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日那夜他打电话给我。我仍是静静地听。突然他说,苏郁,看着窗外深蓝的天空,我一下子想起童年时你时常到我家来住。有时半夜我起身为你掖被角,你的眉头皱得那么紧。那时我总会很忧心。
他说,那天晨会之后我一整天都想安慰你,可我怕你会感到难堪,所以什么也没说。
我问他,陆淮,我们仍是像以前一样的朋友么?
他说,当然。
我又问,朋友和女朋友是可以作比的么?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沉默,以及沉默。窗外落下片片枯叶。陆淮似是故意打了个呵欠,对我说,很晚了苏郁,睡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陆淮再也不曾与我一同去KFC吃饭。最初我独自一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时间久了,便觉得独自吃饭极其寂寞。中午顶着明晃晃的烈日走在路上,甚至连头都不敢回,生怕一回头便与寂寞不期而遇。
陈远总是在快要午休的时候才跑回教室。阳光映着她的脸,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被晒暖的贝壳。
陆淮每天中午都会在学校门口第三棵梧桐树下等她,他沉默的背影就像另一棵在此扎根多年的树。
他们并肩而行,待走出学校一段距离之后,手便自然而然地交叠在一起,似两株水草。
自那以后,夜晚再也没有了陆淮的电话。仿佛也仅能从陈远脸上的甜蜜中得知他尚未失踪。
那段日子,我绝望地想,我与陆淮之间的友情已经结束了——完完全全地结束了。我本应为这份友情夜夜高歌,可我偏偏不愿意啊。我不愿意。
我日日所想皆是少年旧事。他站在夕阳之中安静地等待着我。为我辅导功课。夜晚为我掖起被角。将自己的那份薯条推到我的面前。他对我说,苏郁,你知道吗,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可以被我称为朋友的人。
是的。唯一。我仅仅是手握这两个字不愿松开,却不曾料想身边的一切都已改变。
接到陆淮短信的时候我正在上令人昏昏欲睡的生物课。我伏在桌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手机,心中分明在期许什么。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信息,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却让我哽咽:
中午我们一起去KFC吧。
是陆淮。
我与陆淮面对面坐着,仍旧是两份套餐。他大口大口地咬着手里的汉堡,我低着头专心致志一根一根地吃纸盒里的薯条。谁也没有说话,一直沉默。我已许久不曾见到陆淮,现在来看,他似乎又锐气了不少。
吃完自己的那份薯条,我习惯性地去拿他的那份。不料他竟将薯条移开,抱歉而客气地对我笑了笑,苏郁,陈远和你一样喜欢吃薯条……
我愣了两秒,抬起头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渐渐下沉。
他的手机在此时响起。他看了一眼,然后抓起薯条对我说,对不起苏郁,陈远有事约我,我先走了,再见。
他离开之后,我久久地坐在原地,拿起汉堡狠狠地咬下一口,眼泪涌出来。
陆淮。陆淮。我诚然已不再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也不再是那个对我无限温柔宽容的少年。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在爱情面前,友情是那么苍白。
陈远仿佛是倾尽了所有去爱陆淮。她告诉我,在此之前她不曾爱上任何一个男生。说这话时,她的表情是小女孩般的娇羞,脸颊盛开着粉色。我不知道她为何愿意将这一切告之于我,是因为迫切地想倾诉心中的幸福,抑或想令我因她的幸福而妒嫉?
比如——陈远会说:
苏郁,陆淮昨天晚上又送我回家了。
苏郁,陆淮昨天晚上又打电话给我了,他唱歌给我。他对我说如果你听够了就说一声。可是我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待到醒来已是凌晨两点,他仍是在那边唱着。
苏郁,陆淮说他很爱我。
我看着她,说,哦。
陈远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苏郁,过几天就是陆淮的生日了,你给他准备什么礼物了吗?
我说,没有。
她昂着脸骄傲地说,我这个星期要去给他买礼物哦——你要和我一起么?
