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窗外的风景一片迷蒙。我将手指按在玻璃上,融出一小片清透。冰凉的液体顺着手指流淌下来,发出若有若无的声响。我看到夜幕下的飘雪,犹如花朵。我开始怀念十九岁之前居住的南方城市,几年不曾落雪,冬天亦冷暖适中。
我时常会在梦境中见到五年前的颜渊,白色的毛衣,蓝色的仔裤扎进了高筒靴里,可靴子依旧很宽大。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我,俯下身亲吻我的面颊,然后转身问我的母亲林戈,这就是你的女儿樱桃么,多么可爱而特别的姑娘啊。
身旁再也没有任何的男孩。心仿若已经死去,容不下任何男女之爱。除却颜渊。
青春的躁动已从我的体内慢慢消退,整个心便也沉静下来。曾经以为悲伤得无法释怀的事早已云淡风轻。我时常会隔着时光之河观望彼岸少年时代的自己,站在沦陷的青春中手足无措凄然不已。我想告诉她其实一切都是长堤一痕,沧海一粟,过眼云烟。
那个在年少时被忽略的真正关爱我的人,现在却占据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至为想念颜渊,想念得近乎发狂。而且,又何止是想念他,还有秋瞑路三号那栋布满爬墙虎的红房子,那里有我少年时代的爱与依恋,以及所有的芬芳。
依旧是写字,为杂志画插图。每次收到样刊之后,也定然会给颜渊打电话。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我坚持写字的动力。文章未曾发表之前我拒绝同他有任何联系,任凭想念膨胀得令人崩溃,亦要克制。只有用理智控制自己情感的人,才能成大事。
“颜叔叔……”
“樱桃吗?”
“我想念你。”
“我知道,我也想念你。”
“我……”
“嗯?”
“我想看看你……”
“……我们,也半年不曾见面了吧?”
“可是,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因为……樱桃一直爱着她的颜叔叔。爱一个人,便不能轻易看望。要让这种想念留在心中,开出美好而芬芳的花朵。”
“你又何苦这样克制自己呢,傻姑娘。这半年来,我也一直在想念你。回来吧,让我看看,樱桃是否变得更加成熟且优秀了……这次打电话给我,是又有新的小说发表了?”
“嗯……这次……是……写给……颜叔叔的……”
“哦?是吗?写的什么?”
“我写的是,樱桃会永远爱颜叔叔,永远永远——这,也不过是重复我十五岁日记本上的那句话而已。”
“傻孩子啊,”他叹息,“你还年轻,尚不知爱为何物。回来之后,你便会发现,颜叔叔又老了。”
“他的苍老与颓丧会让你失望的。”他补充着。
“难道颜叔叔一直以为樱桃的感情是出于少年的浅薄无知,抑或内心的空洞苍白么?若如此,便是大错而特错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自省,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爱相差无几,只在于发现与否。而对你的爱,我确信,并非时间所能改变所能击垮,那是坚固的城墙与堤岸。当初仅想要离开你的庇护而独立生活,待到有了成就便陪伴在你身边,偿还之前你为我付出的一切,甘之如饴。不错,我是发现了众多美好的风景,但并不代表它们比昔日的更美好。对溪流的热爱与未曾见过大海无关。溪流的温柔缠绵是波涛汹涌的海永远无法企及的。知道么,曾经那个放肆浅薄的女孩已经决定告别矫情的忧伤,以一种郑重而诚实的姿态生活,纵然这种姿态会为她带来诸多苦楚。然而为了她的爱,定然无悔。”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沉默。
“对了,我买了一尾漂亮的热带鱼——我叫它樱桃。”
“……樱桃,我有些累了,晚安。”这是他那夜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曾以为那句话是对我的敷衍,但事实上,他是真的疲倦了。
是否与死神相隔咫尺。你坐在医院空荡荡的走廊上,双手掩面,呜咽不止。恍惚中看到一个黑衣人走进病房,无法辨清的面容。你疯狂地拉住他的袖,睁开眼却发现只是一场梦。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而你刚刚填写了病危通知书上“是否与病人为直系亲属”一栏。你提起笔,想也不曾想地写下一个字:是。
悲伤总会在回忆的岸边越来越淡漠。快乐的回忆在黑暗的长河里越来越清醒。
十四岁那年,在那个犹如城堡一样的暗红色房子中,我第一次见到了亲爱的你;
十五岁那年,你教我学习画画,可我半途而废;
十六岁那年,我生日的那个午夜,你把我画成了脸颊红润面带微笑的姑娘;
十八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而疏远了你,你却从不轻言失望。
大爱无言,大爱稀声。概莫如此。
你对我的付出,我只知挥霍,却不曾偿还千万分之一。
你是我最为亲爱的人——现在,对此,我已不再怀疑。
手术灯熄灭了,年轻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面色淡漠。
“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他已失去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