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那个知了叫得绵长的暑假的某一日,他出现在我家门外。白色的T恤,头发软软地盖过额头,眼睛像阳光一样明亮,肩上背着一只大大的包。
看到我之后,他微笑,苏郁,我给你复习功课吧。
我看了他一眼,默默转身进屋。他尾随进来,不知是否看到我抬手拭泪的动作。
高三开学之后,陈远被父母送去借读。
所谓成长,所谓告别,想来便是如此疾速的一件事情,如风吹过稻田,天空颤抖微微泛寒,晚霞连接,像梦般深沉无边。
高三的时候我仍是想念IM的。做题疲倦的时候会把他曾经写给我的信翻出来,一目十行地念下去。
陆淮时常打电话给我,他说,苏郁,你一定要努力熬过这一年,我在上海等你。
我在这边说,好,好。手用力地抓着话筒,指关节微微发白。
夜晚的时光似少年时代一般洁净悱恻,又如光滑的绸缎一般精细柔软。
逐渐地,我发现,时光会将一切悲伤冲刷干净,只留下丰沛的爱,以及美好的回忆。
高三毕业我考入了陆淮所在的大学。而陈远,据说去了北方,自此没了音讯。
入学那日我重新见到陆淮。他到学校门口笑着接过我的背包放在自己的肩上,之后对我说,走,我们去KFC。
仍是如几年前一样,一人一份套餐。我还没有吃完,他就将他的薯条推到我面前,之后又起身去买了一份,全部放在我面前。
他说,苏郁,我发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还是和你最好。
我一愣,想起初中时与他一起吃饭却无甚感觉,高中时想要与他一起吃饭而求之不得,现在居然重新回归原点。我说,陆淮,我现在突然想起陈远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当时我只觉得那话矫情,现在想来,概莫如是。
陆淮也一愣,试探着问,是什么话?
我说,陈远曾经说,和陆淮在一起,哪怕是一起吃一顿饭,都感觉很幸福。
陆淮听罢,垂下眼帘,叹了口气,我与陈远,自我毕业之后不久便分手了。
ChapterB:陈远
我和苏郁相识于高一上半学期中旬。那时她刚从外校转到我们班,自我介绍极其简单,并没有引起我丝毫注意。
那是一个花粉碎屑不断膨胀的春末夏初的温暖午后。阳光暖金,树叶翠绿,光落在叶上便成为了熠熠生辉的柠檬黄。我独自坐在操场旁的台阶上,插着耳塞听些旋律舒缓的曲子。操场上打篮球的男孩身影从我的角度看去因逆光而模糊不清。天空湛蓝。一个女孩走到我身边坐下,取下我的一只耳机之后漫不经心地说,我叫苏郁,和你一个班。
我转过头看了看她。她的校服外面套了一件灰蓝色的厚格子衬衣,双目冷淡,说完那句话之后很久未发一语,面无表情。
是时耳边响起的是《幽灵》,纯音乐。瑶族舞曲改编的悼亡曲,混入了重金属元素,吉他和鼓。它的作者,那个叫何勇的惊世骇俗的天才曾在几年之前因纵火烧了自家的房屋而被送入精神病院。每当距离乐曲结束还有三分四十六秒的时候何勇的声音总是像流水一般蔓延开来,他说,他们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我很想念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郁转过脸对我说,听说你的成绩很好,那下周的期中考试就全靠你了哦。
听到这句话,一直沉默的我突然把头转向她。她的双眼冷漠明亮,似悬挂在夜空的星辰,淌出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我的眼睛因她的目光而疲倦地痛,心中自幼一直坚守的关于好学生的准则竟在那一刹那突然绝断,溃散成灰。苏郁冲我笑。她的笑容拘谨,略显僵硬。
第一天考数学。我提前半个小时答完题之后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用以作弊的纸铺在桌面上,将答案飞快地抄写下来。掌心不断渗出汗水,内心忐忑不安。苏郁一直懒懒地伏在前面的桌子上,灰蓝色的格子外套随着呼吸略有起伏,安定自若。十分钟后,我终于将答案抄完,松了一口气,悄悄戳了戳她。她迅速接过纸条,刚欲回转身,监考老师已走到了我们中间。他从苏郁手中一把抽出小抄,厉声问道,是谁给你的,快说!