我点了点头说,好,刚好我也要……也要送他礼物。
刚说罢陈远便将手里的签字笔狠狠地扔到地上,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继而却说,哦,没什么,没什么。
我和陈远各自为陆淮挑选了一份生日礼物。我对陈远说,你帮我给他吧,代我祝他生日快乐。
陈远说,好。
那天之后,我仍没有接到过陆淮的电话。或许陈远根本没有把礼物给他。又或许,诸多事情在他的脑海中果真随时间的推移远去了。
那晚,我在屋里独自面对那面写满诗歌的墙,为这奄奄一息的友情落下泪。
陆淮生日之后的某一天,陈远来找我,将一本书恶狠狠地砸到我桌上,直截了当地说,苏郁,请你与陆淮保持距离。
我平静地喝了一口水,不解地望着她。
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不,喜,欢!
我亦盯着她的眼睛,之后笑了,你是以陆淮女朋友的姿态跟我说话么?我将脸凑近她,我和陆淮认识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她的脸渐渐变红。她说,请你弄清楚,陆淮的女朋友是我,不是你。
我悻然离去,留下陈远一人。
那一夜我在家里喝酒,在墙上写诗,昏昏欲睡之际回想起和陆淮自六岁以来的点点滴滴,落泪。耳边一个低沉的声音不断地说,有些回忆已打上补丁,奈之为何。不知究竟睡了多久。我仿佛预感自己的生命之河即将穿越漫无止境的寒冷与孤独。
几天之后,陈远将一封信扔到我桌上。我疑惑地抬头看她。她像是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不快,苏郁,你的信,好像是男生哦。
我说,是吗?
拆开信,一张淡蓝色的信纸温柔地落下,落在我用圆珠笔写满字的木桌上。
那个叫IM的男生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苏郁:
这座北方城市近几日一直阳光普照,我时常在中午做题的时候因阳光的慵懒而沉沉入睡。醒来之后转过脸随便看些什么。同桌女生的头发柔软地散落下来,成为侧脸的背景。她们的脸是精细的,能够看清细小的血管。她们的耳朵闪闪发光,像是在夏日海滩上躺了整整一天的被阳光晒暖的贝壳。
今天我捧着一本从图书馆借出的现代诗歌集在校园中缓缓行走,之后我看到了你。你站在一棵已没了花朵的樱花树下,仰着脸似在观望些什么。那一瞬间,我记忆深处紧锁的门仿佛被飞鸟叩开。我没由来地因你的姿态而回忆起诸多往事。
并不期待你的回信,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一切。
若你回信,请将信交给陈远。
IM
4月13日下午
纵然与陈远不和,但文笔细腻如女孩的男生往往是让人心生愉悦的。于是我回了一封信,托陈远带给他。
很快又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
苏郁:
陈远将信转交给我的时候我简直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自那封信写完,我便不曾奢望渺小的它能够引起你的注意。
你说你平时也念现代诗歌。我最喜欢的诗人是顾城。他生活在自己编织的美妙童话之中,然而一切的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写到这儿,我分明心中伤感,却不知原因何在。或许人生在世,能够被人所了解,真的是件太难的事情了。
愿你安好。
IM
4月17日夜
他写来的静静的文字,通过陈远呈现在我面前。纵然我对陈远已是无限厌恶,但渐渐地我却开始期待那些通过她的手而递给我的信件。
IM的字是整饬而锐利的,蓝色的信纸上是令人舒服的干净语辞,有时还会散发出淡淡的花香,似阳光下的大海一般温柔缱绻。
那段时间我们写了非常多的信。虽然未曾谋面,但我知道他是这所学校中的男孩,他会在不经意的瞬间用那双寂寞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
有一次,我在信中对他说,IM,让我见见你吧。
我将这句话写了很多遍,用黑色中性笔一笔一划地写。
他回信给我。我仿佛能看到他消瘦的脸上无限温暖的笑容。他说,现在我不能让你见到我,因为我珍惜与你之间的情谊。
我将IM给我的所有信件收捡于一个蓝色天鹅绒盒子中,连同对他美好的遐想一并收好,未曾与任何人分享。
那段时间我沉浸于幸福。因陆淮与陈远的爱恋所带来的伤也渐渐模糊了。
在第四十三封信中我无比郑重直白地写道,IM,我想我可能爱上了你。
信送出,很长一段时间杳无音信。
