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保罗教堂是夏溪镇唯一一座基督教堂,由俄国建筑师于1905年设计建造。从教堂出来向北走出一段便能够看到海。一座靠近海洋的北方小镇,按理信息的传播相较于其他城镇理应迅速很多,但居住于此的人们思想依旧略显保守,教徒寥寥无几。平日里教堂大门紧闭,只待到周日才开放几个小时。心存悲悯的为数不多的信徒在那时如同得到了神的福祉,身着肃穆庄重的黑衣,手捧《圣经》,缓缓步入教堂。在深褐色的长椅上坐下,身体挺得笔直,听唱诗班唱诗(当然,有时亦会随着风琴声同他们一起唱诗)、祷告,以及聆听长达一个小时的布道。
凌晨时分,秋禾听到窗外传来的微小声音,沙沙沙沙,如同春蚕吐丝持续不断。正是这声音惊觉了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她从平静的睡梦中醒来,开灯。墙上的挂钟静默地指向三点。她赤脚来到窗边,头发蓬松而凌乱,穿着坠感极好的白色睡裙,袖口被极为巧妙地缝上了蕾丝花边,显得精致典雅。她的一半侧脸完全被头发挡住,沉眠于黑暗,逆光看过去是典型的夏溪镇女子的面容。她皮肤苍白,被天光一映,略有些透明,又泛着隐约的青,像一朵即将枯萎的栀子,散发出颓败的气息。她从书架上翻出一本书。将书放于胸前面对着窗户。淡黄色的封皮上画着一位女子,面容姣好,只是神情略显痴然,似在等未归的情郎,独倚窗边,正值暮春,落花四散飘零。
推开窗。那微小的声响愈加旺盛。沙沙沙沙,是掠过树叶的微凉的风。
光线暗淡了封面上女子的脸,只有那行微草的手写字体仍清晰可辨:《纳兰性德词选》。
谢却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她在黎明到来之前寂静的天空下轻吟着这首词,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是唇齿摩擦的效果,与旺盛而喑哑的风声相应,透过纳兰被忧伤浸透的词句,在她脑海中谱出了奇特的旋律。永垂不朽,熠熠生辉。在她残碎不全的记忆中,很多事情犹如海浪冲刷的贝壳,遗失了,便永远地遗失了。唯有这首词似是永恒的。《酒泉子》,这贯穿了她整个少年时代的词,犹如黄昏暮色时如水的诗篇,流泻至内心的每一个角落,逐渐在她温暖却遗失了太多记忆的心房幻化出一张脸,一张男孩的脸,同她一般白得微微泛青的面色,暗淡得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神略显疲惫。她知道,他又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不是他的身体,而是对他的回忆,汹涌澎湃,如涨潮的海,轻易便占据了她内心最为纯净之处。她的少女时代,她的少女情怀。
秋禾时常做同一个梦。无数次。在梦中她的胸口如被巨石所压,沉闷得难以安稳。她梦见自己站在空旷的巷口,大雪纷飞,风从回忆的方向吹来,冷得她环抱住自己的身子。梦魇的最深处,一个女孩向她奔来。那是拥有着她望尘莫及的花一般年龄的女孩,清瘦的面庞带着稚气而倔犟的神情,如一枚青涩的果实,或许并不甜蜜,却令人禁不住喜爱。她赤着脚飞快地奔跑,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欢乐的脚印。她还梦到植物,是她从未见过的绿色植物,柔软的藤蔓如同女孩飞扬的长发,淡然而又均匀地涂抹在以灰白为底的梦境之中,盎然出春的气息。
走,秋禾,跟我来。她在梦中听到这样的呼唤,是男孩的声音,像深夜寂静的大海般温柔而缱绻,渐渐淹没她枯干多年的心田。她在梦中睁开眼,眼前的男孩消瘦且苍白,额前柔软的黑发遮住了眉,眼睛却灼然明亮,刺得她微微皱起了眉头。锁骨纤细,脖颈修长,亦是微微泛了青的。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衬着他苍白的皮肤,透明一般。是你吗?她沙哑的声音似要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痕。然而,再无应答。
黑暗中一束光刺破浓重的雾,夹杂着轻声的咳嗽,逐渐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中弥散。睡意蒙眬中她听到有人叫她,秋禾,起床,起床。犹如耳语,一遍遍地回响。她困顿难耐,侧过身,用被子紧紧捂住头。然而那声音依旧不断。睁开眼,却是闪烁的烛火,顺着烛火的方向望过去,是窗。窗外飘落着安静的雪,偶尔起一阵寒风,雪被吹得上下飞舞。面前的女人手持烛台,以一种悲漠的神情注视着秋禾,能够看得出,漠已大于悲。火光映在女人脸上,皱纹已如窗外寒冬,深得不愿醒来。是曾经美丽过幸福过的女子,那颓败如栀子的脸上依旧有着些许年少时矜持傲慢的神情,只是已被风霜侵蚀被岁月磨平,独留下残损的部分以倔犟的姿态固守最后的矜持。“秋禾,去对面的街上买些中药回来吧,郁的药又用完了。”女孩秋禾疑惑着,但瞬间清醒。这是她几年前住过的地方,这里有她熟悉的味道,面前的女人是她那出身高贵,中年之后却境遇悲惨的婶母,而她,亦回到了十五岁。
