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我的蚕丝被,睡成一个茧后,谁也不准出来。
得以整理出版自己两年以来的全部短篇小说,心中自然有大欢喜。免不了在整理文本之余,顺便回忆些零碎的片断。
想起自己的初中岁月,待夜深人静,便在灯光下翻开厚厚的随笔本,映着倾城月光一笔一画写下令自己动容的句子,直至疲惫得无法继续,才沉然睡去。文字似乎总在梦里得以出版,梦醒之后唯记得现实与梦落差太大,无限伤怀。
那时我正处于一个将梦想挂在嘴边的年龄,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心性浮躁的年龄。拥有诸多难以实现的梦想并非好事,自视甚高往往会摔得很惨——如今,在成年之后的第二十六天,回首审视四年前的自己,隐约可辨脸上浮躁焦急的神情。这令我不禁想起十四至十六岁那段早已被打上“幼稚”烙印,遁入寂静的时光。它沉湎于黑夜,吮吸着暗的力量。
倘若很久不提那段岁月,请不要以为是我忘了。有些事情不能说,不能想,却又偏偏不能忘。那是早已离我而去的另一个自己。年少轻狂,在初一结束的假期躲在冷气充足的书店中,徘徊于琳琅满目的书架前,取出自以为装祯还不算太次的书,翻到有出版社电话的那一页,颤抖着双手拨通电话,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对也许没太大耐心听我讲话的编辑说,您好,我想要出版一本散文集,不知您是否有时间看看我的稿子?
高中以后,与其说是将心放平,倒不如说是将诸如名利、财富等身外之物看淡。逐渐明白诸多人生必须遵循的规则。而这些,恰是我向来十分鄙薄且疲于应付的。可是,人之所以有别于其他生物,便在于随着年岁的增长,附加于自身的筹码愈发沉重,令人举步维艰。最为可悲的是,人不得不为了保全利益,抑或其他什么目的而将诸多烦愁之事揽于身。我本不愿如此,然而回首时发现,如今的我,与原本想要成为的自己,所出现的偏差早已不再是丁点。时间的灰垢终究还是在身上落成了轨迹。正如史铁生先生在《务虚笔记》中所写: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
每个周三或者周五的中午,第四节课结束,我便背起书包走出校门。学校建在山上,出门之后是一段斜坡。斜坡的尽头孤独地伫立着一座基督教堂,它曾反复出现在我的小说中:暗红色的砖墙,尖尖的十字架。这一切在三月的天空之下显得异常醒目。午后时光寂静绵长,教堂大门紧闭。零七年冬,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来到这里。牧师的布道令我逐渐明白自己生命之中本该避免的羞耻与罪孽。每当这时,我便觉得为了赢得日渐充裕的物质生活而一次次放弃让内心更加充盈的机会,是多么可悲。
当知道所有短篇被集结出版时,心中有瞬间的迷惘,本该迸发的莫大欣喜竟不知何故沉沉地积压在心底。这是否就是常被人提起,而我却一直不太愿意相信的成长,以及时光之岩所蕴含的巨大力量。
原本一直以为自己是最能坚持的人,哪怕全世界所有的人都选择放弃,我亦不会。走到如今才逐渐懂得,有的人选择放弃,并非出自最本质的愿望,只是无法与时光相抗衡,逐渐淡漠了心底灼灼生辉的梦想。这是人之可悲,也是人之幸事。人终其一生背负着梦想的十字架踽踽独行,人生势必充满劳顿与不堪。而倘若人因恐惧劳顿抑或生计而放弃梦想,则必将为自己平静的人生添几分悲凉。
此刻的我思绪有些混乱,总有许多事盘踞在大脑的某一部位,并在我试图冷静书写时争先恐后地涌出——这后记的题目便可看作是混乱的说辞。
写这几篇小说的时候,我已将一切都想明白——既然我的文章是不被编辑所喜爱的,那么又何必费尽心思投机取巧地违背自我意愿去求得物质上微薄的报酬与虚荣心的满足。事实上,我口头表达能力极差,引喻失意的情况时常发生,疲于应付虚假的客套,因此在外人眼中难免粗暴直白。我不愿如此,但更加不愿强迫自己成为言语软弱之人。我深知自己内心拥有许多空缺,有些甚至在外人眼中是可笑可鄙乃至致命的,但目前我却不愿为了些不成文的社会准则而委屈自己——人终归是要执著地活,不趋炎附势,充满气节,甚至为了拷问本心而放弃快乐——事实上,这也只是我“生而为人”的理想状态,并愿为之坚守,坚守一生。
或许多年以后,便会觉得一切不过是出自少年之口的经不起时间检验的誓言。今日写下如此狂妄的言语,仅仅希望自己能够永远铭记:我也曾如此诚挚地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淡定且干净生活着的人,不背弃,不妄为。哪怕多年以后早已将一切都背弃,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哪怕多年以后这美好的遐想已成为妄想空想以及幻想。