等待总是无比漫长。我日日伏在窗台上想些心事,想着想着就会想起IM,心中划过丝丝尖锐的疼。陈远总会在这时出现,用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无比温柔的语调对我说,苏郁,他会给你回信,一定会的。
IM的信是在我等待得已近乎绝望的某一个下午到来的。那一刻我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瓦蓝的天空,阳光刺目,云朵厚重,陈远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而我的心,却像是被浓墨重重地涂抹,无声无息地沉入黑夜。
苏郁:
最近无事,除却每日必须的打针吃药,我将大部分时间用于读书。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小引的诗,他真是个天才。我想要将他的诗全部摘抄下来,却苦于乏力,于是作罢。
上面的话是一周之前写给你的。事实上,现如今我日日昏睡。我体内健康的细胞正在被病魔一点点吞噬,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此刻,窗外已是温馨的夜。我将你的信取出看了许多遍。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我多么想你。
是的,我想念你,并且记挂着你。我曾以为这是一厢情愿的幻念。可是,当我看到那句“我想我可能爱上了你”时,一切因胡思乱想而产生的痛苦全然消失。只是我却不能将幸福双手捧至你的面前。你未来的爱情,无论何其丰盛美好,定然与我无关。
纵然如此,我仍要恬不知耻地对你说,我也爱你。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苏郁。自从入院之后,我的梦中每日都会出现一个穿黑色长袍的人,他说,时间将至,你该离开。
IM
6月3日
他写这些字的时候手定然在颤抖,却仍是努力写出锐利而整饬的字体。我双手捂面不能自已。
刚刚燃起的爱情最终却因死亡的胁迫无疾而终。人究竟是多么渺小而卑微的生物啊,一切的幸福皆要建立在生的前提之下。
一个星期之后,陈远满面哀伤地告诉我,IM,已经离开。
那些日子我不再与任何人联系,心中所想皆是IM。
有时会在梦中与他相见。梦里的我站在走廊之中,光线暗淡,尽头却有天光不断飘落,在地面上铺展出一道道痕。我低着头,他一步步朝我走来。天使的妆容,柔暖的微笑。我向他伸出手,他却突然消失不见……
梦醒时我总会失声叫他的名字,与此同时一股力量在不断迫使泪水逼近警戒线,然后疾速漫过。眼泪总是在这时候滴落洁白的枕头。
陈远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送给我一张专辑,其中有一首曲子叫做《幽灵》。她认真地对我说,陈远,你一定要认真听,一定要认真听。
我抬头看了看她,说,好。
夜晚我将那首曲子拷到电脑上。关掉除了显示屏以外一切可以发光的东西,坐在地板上,伸直双腿,双臂自然垂下。听完之后我的双腿已蜷缩成寂寞的姿态,我的手臂紧紧抱住膝盖,我的牙齿在手臂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还有眼泪。我的眼泪,以及窗外如泪的月光。
起身回到电脑桌前,映着月光写下一些记忆的碎片:
你可曾听到过海水在夜里涨潮的声音,IM?
你可曾知道每当一个男孩听到海水涨潮的声音,就代表着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正在默默地想念着他,IM?
你离开之后我开始听一首名叫《幽灵》的曲子。每当距离乐曲结束还有三分四十六秒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水中的鱼吐出的气泡一样缓缓地散落在空气之中。他说,他们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我很想念他们。
每当听到这句话我都会泪流不止,它仿佛是我心底的一个疮疤。一切的一切,仅仅是由于想念你而形成的惯性。
你在天堂还好么,IM?我很想念你。
陆淮很快毕业了,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上海那所赫赫有名的大学。
我本以为我与他之间再不会有任何故事,所谓永恒不变的友情,我已不再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