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活得已经失去尊严,生存远不如死去美好。然而人总是自私的,他们宁愿让身边的人痛苦地活着,亦不愿面对安详地离去。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外一种生存形式的开始。然而这个道理许多人至死亦不明白。
[暮色中的男孩]
在十五岁的尾巴上,婶母亡故。对于秋禾而言,生命中已无任何亲人。追悼会上前来吊唁的人哭得昏天黑地,而一身白衣的秋禾立于一旁,双目冷然,犹如看客。
那是一个深秋,原本温柔的风在秋冬之交变得肃杀,锐利地将天空切割得极不规则。偶尔看见几只落单的大雁,有气无力地飞过,如同秋禾命中注定的孤独谶语。
少女秋禾的十五岁,伴随着死亡与颓败,在被送到孤儿院的那一天彻底画上了句号。
孤儿院坐落于夏溪镇的最南边,收容失去双亲的本镇少年。按照规定,成年之后的孤儿便得离开孤儿院,自食其力。事实上,何处是自己的容身之所,秋禾并不看重。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她前进。她想,自己现在所遭遇的不幸,所经历的风浪与坎坷,都是为了迎接那劫后余生的庞大幸福。十五岁,绝非看透生死的年纪,自然有喜怒哀乐。只是有时悲伤苍凉来得过于巨大,她瘦弱的身躯难以支撑。直到走进了圣保罗教堂,聆听唱诗班圣洁轻灵的赞美诗以及牧师专注的布道,那枯槁已久的心灵之船才顿然有了归宿。那才是她想要的,精神的依托。
站上受洗台的那一刻,眼前重又出现了镶着金边的云朵,她知道,自己将重获新生。
十五岁的最后一日,少女秋禾接受了洗礼。
孤儿院里所有的孩子都对少女秋禾的到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阳光淡然的秋天午后,他们刚刚在阅览室里进行完长达两个小时的阅读课。院长牵着一个陌生的女孩走进来。女孩很瘦,皮肤苍白,穿着黑色的裙子,额前的刘海儿略长,斜斜地遮住了眉眼,头发披散下来,浓密且散着清香。一枚小小的十字架悬在胸前,给她平添了几分神圣高贵的气质。短暂的沉默之后,院长让她自我介绍。
我叫秋禾。秋天的秋,禾苗的禾。她的声音很小,掩饰不住的温柔,但略显拘谨。
阳光由淡薄到黏稠,再由黏稠到淡薄。暮色降临了。
晚饭时候,女孩被安排在夏生旁边。她规规矩矩地坐下,不像顽皮的小姑娘般东瞧西看。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黑漆漆的桌子,双手交叉于十字架前,直到身边的少年轻轻触碰她的胳膊,“给,这是你的那份。”她恍然醒来,道谢,并下意识往身边瞧去。就只那一瞬,她惊觉地微启了唇,哑然失声——她看到的,是多么漂亮,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啊。不染尘世雪霜的清朗的男孩。干净得让人不忍触碰。他嘴角上扬,正对着自己微微地笑。他和郁何其相似啊。若不是郁早已安睡在白云之上的天国,自己会不会以为,他就是郁呢?
不。那不是郁。郁的眼神是那么暗淡。而他,他的眼睛灼然明亮。
“我叫夏生。夏天的夏。出生的生。”
“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面前这个叫夏生的少年。晚餐之前她便已从院长口中得知了些许他的情况。十六岁,成绩优异,却不愿担任班里任何职位,性格温和,热爱诗词,一直非常讨人喜欢……只是,身世不幸。他是男欢女爱的产物,无人为之负责的遗腹子;他是从出生便一直在孤儿院生活的男孩;他亦是对自己身世不闻不问的豁达看客。
夏溪中学是夏溪镇最好的高中,虽是小地方,却以每年本科升学率百分之百而闻名全省。秋禾与夏生同在一班,只是并不同桌。秋禾是生性清冷的女孩,崭新的环境几欲张开双臂迎接她,她却漠然地将其拒之心门外。而夏生不。夏生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总是非常友好。每当下课,夏生的身边就会围满捧着书请教问题的女孩。她们的脸上开满了娇羞的绯色花朵。看得出,夏生深受女孩们的青睐。可是除了讲解题目,他对她们说的话只有——嗯。谢谢。就这样。再见。
他对秋禾说,宽以待人似乎已成为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他根本不知该如何与人争执抑或拒绝。可是他对她们却是轻视的,他甚至猜测自己是班级中最为轻视她们的人。纵然如此,他依旧解答着她们所提出的一切问题,不厌其烦。
“秋禾,我很羡慕你,你可以做到对她们无视,并在孤独一人时依然淡定,我做不到。”
“你看那些草,夏生。”秋禾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而是伸手指向苍茫的远方。夏生顺着那方向望过去,是一片落寞的山冈。荒草萋萋。