答题的刷刷声刹那间消失,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们。苏郁重新伏在桌面上,又留给我一个落单沉默的背影。我感到监考老师锐利如鹰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于是不敢抬头。就这样僵持了两分钟之后,监考老师的声音重新迸裂在空气中,别浪费时间,快说!
如芒在背,脸颊滚烫。终于,我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嗫嚅着说,是我……
那一次,我和苏郁的卷子被双双判为零分,并被取消了接下来所有科目考试的资格。
从教导处出来,苏郁仍是漫不经心地走着,偶尔仰起脸,或许是在看天空中不断变幻的光线。我低垂着头,双手扯住衣角,食指不停地环绕,大脑昏昏沉沉地疼,像是嵌入了一团团乌黑的云,遮住了所有事关美好和温暖的回忆。唯一能够记得的,便是教导主任对我说的那番话。
他说,陈远,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没想到你竟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说,陈远,你很让我失望。
那些短暂消失的关于好学生的准则一起涌上来,急促而狂热地盘踞了我内心最为敏感的触点。
我以一个老师眼中曾经的好学生的身份哭泣,哀悼本应在很长一段时间仍旧属于我而现在却过早离我而去的信任。风仿佛要把所有的嘲笑与戏谑吹来给我听,并会一直这样吹下去。
下一刻,我蹲下身,双手插入头发,在几乎可以将大地炙烤出油的阳光下小声抽泣。
嗨,你不要哭了吧。
重新抬起头。夹杂着阳光碎屑,视网膜上清晰地映出苏郁冷淡的面容。或许是我的错觉,她的眼睛亦红红的。她说,陈远,你不要哭了。
周一晨会时我与苏郁站在主席台上,面对全校师生,强迫自己听着学校的处分。我因羞赧而不敢抬头,脖子和肩膀阵阵刺痛。偶尔斜扫一眼苏郁冷漠的侧脸,面色苍白。
散会之后,她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她说,陈远,许多事情就是这么不完美,可是我们却应该……
我用纸巾擦掉眼角的泪水。
跨越五年的光阴,如今已十八岁的我想起时年十三岁的苏郁说过的话,心中仍颇感安慰。对于那件事,苏郁自始至终都未曾对我说过一次对不起,仿佛那一切的发生都如她所料,抑或,她只是如一个操控者般肃穆地观望。而我,亦不曾怨恨过她分毫,回头看去仿佛都是自己应遭的劫。
我和苏郁因这件事成为了朋友,纵然我们都不知因这次作弊而建立起来的友情到底能够坚持多久。
于我而言,苏郁是个谜一样的女孩。功课平平,对老师傲慢,不与除我之外的任何同学交谈。事实上,即使和我在一起她亦是极少言语。我们时常靠在一起听些或舒缓或激烈的曲子,半天不说一句话。她习惯间或用右手的食指触碰自己的锁骨,之后对我笑一笑。
对于我作弊的事情,父母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并没有训斥我。可他们工作甚忙,没有时间为我开家长会。家长会结束时下起了雨。我独自在家温习功课,手边的电话突然响起。竟然是苏郁。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低沉,她说,陈远,我想去找你。说完电话被挂断,我想要问她些什么,却只余下苍白的忙音。
苏郁到来时已是深夜。她的卷发和灰蓝色格子衬衣被雨水淋得没了模样。她径直进屋,兀自坐在地板上,一双眼睛透过湿漉漉的耷拉下来的额发望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走到她面前时她的双手突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她的眼底潮湿,却始终倔强地用牙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面对以从未有过的状态呈现在我面前的苏郁,我一时手足无措。愣神片刻,才映着台灯的光起身为她寻干燥的衣物。
苏郁在我面前默默地褪去被淋湿的衣服,洁白且纤弱的脊背上分布着深深浅浅的伤痕,似熄灭的烟花留下的痕迹。
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听苏郁说起关于她和一个男孩的事。
苏郁说,在我的成长岁月之中,朋友像是濒临灭绝的生物,而除了你,我的朋友只有他。
