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喝多以后,都会回顾这失败的几年。杨琼、韦君、许磊……越走离爱情越远,我记得和杨琼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在没人的时候默默牵手,脸红着,心里又欢喜又害怕。那时我天真地想我将来会嫁给他,嗯,那简直是一定的。美满幸福地像歌里唱的: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第一次吻别人的嘴/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忽然天亮/忽然天黑诸如此类/远走高飞一二三岁四五六岁千秋万岁
读《烟花三月》,作者问:午夜三时六分乍醒,你最思念的人是谁?你相信世上有一个人,无论如何天涯海角,注定会遇上?很累很累,要听过谁的声音才肯入睡?你有为一个不值得的人长夜不眠吗?你试过某一天转身,才发觉睡在身边的人,或爱情,不知消失到何方再也找不到吗?
是的,我记得许多海枯石烂的诺言,那些烟花飞散的过往误我半生。
你看那街道上,匆忙晃动着的,全都是无干的人影。
竟没有一个,能打动我心。
有一天韦君到我这边来扯淡,我们还在校门口与老许偶遇了一把。
老许脸色铁青,极其复杂地看了我们一眼。
韦君是多么机灵的人,立刻看出蹊跷,“那是谁啊?”
我有点儿说不出口,老许……真不太拿得出手。
韦君一副了然在胸的样子,痛心疾首地看着我,“报复杨琼也犯不上糟践自己吧?居然找这么个土鳖青年。”
我本来就很羞惭了,一闻此语立刻恼羞成怒,“我才没有!”
韦君眼皮都不抬一下,“哈哈,你心虚啦。原本虚晃一枪,还真被我诈出来了。”
韦君的存在还有一个次要意义,就是可以拐弯抹角地打听杨琼的消息。
韦君和杨琼交情不错,但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可是真难啊。
好容易有一次他说,“寒假我们一起喝酒来着。”
我期待地看着他,“嗯嗯,然后呢?”
“然后?”韦君困惑地挠挠头,“然后喝完就回去了啊?”
我真想掐死他。
“他现在有没有交女朋友啊?”
“噢,敢情你是想问这个啊,”韦君鄙视地看着我,“没问,我们男人之间是不说这个的。”
我不死心地继续盘问,“那你们都说什么啊?”
“我们什么都不说,”韦君白我一眼,“就是大家一起喝,喝好了就回家。”
这两天他忙着准备GRE考试,不怎么来。我和晶晶周末去校门口小店吃饭,他的电话过来了,告诉我他放假不回家,要在学校复习以应付十一月的托福,在背水一战前要来看看我,让我这两天别到处瞎跑。
“你丫脑袋被门挤了吧?”我一口拒绝,“甭想来跟我混吃混喝啊,要蹭饭你也拣个有钱日子来行不行,我也好有时间找俩漂亮美眉陪客。”
“啊,没关系,我原来也没指望你管饭,再说就你还能给我找漂亮妞儿?哈哈哈哈你别晃点我了。没关系,我注重精神交流,虽说你磕碜点儿我也能将就。”
“滚!”眼看水煮鱼的精华部分已经不多了,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回头再说!我忙着哪!正经事儿全让你给耽误了!”
韦君没想到我翻脸这么快,闷闷地说:“那你忙吧。算我没说。”
我有点儿后悔,韦君是那种从小到大没吃过亏的孩子,他妈打怀他起就下定决心要把他送进北大清华,我印象中特别清楚一事儿是高考前中科大的招生老师看他在数学奥赛得金奖,指名要保送他,专业随便挑。丫在校长办公室说出一句让我们吐血不已的话,“科大太次,我是不去,谁爱去谁去吧。”
科大的老师险些当场吐血,把我们校长吓得陪了一车的好话。以前有个老师看不惯他的嚣张气焰,模拟考时给韦君的作文打了20分,韦君差点崩溃了,和祥林嫂一样逮谁跟谁说:“我作文20分,真的,20分……”直到那个老师被他缠得发疯一样给他改成50分他才恢复正常。
这么一人真还得罪不起,我怕他挂了电话就去找个汽油桶自焚了。
“别别,老韦,我你还不了解吗?我跟你说实话,我现在面前有一盘……”我本来想说水煮鱼,转念一想他要是知道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低于水煮鱼的话,一定当场就圆满了,改口说,“有一盘鲍鱼在我前面,我这不急吗?”