秋禾迅速拿起搭在床头的灰色棉衣,厚重的棉衣使她倍感压抑。但她知道,在这样的境遇当中,若是拒绝沉重,等待自己的只有悲凉的死亡。球鞋的表面尽管涂抹了滑石粉,依旧露出了洗不掉的灰色。她的一半面庞浸在黑暗之中。她乖顺地从女人手中接过一把零钱,塞进口袋。开门的一刹那,咆哮的寒风肆虐而进。逆风转身,但见房间深处隐约有个男孩的身影。
时年十五岁的女孩秋禾走在灰蒙蒙的大街上,浑身冰凉。街上没有一个人,路是青石板砌的,走在上面能够听到自己软弱无力的脚步声,像是寄人篱下的奴隶,无论身体如何强壮,也只能用来出卖,只有灵魂是自己的。或许有朝一日,灵魂连同肉身都将被一同出卖。秋禾断断续续地思量着这些事。贫穷如同冬日的霜,能够轻易冻死绽放在少女体内的独属于十五岁的骄傲。耳畔传来遥远的风声,恍然是站在落满积雪的山顶,空旷辽远。秋禾的头在那一瞬剧烈地疼痛起来,这疼痛是从心底汹涌而出的,泛滥成河。
郁。郁。秋禾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捂着嘴哭了起来。
单字的名。预示着悲凉而孤单的一生。
郁是秋禾的堂兄,年长她两岁的南方少年,头发漆黑,额发软软地垂下,只留出一双暗淡的眼,像是变伤的旅人,静观世间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郁六岁时父亲亡故,与母亲一起搬到这偏僻的小镇,租了间小屋,蝇营狗苟地生活。他是从小受过苦难的少年,穿白得扎眼的衣服,赤脚走在雨后的田埂之中,沉默无言地看着原本美丽高贵的母亲为生计奔波操劳,如凄楚的花逐日凋谢。直至十二岁那年,秋禾走进他的生活。
那清澈透明的女孩,苍白高挑,拥有一双杏仁般的眸子,头发漆黑浓密。很多个夏日夜晚,他沉浸在酣然的睡梦之中,伴随着一片微黄的光,听到女孩的呼唤。郁。她的声音柔软温润。他睁开眼。秋禾手中电筒的光映在他脸上,错落出暗淡的影。她的锁骨瘦长,穿着无袖的白色睡裙,裙裾向上卷起,如蔫谢的百合。“我们一起出去捉萤火虫好不好?”她苍白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如泼墨画一般逐次渲染。他迅速穿好白衬衣,与她一起跑入黑暗笼罩下那片绿色的高草丛中。
秋禾。想起那个夏天的傍晚,那个沉默少年脸上绽放的笑容,身上似乎是暖了些。彼时阳光透过云层慢慢溢出,像稠软的黄油涂抹在面包上一般诱人。
买完药回到家。婶母眼眶通红地盯着秋禾,满眼是泪。“郁刚才又咳血了。”
沉默。她从口袋中将中药拿出,递给面前的女人。女人转身,走入厨房,黑暗瞬间如洪水般将之淹没。炉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屋里逐渐弥漫起草药香。
一年之前,郁莫名其妙地胸口疼痛,浑身无力,继而咳血。去到镇上的诊所,大夫随手开了几帖药,并不见效。后来寻得一名老中医的药方,坚持服用,虽然胸口疼的毛病是止住了,少年却早已骨瘦如柴,病入膏肓。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灭即灭,纵然想尽一切办法,亦于事无补。郁生病之后,秋禾时常守在他床前,眼睁睁看着曾经面目清朗的郁被折磨得变了模样,消瘦使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但却无神,像掉进了枯井,了无生趣。他时常昏睡,偶尔醒来,同她说话亦气若游丝。
秋禾脱掉棉衣,来到少年的床边。床前是一扇窗,望出去,女孩惊诧地发现天空中竟布满了镶着金边的云朵,如同教堂里的壁画,高贵且庄重。“郁,你看,那些云。”她轻声呼唤。少年睁开眼睛,云朵的光不知不觉让他泪盈满目,荡气回肠的感动,抑或是解脱前的温暖征兆。
“是天堂的大门么?”
煎完药的婶母踏进房间时秋禾正站在窗边,淡蓝的天光将她的侧脸映得格外动人。天空清湛,万里无云。床上的少年停止了呼吸,身体却还温热。女人把药放在桌边,定神凝视这少年——自他生病之后她便再无勇气正视的儿子——安详淡然的面庞,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得到极大满足的孩童。她看着他,一直看着,微笑地看着。只是,下一刻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失声痛哭起来。
曾经,秋禾亦为少年即将远去的生命潸然泪下。可是当她看到他脸上安然的笑容时,瞬间释怀。
逝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