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知道陪伴陆淮成长的女孩就是苏郁时,一瞬间心中泛起奇特的滋味,酸酸的,苦苦的。并终于发酵成一种名为“妒忌”的东西,随后爆炸,沿着血管扩散到全身。
回家时,我与陆淮并肩而行。偶尔看天边的星斗,缄默无言。
突然,一颗星婉约地划过天空。
你对我也会这样吗?我触了触陆淮的胳膊,问。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每当你看到某个小东西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或许我会喜欢吗?
陆淮温和地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朋友和女朋友是不一样的。
那么是朋友重要还是女朋友重要?我追问。
他的沉默似黑暗一般无边,令我感到羞赧。
苏郁……知道你恋爱的事情么?
嗯。
她说什么?
没说什么。
真的么?
嗯——今天是苏郁的生日,稍等一下,我给她打个电话。
陆淮取出手机拨下一个号码,几秒钟之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生日快乐,苏郁。
他们聊了很久,陆淮的言语仍旧温和,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他说,苏郁,我刚才看着深蓝色的天空,一下子想起童年的时候,你时常到我家来住。半夜我起身为你掖被角,你的眉头皱得那么紧,那时我就总会感到忧心。那天晨会之后我一整天都想安慰你,可我怕你会感到难堪,所以什么也没说。
也不知苏郁问了些什么,陆淮笑着回答,当然。继而却又变了脸色,沉默不语。然后打了个呵欠,很晚了苏郁,睡吧,我们都很累了。
挂掉电话,他伸出手揽了揽身旁的我。我顺势靠过去,让他的气息尽情包围我,缠绕我。
我问他,陆淮,我们是否能够永远在一起?
他拉着我的手,他的手又软又暖,可是他却没有作答。
陆淮中午会在学校门口等我一同吃饭,有时候吃KFC,有时候去路边摊。他知道我喜欢吃KFC的薯条,于是就把他套餐中的那份留给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幸福,很幸福。可是我从来没对他说过。
我知道,许多话不必说出口。
那天他对我说起苏郁,他说,苏郁每次和我一起吃KFC的时候,都会吃掉我的那份薯条,并当作理所当然。
我问,那你会不开心吗?
他说,不会,她吃掉我的那份薯条,我很快乐。
我撇撇嘴,问他,那你以后能不能把你的那份全部留给我?
他笑,说,以后我会记得给你多买一份。
我又问,如果我和苏郁与你一起吃饭,你的薯条会给谁?
他愣了一下,默默放下手中的可乐,没有说话。
我想,对苏郁的敌对与仇视在那一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她占据了陆淮的诸多记忆,并在我与陆淮恋爱之后仍固执地不肯退让。
我该想些办法让苏郁明白我究竟多么爱陆淮,而陆淮,亦是那么爱我。
于我而言这有些困难——我与陆淮的感情远不到如胶似漆的程度,甚至,只是关系较为密切的朋友。
我不时对苏郁说起一些关于陆淮的事,比如陆淮唱歌给我听,陆淮很爱我——事实上,这些根本是我彻头彻尾的幻想,我却要努力做出极其幸福的样子,不让苏郁看出丝毫破绽。我一边对苏郁说着一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希望苏郁能够了解,我与陆淮的感情是多么地好。
只是苏郁每次听到这些,脸上从未出现过我所期待的羡慕抑或沮丧的神情。她总是漫不经心地说,哦,哦。
仿佛是多少知道了些我与苏郁的关系,陆淮亦很少在我面前提起苏郁了。
我与苏郁,仍是尽量保持友好的关系,纵然各自心中皆存放着一个秘密,并掩耳盗铃地认为对方并不知晓。我承认对她有所妒忌,因为她陪伴陆淮走过了一段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洁净时光。
我对苏郁说,过几天就是陆淮的生日了,你给他准备什么礼物了吗?
她说,没有。
我心中一阵欣喜,于是说,我这个星期要去给他买礼物哦——你要和我一起么?