韦君半天没说话,最后特别低沉地说了一句,“晓蓓,我没追过女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是,你这样对我,我很介意。”
靠,我都把你和鲍鱼放在同一规格了你还要怎么着啊?我想想觉得挺委屈的,我怎么就那么贱啊,合着你一追我我就得受宠若惊啊?不过嘴上没敢说,我低声下气地说:“老韦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你来吧,啊?我去接你啊,陪吃陪喝陪转悠,行不?”
韦君冷了半天,嗯了一声,“三陪就免了,你不许再假装忙不理我。”
我规规矩矩地说:“喳。”
“前天怎么半夜给我发短信呢?”韦君贼兮兮地问,“你是不是每天睡觉前都特别思念一个人?”
“我一般都思念好几个人。”
“其实你真该偷着乐死,能遇着我这样儿的还不费吹灰之力。”
“我宁可暗恋吴孟达。”
“你脑袋被门挤过是怎的?”
“档次低吧?我一想起他就神魂颠倒。”我翻了个白眼儿,可惜韦君看不见。
“其实我对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纯粹是看你那么拼命暗示我,我觉得再不主动一下就太不给你面子了。”韦君悻悻地。
我突然厌烦起来,“那就算我不识抬举吧。”
几天后韦君如约而来,大倒苦水。
韦君对自己的处境狂不满意,用他话说,“我就是让人塞衣柜里,没有十天半个月也没人注意到。”
我笑,“你们那是什么学校——牛人一堆一堆的。”其实我一直觉得韦君是我眼中幸福孩子的典型——他当年高考估分报志愿时,他爸出动关系把全市估分超过660的学生都统计了一遍,专业也是他家人一手安排的。他一估完就跑到“天涯海角”玩去了,哪像我狼狈不堪地在小房间里左算右算。
“也不全是这个,就是觉得吧……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们隔壁有个哥们儿,电脑上六个刻录机白天黑夜地下片子……我们那一带小店儿里的货基本都是从他手上进的,现在混得也不错,呵呵,我们学校不但有最优质的科学家,还有最优秀的垃圾呢,可人家那也是一种活法啊……”
喔,在我们看来他们已经站在云端,可还有如此悲哀,谁知道呢?冷暖自知吧。
韦君说,他联系的那所学校很干脆,大概毕业后就走,“估计可以拿全奖,不过这两年就业形势太差,第一年就是只拿半奖或自费我也得走了。”说完他一抬眼,一脸深沉地看着我说,“一无所有,只能出去混着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愣了一会儿,“哦,祝你……成功,前程似锦。”
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
“晓蓓”,他声音柔和许多,拍拍身边的坐垫,“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好再拒绝,走过去坐他旁边,他立刻伸出胳膊试图拉我的手,我生生打个冷战,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别别别,咱们的革命友谊万古长青。再说我也没下过厨房,我最拿手的菜是凉拌西红柿。”
拒绝韦君固然需要勇气,答应他更需要牺牲精神。现在他肯屈尊纡贵向我示好,因为眼里看到的还是美丽白玫瑰,真在一起,玫瑰马上会变成一抹饭粒子。若仅从朋友的角度看,韦君还是有优点的。
韦君叹口气,“万古长青……你牛啊,不食人间烟火。”
“我倒想光喝西北风就能饱。可是老韦,你知道……”
韦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又开始用金钱勾引我,“丫头,你那专业也不怎么火,像你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让你苦哈哈地沿街乞讨我也不忍心。我将来赚的欧元全归你使成不成?我保证听老婆话跟党走,随你怎么蹂躏我都不还手,行不?”
我的大脑立刻处于无政府状态,浮想联翩了很久才擦干了口水,艰难回答,“真的感谢你,我对欧元和你的仰慕也是真心的,只可惜画饼无法充饥。我自己知道自己资质平庸,一直相信自己的归宿只有自己这双手……如果一定要乞讨的话,向一个人乞讨和沿街乞讨有区别吗?”
