。会不会生产过剩呢?他们的理论是:

“日本人,两个人之间就有一个戴眼镜,不怕没有生意做。”

配眼镜

新鲜的产品,果然是与众不同!

在札幌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大家钻进电器和服装店,我则在镜铺流连。

“配眼镜香港便宜。”团友说,“日本人都来香港买,你跑来日本干什么?”

原因是看中了一副最新的架子,只有零点五克,比一粒乒乓球还轻。

这种新合金技术产品在香港也能找到,不过穿在两块玻璃中间的鼻架,把合金金属卷成了一个圈镶入,样子不讨人喜欢。新型是夹上去的,至今还没看过。

“日本做的吗?”朋友问。

“是瑞士产。”店员回答。

瑞士货应该在日本更贵,不过现在他们的税已减少,店租也便宜,售价和香港所差无几。主要的镜片是日本产。本来Hoya的已经很高级,比Hoya更好的是Nikon,但是最犀利的还是Canon镜片,可以说是天下最薄最硬最清晰的了,日本货该在日本买。

价钱当然是贵的,但是想起每天要用的东西,要节省也是省别的。像我们睡觉那张床,也要好一点的吧?

这根本是崇日心理。有些人可能这么想。但日本这地方一分钱一分货。长久使用的东西,在日本买,并不只是崇日那么简单。跟着流行去买他们的判官鞋或者Hello Kitty,用了一阵子就卖掉,那才是浪费和崇日。

“要十天才能配好。”店员说。

日本人做生意不够我们快。

“赶一赶。”我说。

店员拼命鞠躬道歉,说什么也不肯。

“先做好,叫人来拿。”我说。

他们又打躬作揖地:“配上时要为你校好角度,才做得完美,要本人来才行。”

最后只有作罢,还是回香港买,但是那么贵的东西糊里糊涂地为你配上,真是有点不值。

短刀:每个男人都有一个英雄梦

短刀深深地吸引着我,那发亮的冷锋,鹿角的手柄发出热量;两者取得完美的平衡。

我对短刀的迷恋,也许是天生的,在胎儿时我已抓紧着拳头,掌内是空的,但似乎是想握着一把短刀。

通常一把一边钝一边利的,才能叫为短刀Knife。这是防御性的工具,在原始世界的树林中也可靠它维生。两边都利的,则叫为短剑或匕首Dagger,那是攻击性的玩意儿。Dagger这个字,代表了刺杀,阴谋,我并不喜欢。

这么一个和平的人,怎会爱上短刀呢?我是不是心理变态?经常那么想。直到有一次和金庸先生去欧洲旅行,路经意大利米兰,女士们都去名店街买时装,我们两人在角落头那家卖刀的专门店歇脚,他大买特买,自称是短刀迷。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也是正常的。

从石器时代开始,人类就学会制造短刀,用石头凿成的遗迹,当今在博物馆中可以看到。著名的美国考古学家Errett Callaha也是位爱好者,他常找石头制造仿古的石刀,很受爱斯基摩族人尊敬。

另一位石刀专家叫Dunny Clay,当今在佛罗利达的迪士尼乐园任职,闲时制造石头短刀,又用牛骨做成刀鞘,精美到极点,有时也用长毛象的化石制刀,极有收藏价值。

美国的短刀业最为发达,可能是西部开拓时代遗下的精神,很多折叠性的短刀,除了刀锋,还可以拉出几把钩子,用来清除塞在马蹄中的杂物。

所有制造枪械的工厂都出短刀,Remington厂的款式最多。Winchester的线条优美。前者生产的Barlow Knife被誉为儿童的第一把刀,但大人也会喜欢。COLT和Smith&Wesson也有许多产品。

但大量生产的短刀始终不当成艺术品看待,这一行也有大师级人物,作品皆有个性,一看就知道出于谁之手艺。被称为摩登美国短刀工匠之父的是William Scagel,影响的后代众多。

John Russell做的短刀,刻着一个R字,中间穿了一支箭,很容易认出。内行人称他为爹—Daddy。

名刀之中,也不一定出自工匠,大英雄用的刀,也能万古流芳。像侠客Jim Bowie叫人专为他做的短刀,很长很大。上面三分之一是钝的,其他部分磨利,而且尖锋翘起,令敌人不寒而栗。从此,这类型的刀,都叫Bowie Knife。

当然,巨大带锯齿的兰保刀也出了名,但始终是虚构人物,Rambo Knife并不受爱好者尊重。

生产最多短刀的厂叫Bulk,美国人一提到短刀,都叫成Bulk Knife。刀虽出名,但全无艺术价值可言,连传奇人物也拉不上关系。

小时有一把德国刀,柄上刻着人类创造的各种工具,非常喜欢。当年所有的货物,凡是德国的都是好的,日本的代表坏的。这把德国刀保留至今,爸爸送我的这把刀,后来才知道是出自名厂Wingen,他们生产的Othello,当成餐刀一流。

Victorinox的十字架牌子刀,没有什么人叫得出厂名,都以瑞士刀称之。一把刀中可以藏有数十种工具:剪、钻、尺、放大镜,等等,数之不清,最近还加了镭射瞄准器。成长中的男孩都想要有一把。曾经有个笑话,一名妓女不要肉金专收瑞士刀,因为老了之后可换取大把男孩云云。