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这么不关心他,难道不怕他以后和你断了联系么。
她点了点头说,哦,好的,刚好我也要送他东西。
我将手中的笔狠狠地摔在地上。苏郁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只是忍不住地讨厌你。我心想。
和苏郁一起为陆淮挑选礼物的那个下午,天空被金色的阳光染得微微泛了黄,像一枚蛋被打散之后缓缓地荡漾开来。行人很少,街道干净,风若有若无地在眼旁环绕,牵动几根短短的睫毛。
苏郁选好礼物,付款之后让店员用银色的包装纸包起来。
我没在意那是什么,略微感到有些戏谑,或许只是她未经大脑随意挑选的东西吧。
苏郁没有等我,只是将礼物递给我,然后淡淡地说,我有事,先走了。
我忙着挑礼物,于是说,好,你放那儿吧。
她说,你要记得给他,并代我跟他说句生日快乐。
我说,好。
陆淮十八岁生日那天没有叫任何人,只与我在一起。我们找了一间幽静的餐厅吃午饭。我把苏郁的礼物留在了教室,只带了自己的那份。
他低着头吃饭,偶尔抬起眼来对我笑笑。他的头发新剪过,一根一根翘起,摸上去或许很扎手。我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并努力记住他的每一个细节。
我说过,与他一起吃饭,就已经很幸福了。更何况,是在他生日这一天,他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一起——包括苏郁。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如此频繁并且习惯性地与苏郁较劲。
陆淮看到我的礼物——一个泥塑的大提琴,弓斜斜地摆放,孤独的姿态,像黑暗中的舞者用整个生命在舞蹈。
就如我,如今的我,十七岁的我,亦是在穷尽了点燃了沸腾了整个生命在爱他。
我很喜欢。他白皙的手一遍遍抚过泥塑,眼中露出欣喜的神色。谢谢。
说罢,他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上轻轻一吻……
那一刻,我暗自祈求时光慢些走——能不能更慢些?
然而,时光终究还是流走了,而我依然在这儿,已掉进深深的漩涡。
把苏郁的礼物交给陆淮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放学后的事情。我将那个用银色包装纸包起的盒子漫不经心地交给陆淮,说,喏,这是苏郁给你的。
他看了一眼,双目似乎有些失神,问,为什么她自己不给我?
我撇撇嘴,那你问她咯,我怎么知道。
他心存疑惑地拆开。两只淡蓝色的透明小杯子被固定在一个塑料的书本模样的底座上。杯里是两只胖胖的小蜡烛,芯子是蓝色的,像两只精灵。
他突然开始无法遏止地哽咽。
他说,帮我拿一个打火机来。
他小心翼翼地点燃蜡烛,眼里是丝丝流转的晶莹。
他深吸了一口气,吹灭。继而低声自语,十二岁那年,我的生日是与苏郁一起过的,那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与她在一起度过的生日。那天她对我说,其实需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伴自己过的,只有十八岁生日。陆淮,如果你十八岁那年我们仍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那我一定会与你一同度过你十八岁的生日,纵然那天我无法出现在你面前,也一定会送你生日蜡烛。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落下泪来。
他说,她还记得。
那一刻,我眼前竟出现了苏郁的面容。病态。苍白。头发微卷。我恨透了她,也恨透了自己。
我甚至幻想着陆淮或许已经打电话给苏郁,诉说着于他而言重要的一切,苏郁在那端默默落泪。
课间,我随手抓起一本书恶狠狠地砸到苏郁的桌上。我说,苏郁,请你与陆淮保持距离。
她听罢,只平静地喝了一口柠檬汁,诧异地望着我。
我瞪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不,喜,欢!