韦君暴怒,“从没有人这样拒绝过我。”
Never say never.
从来没有,现在不是有了吗?
“老韦,”我尽量让声音自然些,“我们还小,谈这些为时过早。”
韦君很平静,“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晓蓓,我家人非常喜欢你,我妈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在我出去之前把我们的事定下来。”
我颇为震撼,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要订娃娃亲?有没有搞错?
“老韦,你妈多虑了,国外并不是蛮夷之邦,好姑娘多得很。不喜欢黄的咱们可以找洋妞嘛,找个黑妞儿给你妈整个黑孙子玩儿,顺便还交流了民族感情多好啊,呵呵。”
“文化隔离,”韦君不依不饶地问,“我有什么不好?给我一个理由啊。”
这这这,这有什么需要理由的,就是不来电呗。
“唉,老韦,你来迟了一步,我已经不相信爱情啦。”
韦君微笑一下,“你啊,真能装。”
谁说的,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我不装!我傻笑了片刻,特别使劲地说了一句,“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盼你成功啊,以后我穷困潦倒了还指你混呢。”
韦君哈哈大笑起来,“越是牛人越爱哭穷。我还指望你混好了拉我一把呢。”
“我哪拉得了你?你是谁啊?眼瞅着就一钻石海龟孵化出来了。”
“呵呵,你这不讽刺我吗?现在海龟都改叫海带了,出去也不好混啊……”韦君自酌自饮,“你变化太大了,真的,我记得以前你最娇气,身上掉个毛毛虫,你瞧你叫得那个响!哭得跟个高音喇叭一样把老师都吓着了。”
“哦!我说谁那么无聊呢?都你害得我!给老师打小报告儿说我上课说话的也是你吧?”
“我才不干那事儿呢!打小报告那不是你的专利吗,隔三岔五害我一次!害得我一个人值日值一个礼拜!”
“呸!我哪是打小报告!我是光明正大地当着全班同学面儿说的。”
“你还有理了你!”韦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冲我嚷,“惯得你毛病!”
我一下子傻了,不至于吧?左右看看,还好,大叔大婶们都在忙着敬酒,没人注意到我们这一桌。
韦君继续数落我,“说实话,我也不是没开过眼,可是像你这么别扭!这么……能装蒜的还真是第一个了!现成的彩虹不要非得出去经风雨……我他妈的也是,怎么就跟你死磕上了……你给我句实话,啊?给句实话我也算没白丢这人。”
我老着脸皮,“你喝高了老韦,出去溜达着吧?走一走看能不能好点?”说着伸手拉他。
他甩开,“少来!猫哭耗子!”
我的内疚和犯罪感排山倒海,虽然我从来没有玷污韦君的清白,但我觉得自己必须对他负责——先不管是负什么责。反正我不能看他这么……这么那个,我印象中的韦君是个聪明的,偶尔爱耍耍酷的自以为是的可爱小男孩,看他这么儿女情长我真受不了。
“老韦……韦君,别这样。啊?走,咱要说回去说去”,我开始冒汗,前后左右的大爷大妈们开始注意到我们了,“你看你这样影响多不好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的了呢。”
韦君幽怨地看着我,我让他看得头皮一阵发麻,周围人的眼神更令我不寒而栗,“好了啊,有话咱回去说,慢慢说什么都好商量是不是?”我一面撺掇一面把韦君往起拉。他那悲伤欲绝的眼神使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哪天酒后失德做了什么龌龊勾当,要不他怎么活脱脱一个秦香莲模样呢?看着他那小样儿我心里翻江倒海的,拉他的手也温柔很多,差点脱口说出你放心吧孩子跟我姓什么的。
回去的路上韦君一直絮絮叨叨地说我们当年的小破事儿,没想到这孩子记性这么好,我那时梳什么头扎什么花穿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告他的黑状都被他抖落出来了,开出租的大叔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了一路,我脸红得像猴屁股。
回到韦君寝室时候已经快十点了,韦君一下车就两腿打拌儿走之字形路线,我只好顶着他室友暧昧的眼神把他送到楼底下。
韦君喝高了,死拉活拽着不让我走,非让我给他一个理由。
他的室友都忍着笑躲开了,好让我俩方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