至于法国乡下人每人都有一把的是折叠的Opinel刀,刃上刻有一个皇冠和一只手的标志。木头柄,刃与柄之间有个铁环,旋转之后,可以防止不小心刀锋叠折,伤到手,法国人一吃长面包,都用它来劏开。我们用刀,都是向外劈,欧洲人是向内切的。

拉丁美洲人最爱用的是蝴蝶刀,菲律宾人也是,手柄由两枝钢铁打成,双手相对打开之后就露出刀锋,但用者喜欢一手抓着一边的柄,舞弄一番才合上,非常花巧。

跟着技术的进步,有许多带着几何形花纹的短刀出现,这是把钢线压扁之后磨成的结果。有的更是渗了钢和镍,打成又黑又白的刀锋,这种做法通称为Damascus。

并不一定要实用,将刀锋和刀柄刻成艺术品的短刀,也有很多收藏者。纽约的珠宝商Barrett-Smythe专做这种货色,我有过一把W-Osborne打刀锋,R.Skaggs刻刀柄的Art Deco型的刀,但在搬家中遗失了。

当今在我办公室台上有一把开信封刀,设计得最为简单,是把一枝一边利一边钝的钢铁,中间一扭,前后皆可运用,是个得奖的作品,好处在不能杀人。

最锋利的刀和永不生锈磨损,又非常实用的是手术刀了,但样子奇丑,又不吉祥,不为我好。

男人爱刀、收藏刀的心理,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这和女人喜欢洋娃娃一样吧?许多已经成熟的女人,看到她们的照片,床头还是摆满洋娃娃的。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收藏短刀,只用作观赏,杀伤力不大;而女人却时常把洋娃娃从中撕开,看看它藏着的,是怎么样的一颗心。

枕头:好好睡觉是一种安心

圈子饼

飞机早到,吃晚饭前有时间去心斋桥购物。来之前没有睡好,与枕头有关,愈来愈觉得老的那个很容易把颈项睡硬了,决定来日本买一个更好的回去。

一直听说有为客度身定制的枕头,走进卖卧室用品的商店,询问之下,女店员摇头,说没有这一回事儿。

正要走出,给她拉住:“试试‘西川’牌的圈子饼枕头吧!”

被名字吸引,什么叫“圈子饼”枕头?好,反正有时间,试就试。

店员请我躺在床上,枕头部位通电,测量我的头颅和颈骨的方位,经过计算机,显示在荧光幕上。

“要不要高一点?”“舒不舒服?”等问题,详细问完,再用计算机计算完毕,打出答案。根据资料,店员去找出三个枕头。睡在其中一个,的确没有旧枕头那么顶住颈项。

三个枕头的设计一样,但硬度不同,让我挑选最适中的那一个。

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羽毛?塑料?发泡胶?店员拿出一粒拇指头般大的东西。中间空着,压就扁,放开了又恢复原状。

“这是树脂做的,”店员说,“一粒压了会扁。多了就压不扁,反而有回弹力。”

再仔细研究枕头的构造,中间的四方格是空的,颈项睡的那个部分有条拉链,打开看,可以把树脂粒拿掉或增多来调高调低角度。

“为什么叫圈子饼枕头?”我问。

“中间是空的,像圈子饼。”店员解释。

行李箱放不进去,买了才后悔,只有每天拿在手上,带着枕头到处去。朋友问起,我说这是我的安全枕头,像《花生漫画》中莱纳斯的被单一样,不带在身上就会晕倒,说完噬住拇指,作白痴状,惹得众人大乐。

竹夫人

用抱枕这个习惯历史悠久,香港和大陆已被遗忘,南洋人还是保留着。通常是把一般枕头制成长形罢了,没什么花巧,为了干净,也缝一布套包住。小孩子用小抱枕,大人用大抱枕,用惯了,没有它睡不着。

许多中国文学都记载着抱枕这种东西,最早的是用竹编的,称之为“竹夫人”,夏天抱着睡觉有阵凉意,古人不用冷气空调,但他们拥有的是无限的悠闲和雅兴。

听说,有钱的人还用象牙刨成线编抱枕呢,我没有看过,但听起来已经觉得这些人真懂得享受,现在找到,可以摆在博物院去。

我们一家都用抱枕,只记得弟弟小时候喜欢把封着抱枕套的那条带拆开,才两三岁,已经懂得用小手指慢慢地、一根根地抽拉,将结头部分拆得像一管毛笔,蓬蓬松松,然后用它来轻轻摩擦鼻子,安静地睡去。

家住像荔园一样的游乐场里面,抱弟弟去散步,他最喜欢灯火的光明,走到一半,弟弟疲倦睡去。抱回家,一到,惊醒,看不到光明,用小指指外,大哭,要再出游。为哄他睡觉,会把抱枕套毛毛在他鼻上扫一扫,说也奇怪,像关电灯一样,即刻睡去。

古时候的抱枕是怎么的一个样子的呢?是不是和流传到现在一样的,像条香肠?我一直感到好奇,结果给我在一本线装书的插图中看到,原来有少女般高,中空,做葫芦形,像个头和身体,要是能买到一个有多好!

这次去大阪的高岛屋百货公司,就给我看到和图画一模一样的抱枕,大喜。日本人保留中国文化,还是做得好,即刻买下,不能寄舱,手抱入机内,大家都笑我痴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