她亦看着我,之后笑了,你是在以陆淮女朋友的姿态跟我说话么?她将脸凑近我,盯着我的眼睛,可是我和陆淮认识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我说,可是陆淮的女朋友是我,不是你。
接着她离去,留下我一人。那瞬间我曾想冲上去狠狠地给她两个耳光。
我该采取些手段,让她难受。
我想起了一个写得一笔整饬锐利字体的女孩。那女孩平日喜欢做些有异于常人的事情,虽说仗义,但脾气秉性近乎痞子。当听说我要让她以一个男孩的口吻写信给苏郁的时候,她十分义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吧,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她从网上下载了很多的情书,将它们一封封抄写在淡蓝色的信纸上,之后放到我们班的信箱里。
她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IM,imagination,幻想。
心中隐隐预感,她会成功,我会赢。
在不长的一段时间中,我冷眼旁观苏郁在面对那些信时是如何由怀疑到期盼,回信由敷衍到缠绵。女孩每次拿到信之后都会痞子兮兮地对我说,哈哈,这丫头要爱上我啦。
终于,在一封信中苏郁无比认真地写下了“IM,我想我爱上了你”。
那一刻,我知道我赢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至少那时我心中是这样想的。
我有气无力地对朋友说,好了,IM的任务顺利完成。
她说,那接下去该怎么办?
我笑了笑,说,那就让IM去“死”吧。
她也笑了,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
高考后,陆淮被南方那所赫赫有名的大学录取。而那时父母已决定送我去借读。
离开之前,我和陆淮去酒吧喝酒。窗外是宁谧的夜。我一瓶瓶地喝着,啤酒被接连不断地灌进胃里,直到最后胃像被火灼伤了一样地疼。陆淮一直劝着我,可我克制不了。我突然感到无限凄凉,自己穷尽了一切包括道德所换来的爱情,到如今也不曾令我心安理得。
我跑去洗手间,吐得一塌糊涂。出来的时候看见陆淮站在门口,沉默的身影像一株挺拔的白杨,眼中浮着雾水。他说,陈远,你这样我会很担心。
我走过去靠在他肩头,他搂住我。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问他,陆淮你会不要我吗?
他轻轻拍了拍我,说,不会,当然不会。
眼泪落在他的T恤上。我问,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我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你都会原谅我吗?
他说,会的会的。陈远。你别哭了。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苏郁,我想起我们因为作弊而遭到教导主任痛批以后她也是这样淡定地对我说,陈远,你别哭了。
你还记得苏郁高二时曾和一个男孩子恋爱的事情么,陆淮……那个男孩子其实……是我让别人假扮的……因为……因为苏郁总是比我了解你的心思……我心里不甘……你懂吗陆淮……你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吗陆淮……
我含混不清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哭,并未发现搂着我的胳膊已一点点松开。
良久,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抬起头,你能原谅我吗,陆淮。
他的眼睛静如死水,盯着我看了很久,你……说的……是真的吗?他艰难地问。
是的。是真的。
你不认为这对苏郁而言太残酷了吗?
我知道……可是……
什么都别说了,陈远。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回家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我酒醒了大半,可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眼睛又涩又痛。我狠狠地捶打着墙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将这一切告诉陆淮。墙是那么寂寞而单调的白,白得像蔫谢的花瓣。我面对它,试图直视自己的灵魂。我灌下一大杯开水,烫得舌头发麻。我告诉自己陆淮很爱我,他不会因为这件小事而轻易地离开。
可是。
自那之后,贯穿我整个暑假的只有孤单。是的,孤单。
陆淮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甚至连短信都不曾发给我。我的心空了。
我曾试图给陆淮打电话,可他的手机永远无人接听。我给他发短信,他也从未给我回复。
八月末,我被父母送走。
九月初,天空清澈高远。当我在教室里研究一张关于双曲线的数学试卷时收到了陆淮的短信:
陈远,我已经登上了去往上海的飞机,保重。
我将这条消息迅速删除,视线移回试卷,呆呆地盯着一弯双曲线,脑海中萦绕着一首歌:如果我是双曲线/你就是那渐近线/虽然我们有缘/能够生在同一个平面/然而我们又无缘/漫漫长路无焦点。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亲爱的陆淮。再见。
高三整整一年我都生活在他乡,抬起头就能看到瓦蓝的天空,草木以柔韧的姿态在风中如泣如诉地摇曳。这里还有一座教堂,每到周末我便会去那里听牧师布道。
聆听布道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它让我获晓生命之中原本可以避免的罪孽与羞耻。
《新约》中言道:你改悔罢。
是的,我当改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