“我就像那些野草,无人照看,虽然此时生机勃勃,但最终却只能自生自灭。而你不同,夏生。”
他果然是极为优秀的少年,每次考试成绩总是全班第一。而她,语文和英语很好,数理化却一窍不通。他为此伤透脑筋,多次提出帮她补习。而她则微笑着拒绝。她的书包总是放在学校里,极少带走。她不写任何作业。待夏生温习完功课,她便为他心平气和地念一段《圣经》。有时他心情莫名焦躁,难以自持,她便把手放于他的胸前,如此,他便会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还记得那段祷文么,夏生?这是我每次聆听完布道都要朗诵的。“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父的名为圣,愿父的国降临,愿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险。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父的,直到永远,阿门。”
刚开始我不知如何诵读,只是静默地低头聆听。人们全部站起来的那一刻异常庄严。
我是那样深爱这段祷文,它遥远得如同来自天堂。
夏生,圣保罗教堂有着暗红色的墙壁和尖尖的顶,高耸的十字在黄昏时刺向天空,纠缠出艳丽的墨朵。很多红砖早已磨损不堪,露出了冰冷残破的钢筋骨架。那些缠绕于栅栏之上的纯澈的绿色植物以近乎暴戾的速度在明晃晃的夏日迅速滋生,然后在寒冷的冬日孤独壮烈地死去。它们的尸体星罗棋布,掩埋了世间所有悲伤的泪水,以及欢乐的笑颜。你知道吗,年老的教徒总会对着教堂即将腐朽的门轻声叹息,他们认为,大门的腐朽是圣保罗教堂衰落的象征。
我被虚空中的手引至上帝面前,拖着有罪的肉身,在上帝的审视之下,请求他的原谅。
吃圣餐时我们是多么地虔诚。尽管我知道,那象征着耶稣残缺身体的饼以及葡萄酒,只是最为普通廉价的饼与葡萄酒而已。
他们曾经一起去过教堂。彼时暮色早已降临,在天空浸染出奇特的色彩。钟楼上尖尖的十字隐没于落日余晖,教堂周围长满了寂寞的野草,冷傲地指向天空。男孩夏生穿着白衣跑进草丛,荒芜的草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唱诗班轻灵的歌声隐约地飘浮在满是水汽的黄昏里,久久不散。
推开门,便是满眼深褐。
伴随着悠扬的钢琴声与风笛声,教徒们都站起身,随着唱诗班一同吟唱。秋禾从前排座椅上拿起一本公共《圣经》,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赞美诗,还有音符。
但愿恩慈之主,时常伴我到终身,常将快乐平安,鼓励安慰我心。
导我脱离疑惑,拯我避免忧惊,无论今生来世,使我蒙主宏恩。
在此之前,夏生从未接触过赞美诗,但此刻他却仿若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他的声线清澈哀伤,他的表情庄重高傲,他的心性警惕悲悯。这都源于他天生的聪颖早慧。秋禾定神凝视,那一刻她认定,夏生本该是唱诗班的人。
他对她说,在学校里的他其实是没有朋友的。朋友是什么,只是逢场作戏的工具。若是可能,他宁愿整日待在屋里,不与任何人有过多接触,像是深海之中的沉沦,无声无息。而这一切,若非在秋禾面前,他绝然缄口不提。看着面前清瘦英俊的少年,秋禾心中如浮云掠过般温暖。信任往往令人愉快。“你看过纳兰性德的词么,秋禾?你应该去看,他是我最喜欢的词人。知道吗,他改变了我的心性。”
秋禾,曾经有人说,纳兰之所以为纳兰,并非因他出众的才华,仅是因他高贵的出身,如此而已。可是,透过那些温婉如水的词句,我却能看到摇曳的佛灯,清亮的光芒以及漆黑的窗棱,正如他所写:“正是辘轱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而他,纳兰性德,满清的高贵男子,独守窗边,背影落寞得不可言喻。清冷华丽的词藻,字字有血,句句含泪,抒写对红颜知己的怀念以及对过往的吊唁。幸好,这有着奢华却悲苦一生的男子,早在几百年前便脱离苦海,化为天空中的一颗星,微笑,抑或缄默地望着尘世继续上演喧嚣及悲欢离合。“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的悲剧,融入词中,便不再是他一人的,是我的,是你的,那充满高高在上的爱的世界之中,凝结着透明的泪。
曾有一段时间,大抵是夏天,每每温习完功课之后,男孩夏生便手捧一本封面微微泛黄的《纳兰性德词选》,坐在樟树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弄着书页,绯色的花在他指尖绽放。女孩坐在一旁,浓密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们同看一本书,并在一同念完一首词之后静静欣赏院里绽放得如火如荼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