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教室仍见不到阳光,寒冷阴霾的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我在理科班,厮杀在符号和数字的世界,必须弄明白许多化学定理、方程式、物理公式的推导等文科生见所未见的东西。这场厮杀当我注定失败。可值得庆幸的是我依旧能听到林墨讲课,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林墨不再做班主任,但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我依旧是逃掉除了林墨以外所有老师的课,躺在芦苇丛中一待就是很久,考试的时候拿到连文科生都望尘莫及的语文成绩。晚上林墨会做好晚餐等我回家。另外,我新长出的黑发终于将原来卷卷的黄发统统掩住了。埋藏过去,忘掉过去,这样很好。
Blue的失踪是在那天清晨被发现的,林墨几乎找遍了镇上所有的角落,却未能发现它的影子。
我在林墨下班的时候逃出教室,对他说:“我们出去吧。”
林墨没有拒绝。
我们并排躺在芦苇丛中,林墨双手交叉放于脑后,双眼直直地望着天空,像个失态后逐渐平静下来的孩子。“伊哲,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担心Blue吗?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可是今天却很想告诉你。Blue是我和认识的第一个女孩从前同养的猫。她是一个芭蕾舞演员,总是喜欢穿黑色的衣裙,眼睛幽蓝略带悲凉。我很爱她,她是我爱过的第一个女孩也是最后一个。后来,她在飞往美国演出的途中罹难,Blue便由我照料,已经四年了。Blue与她惊人地相似,她们的保护色都是黑色,都有着幽蓝的眼睛。Blue是一只对周遭环境极为敏感的猫,假如它认定某个环境已不再适合它生存,就会离开。”
“林墨,你是一个让人缺乏安全感的男人。”
“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认识新的女孩了,我无法给予她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芦苇丛的上空,暮色渐浓,蓝色的花在风中飘摇,如同Blue幽蓝的双眸。
盛夏。睁开眼就能看到一大片晕染开来的绿色,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画。我仿佛能听到植物平稳且均匀的呼吸,千年如斯。
林墨终于摆脱了Blue失踪留下的阴影,开始正常地生活。而我也已经听不懂任何一道数学题,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符号如鬼符一般纠结。我以高考可能失败为代价换来每天都能听林墨的语文课。我把这段青春涂抹得零零落落斑斑驳驳,浓重的绿色之上是黑色的伤痂。我不后悔。后悔的人都是愚蠢的,因为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没有想到后果。
而我想到了。
Blue是在七月的某个下午被我发现的,在芦苇丛中。那时它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幽蓝的眸子上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后腿断了。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像一只刚刚出生还不会走路的幼猫一样伏在干燥的芦苇上痛苦地呻吟,红色的液体从眼中渗出。我将它拥在怀里,它轻微地抖动着,再也没有从前的冷漠,再也没有从前的桀骜,再也没有从前的犀利。这样的它让我心疼。
我把Blue带回家交给林墨,本以为他会抱起Blue泪流满面,可林墨却只用那双狭长的眼看了看之后冷淡地说:“把它扔了吧。”他把头转向一边,留给我一个精致的侧脸。我看到他脸上的线条正一分一秒地变化着。“林墨……”我试图叫他,因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伊哲,扔掉它。”林墨轻微地哽咽着,然后转身离去。我怀中的Blue哀伤地唱着歌,似在诉说自己的不幸和主人的无情。
我当然不会将Blue扔掉。在洗干净之后,我将它放在二楼的一个小角落里。林墨不知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把Blue扔掉,你不是很担心它吗,林墨?”
“因为我承受不起溃败。我无法面对残缺的Blue,这会加重我心中的负罪感。”
“扔掉它就能摆脱一切吗?林墨,你这是在逃避。”
“不是。”
“你还喜欢Blue吗?”