苏郁说,自儿时相识至今,我们便是彼此唯一的朋友。而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是他唯一的朋友。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少有的骄傲神采。
苏郁说,一直以来,他都处处优秀于我。可是他从不曾对我显露出任何轻视,相反,他对我处处照顾。一年之前他进入了这所重点高中,拼命地复习了一年,却还是以几分之差与这所学校失之交臂……我与母亲做了一笔交易,她为我花钱让我如愿以偿,但条件是期中考试必须进到年级前五……家长会之后,母亲愤怒不已。在我给你打电话之前刚刚遭到她的抽打。
苏郁燃了一根烟,夹于食指与无名指之间。她恶狠狠地吸,然后将未熄灭的烟蒂同样恶狠狠地摁在右手臂上,面色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牙齿紧咬着唇。稍顷,才从唇齿之间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情似也平静了不少。
那一夜,苏郁与我共睡一张床。她用黑色的记号笔在雪白的墙面上毫无拘束地默写诗歌。
前生一段/后世一段/汨罗江的石头里/你的甲骨文正在歌唱/梦里一段/醒时一段。
我想,他与苏郁的情谊之重定然是远胜于爱情。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彼此的唯一。我从未问起苏郁关于这个男孩的事情,诸如姓名,所在班级。我知道,苏郁不愿意将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
后来我逐渐地淡漠了那夜苏郁对我说起过的事。苏郁此后也不再对我提起关于这个男孩的任何事情。回忆的地平线突然断裂,苏郁坠落,并再也没有出来。
高一结束时,我拿到了年级第一的成绩,并因此进入了学生会。学生会的改选在那时刚刚结束。我听别人说这一届的主席名叫陆淮。
学生会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干净如王子一般坐在讲台上,白色衬衣的领口处开了两个扣,眼睛似春风吹皱的碧水,温柔且灵动。
那天开会时他说的话我大半已忘记,只记得他温和的声音。
散会之后,他站起身突然说道,陈远是谁,请留一下。他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我叫陆淮,希望今后你能够帮我处理学生会的一些事情。
三十天之后,当我已经与他开始一段爱恋。我问他,全校喜欢你的女生那么多,为何偏偏选择我?
他温和地笑了笑,没说话。
我与陆淮之间的爱情是淡然的。在一起时,我们通常说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时常会以温柔舒缓的语调说起他童年的记忆,住过的房子、树木、花草、蓝蓝的天空、寂静的云朵、恢弘的暗红色教堂,以及教堂钟楼上每到黄昏便成群飞翔的寂落的白鸽。他还无比深情地对我提起他唯一的朋友。
他说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姑娘。小学时,他们时常一同放学回家,一同写作业。她的母亲时常夜不归宿,她便到他家来住。年幼的他将自己的床留给她,每天晚上都会起身映着月光给她掖好被角。她的眉头总是皱得紧紧的,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忧心。
那时我只是因他的叙述而深感温暖,根本没有想到他所说的“朋友”便是苏郁。
某一日,陆淮说放学之后一同外出,我欣然应下。我们在傍晚来到一家饰品店,穿梭在琳琅满目的银饰之间。陆淮随手拿起一只细窄的银镯喃喃自语,苏郁一定会喜欢。
那一刻,我如遭电击般回过头问他,苏郁?
他温和地笑了笑,回头说,是的,她就是我曾经对你说起过的那个女孩。难道你们认识?
怎么会是苏郁?为什么会是苏郁?!
诚然,如今想来在第一次听到陆淮说起他童年时代那些美丽而乖张的默片时,我心中自然有少许妒忌——恋爱中的人,总是希望自己爱人的一切经历只与自己息息相关。可是,却终究因为时间遥远淡漠了这份妒忌。我以为陆淮与那女孩已极少联系,抑或这女孩与我从不相识,我便可堂而皇之地佯装眼前这男孩的一切过往皆是属于我的。
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