我知道,人永远无法主宰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正如无法阻止生与死。很多时候我愿意相信在地球以外的空间会有神灵超然存在,掌管世间悲欢离合,将人们变作木偶,在掌心上演一出出戏,并以愉悦与戏谑的心情观赏:愉悦于剧情的波澜起伏,戏谑于人的自以为是。诚然,人类可以主宰一切,可人类又什么都不是。
常在为一些事伤心时想到,倘若能够冷静且理性地主宰自己的情感,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这种想法反反复复地出现在阅读王磊的小说《我是一只风筝》的那段时间。六年前看了一部名叫《纸风筝》的连续剧,心中无限感动,并就此念念不忘。一年半以前下载了原著《我是一只风筝》,在深夜匆忙阅读,心中哀伤不已,之后写下《不离的纸风筝》,以表达对原作者的无限敬意。前些时候费尽周折购得此书,因出版于七年之前,拿到我手已陈旧不堪。心怀珍惜地重新读过,因其中某些段落而哭得不能自持,仿佛心中的哀伤在那一刻达到顶端。一连几天头沉沉地疼,懒于翻阅自己的书稿,甚至懒于做任何事情。
是谁曾经说过:一片树叶,只有得到了全树的默许,才能独自变黄。
诸如此类的言语总令我心生慨然,究其原因却不知在何。成年之后,一心一意自我规劝该以崭新的姿态面对往后漫长且充满未知的世界,做到心绪平然,处世波澜不惊。不知十八岁是否当属恣情放纵的年纪。某些时候,与同龄人交谈,发现自己竟对他们所崇尚的流行元素一无所知,像是两个时代的人。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幸运,还是悲哀所在。
有厌弃却不得不做的事。厌弃喧嚣,厌弃吵嚷,厌弃与陌生人过于热烈的交谈,厌弃媚俗,厌弃妄言……夜深人静时会从书橱中取出买了很久却没时间读的书,开一盏灯,阅读的同时随手摘录下令人心颤不已的句子。
十四岁时我曾愚蠢而天真地幻想自己或许有一天会写一本书,写一本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喜欢的书。直至《双生》出版,溢美之词自然是有,但我念念不忘的竟是偶然看到的毫不讲理的谩骂。我百思不得其解——若不是有深仇大恨,谁又能说出这样的话?
或许,正如李锐在《人间》中想要传达的那样:生而为人,八面玲珑,诚然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
有时也会劝慰自己,是否该如诸多前辈一样放开些,坦然些——毕竟有些事不取决于自身。可又总觉得这是消极的人生态度,不愿如此,作罢。
这次,我冒着被误读奚落乃至谩骂的危险将这几篇小说呈现于你的面前——我深知,我,以及更多执著于写字的同龄人,无论多想摆脱年龄的局限而尽力写下些郑重其事的文字,对许多人而言仍是虚妄。舆论制造的一个个五光十色的泡沫已迷蒙了他们的双目。换言之便是我们的成长年代因各种原因被贴上了形形色色却又殊途同归的标签。面对这标签,以之为荣者也有,但我相信大多数心中尚存气节的人将终生以之为耻——当“青春”、“校园”已成为某种令人可鄙的噱头,当定中短语本末倒置,我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我尊敬的一位女作家曾说过这样的话,大意为:写作并非吃青春饭的事情,写作是血液里的呼喊,是无法停息的声音,如果停了,灵魂就死了。类似的言论出自前几周所看的一档访谈节目,一个北漂了许久的女萨克斯风手在面对镜头时说,我不太愿意隐瞒自己的年龄,是因为我的音乐。我觉得,我不可能出去装二十五六岁,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么多年,我在奔什么呢。十几年的漂泊路上,只有年龄能证明这个女人在为了音乐而坚持。如果我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就等于亵渎了我对音乐的奔波和坚持。
从某种角度而言,年长似乎是一种证明,证明自己曾为梦想打拼过,证明自己曾心怀激情地存活于世,但年少绝不是炫耀的资本。每当看到有的写文章的小孩骄傲地说出自己年轻得几乎可以捏出水分的年龄时,我只是默然喟叹。年龄终归是瞒不住的,而我之所以不太愿意将之作为某种切入点,仅是怕别人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物超过文本本身——于一个作者而言,这将是最大的悲哀。
至此,恍然觉得前面的话语太过武断锋利,仿佛是在以一种决绝的姿势将自己置身于未知的境地,并怀着世不容我的心态向着陌生冷峻的世界前行,这很好。
是为后记。
Plu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