“当然。毕竟我们相处了四年。”他的声音很低沉。
我跑到二楼把Blue从角落里抱出来。“既然喜欢,那么就该把它留下。”怀里的Blue正用舌头不停地舔着缠满绷带的爪子,眼里飘忽的诡异幽蓝早已变成让人心生怜悯的泪。Blue一直在流泪。我想任凭谁看到这样的情形都会动容。我无法理解林墨行为,他竟将Blue从我的怀里一把夺下,扔到窗外。Blue凄厉的叫声如往常一样划破黑夜,瞬间归复死寂。天空似乎流淌出红色。我冰冷着脸死盯着林墨。他看着黑黑的窗棱,沉默。
“我承受不了溃败,早就对你说过了。”林墨低低地说。
就这样匆忙收场。那夜是苦涩的,我的泪流了一夜。
为那只叫作Blue的黑猫。
高二下学期伊始,我让叔叔寄来了一瓶香水,透明的绿色液体,生涩而又纯净的气味让我着迷。它足以调动我的每一根神经翩翩起舞,并让我头脑清醒充满活力。我把这瓶香水放在二楼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希望它能够改变些什么,尽管它终究改变不了。
那是高中至关重要的半年,林墨家的电话开始频繁响起,许多理科成绩优秀但语文糟糕透顶的学生的家长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林墨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我最常看到的就是林墨以一种不变的姿态久坐于电话旁平静地讲话。众多家长当中只有一个是与众不同的,他不断地询问如何能够提高孩子的理科成绩。是的,那就是我的叔叔。我想林墨对于这个问题一定异常困扰,因为他根本无法解答。“或许只有转科……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了……对不起。”
那天晚饭时林墨坐在桌边久未动筷。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
“你叔叔又给我打电话了。”
“我知道。”
“要转科吗?”
“不要。”
“不想考大学了吗?”
“我无所谓。”
“可是你叔叔想让你上大学。”
“我不想为任何人考大学,尤其是他。”
“如果你依然坚持学理科,我就申请去文科班教语文。”林墨看着我,认真地说。
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拭干眼泪决定昂首挺胸地走进文科班的教室。眼泪不是流给别人看的,无论是多么大的悲苦,到最后都要在外人面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地悔改了,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林墨,因为我再也不忍心看到他狭长的眼中流露出丝毫失望的神色。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眼中因我汹涌而出的失望足以汇成一条河,湮没整个夏溪镇。
林墨是个骄傲、霸道却又善良的人,我无法在这巨大的落差中小心调整,可我偏偏爱他。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我忘记了那段时间自己究竟在夜晚背了多少书本,那些好似还带着油墨香气的书页在我消瘦苍白的手指间哗啦哗啦地消失不见。消失。不见。如同我们慢慢褪色的年华。背不下去的时候我便抬头看看窗外的天空和星辰,疲惫得已忘记所有言语和酸楚。林墨会在夜凉如水的凌晨在我的桌子上放一杯热牛奶,他被雾气氤氲的脸成为那段时间我脑海中最清晰的记忆。
两个月之后我背完了文科所有的书本,心骤然平静,只待高三轮回般的复习。战场上的士兵在最疲倦的时候之所以能够坚持下去,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未来的胜利。我也看到了,尽管它异常渺茫,可是依旧存在,无法忽视。我对林墨说我的前途一定是无比灿烂的,我要做太阳鸟,我要飞。林墨笑,不说话。
在说完那句十七年来最为积极的话之后的两个星期,我就被接回到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北方城市。我没有反抗,纵使心中有些悲凉。原来这句积极的话到头来只是一个可笑的,安慰自己安慰林墨的谎言而已。
关于离开,我几乎没有记忆。
林墨说自己是个容易溃败的人,不愿承受离别。可是当汽车启动时他却突然从屋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伊哲再见,伊哲再见。”
高三那年我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冬天的寒冷。教室的玻璃上结出的窗花。芦苇的影子时常晃动在脑际,我时常想会不会有无法飞回南方而栖息在那里的候鸟。
叔叔为我在学校旁租了一间房,附近有午夜咖啡馆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我喜欢在凌晨去咖啡馆喝卡布奇诺,牛奶、咖啡、肉桂、柠檬混合在一起幻化出怀旧的味道。
窗外的雪把暗淡的咖啡馆映得明晃起来。昏黄的玻璃窗上,身影模糊。
那时的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念林墨,甚至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春天。
高考结束之后我去了一座北方城市念大学。学习摄影。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我开始做家教、兼职DJ等工作,并在空闲的时候给时尚杂志写稿。我用赚来的钱租了一间小房,彻底从八人的宿舍里搬出来。我喜欢上shopping、健身,并在心情愉悦的时候和少数优秀的男孩恋爱,但是拒绝他们为我支付任何费用。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让我过早地得出一个结论:绝不能亏欠别人任何东西,否则偿还起来会很痛苦。我会定期给叔叔寄去一笔钱,他并没有付出任何感情,金钱的偿还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再次见到木小楠是在一座很小的城市的一所很小的疗养院。我曾以为这一生将再也见不到他。深秋,疗养院看起来像是荒废已久的小公园,园里有颓废的假山和开败的玫瑰。那时我大四,专业课老师要求拍一些边缘人生活的片子,我来到这所疗养院。这里面住着各式各样的人,疯子、瘸子、瞎子、聋子、哑巴……我顺着狭窄幽暗的走廊慢慢向前走,地砖残留着刚刚清洁过的湿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
一个身影从一扇半掩着的门后显现,闯入我的视线。很高,瘦,白色的衬衣在风中飒飒作响。我们擦肩而过。他回头叫我,伊哲,是你吗?
六年未见的木小楠已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面部轮廓棱角分明,我甚至觉得他比当年的林墨还要英俊。我们坐在楼下的假山上聊天。他说自己大学毕业之后便就职于此。我问起他当年的不辞而别,他笑了笑,带着夕阳投下的阴影。“我去省城投奔一个远房亲戚,他一直把我供到大学毕业。我想如果不是林墨,我的生活轨迹不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说到这里木小楠阴郁地对我笑了笑,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应该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在顶楼的最后一个房间我见到了林墨,事实上,若不是木小楠提醒,我绝不会认为那个斜倚着灰墙孤独站立的男人就是曾经倔犟霸道却又善良的林墨。他看上去比原来更加消瘦,锐利的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他得了脑瘤。不过当初是因为神经轻微紊乱被送到这里来的。”木小楠缓缓地说。我看不清楚木小楠的表情,可是听他的语气,像在讲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走到林墨的身边,“林墨!”我叫他。他转身,“你的声音很熟悉……像是……呃……对不起,我记不得了。”他的语气中略带懊恼,声音犹如耳语,很快便消散在暮色中,化为虚无。“肿瘤压迫视神经,他在几个月之前就看不到东西了。”木小楠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们重新折回楼下。木小楠的白衬衣被落日染上金黄。
“他曾经对我说,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当我一来到这里,他就……”
“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不知道,他看不见,而我也从不和他说话。”
“你还恨他吗……他毕竟已经……”
“不要为他辩白半句,伊哲。他现在这样是自作自受。是他迫使我离开了夏溪镇,离开了你。”
“……原来这么多年你就是用这样一个借口憎恨着林墨,你在心中告诉自己是他迫使你离开了夏溪镇。你果然是个彻底的笨蛋,只为了保留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卑贱的骄傲。就算你不离开,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因为我爱的人是林墨,我一直都爱他。而你,仅仅是填补寂寞的替代品而已。”
然后,然后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想狠狠地给木小楠一记耳光,我想转身上楼,我想跑进林墨的病房,我想告诉林墨我爱他,我想让他离开这个颓废的荒芜的有着木小楠的鬼地方。可当我走到病房门口,却再也没有勇气迈出半步。林墨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坐在床上,低垂着头,一颗大大的泪珠落在并不干净的床单上,发出沉闷的低响。
……
华灯初上的傍晚,我裹着风衣走在黑暗的小巷。一只黑猫蹲于墙头盯着我,幽蓝的眼睛在月下熠熠生辉。恍然间像是重新回到了夏溪镇,我躺在芦苇丛中看飘飞的苇花,听它们窃窃私语。而那只叫作Blue,和林墨在一起生活了四年,最终却被林墨扔出窗外的黑猫又开始在我耳边唱歌,那悲怆凌厉的声音划破云朵,划破夜空,穿透寂静和深邃,穿越罪恶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