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又开始唱歌,它似乎是一只曾经被人毁损过的黑猫,它的声线是破碎的,那样凄厉而悲伤,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甚至幻想这只猫的前世或许是一个神经质的黑衣女子,眼眸幽蓝,只有在深爱的男人怀里才能保持足够的安静,否则就会一直叫喊直到所有人都明白其内心的惶恐与无助。林墨是Blue深爱的男人,尽管它无法表达,可是林墨总会明白总会懂。
我坐在窗台上,双手抱膝。宁谧的夜,小镇像是浸泡在水中,无声无息。我奇怪地发现,夏溪镇是一座容易让年轻人也变得怀旧的小镇,即使在我眼中怀旧是属于老年人做的事。但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却开始回忆剖析自己的过往。我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只纹路清晰的橘子,再把这些纹路一点一点梳理成绵长的回忆。算作,一次了结。
现在我像一个有罪之人穿着黑色囚服,苍白着一张脸向你讲述我的堕落史。是从初二年级开始的。在此之前我是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傲然的姑娘,学校里千篇一律的校服根本无法掩盖我满怀的自信,骄傲总是高高飞扬。那时的我看到在工厂里工作的少女会对她们嗤之以鼻,看到路边乞讨的人会斜眼以视,然后用两根手指从钱夹里夹出零碎的钱丢到他们眼前并无视他们的磕头感谢。我想我会有一个灿烂的未来。可是十五岁那年,所有原本的想法被统统颠覆,很多事情令我想不明白,人的生命如此短暂,为什么要把年少时光用于上学念书而不是恋爱。我试图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与整个世界抗争。
第一个男孩是在十五岁的尾巴上认识的,一个高且干净的男生,头发上总有着好闻的青草香味。我们时常在操场的林荫下接吻,他口中的薄荷香让我着迷。那时候的我只是想爱,而不是想要与他相爱,所以这段游戏般的初体验只维持了两个月即轻易破碎。
第二个男孩是在十六岁的时候认识的,我们在一起三个月。我迷恋他那双细腻的柔软的弹钢琴的手与我十指相扣时传递过来的温度。三个月之后,因为他在某些方面与我原本料想的相距甚远而分手。
第三个男孩是在中考前夕认识的。中考之后我来到了夏溪镇,在此之前交往的时间并不长,彼此也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所以这段刚刚萌芽的爱情也就无疾而终。
人类本就是一种适应能力极强而且极为淡漠的动物,一旦适应了新的环境,就不愿再改变。
那些长期在我体内滋长的孤寂情绪终于长成茂密的森林。昼夜不寐的雪让我感到寒冷。
那天下午我逃掉了四节足以让人窒息的政治课来到芦苇丛,如同以前一样寻到一块干净的地方躺下来看天。那是高一开学两个月之后。夏溪镇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天空高而开阔,芦苇是淡淡的黄色,在蓝天之下轻轻摇曳,把属于自己的秘密一传千里。我迷恋芦苇丛中泥土和湖水混杂之后的香气,它足以让我忘掉所有不快的事情,大脑在这里可以永远保持空白一片。
大约四点钟的时候男孩木小楠也来到了这里,他终于换掉了那身令人作呕的装束,漆黑的头发在日照下闪闪发光。我接受他坐在我旁边,他对我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色的牙齿。他真的是个英俊的男孩,这种英俊不同于以前我所认识的任何人。他身上有着令人舒服的纯粹,如同一只刚刚摘下的没有喷洒农药的新鲜水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伊哲,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他垂下眼帘低声说。
我望向远方颇有下沉之意的太阳,没有讲话。
那个下午我和木小楠聊了很多,事实上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他在说。这次漫长的谈话接近三个小时,让我彻底改变了对木小楠的印象。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蠢笨的乡下男孩,可是那天我却发现这个男孩的情绪是红色的,他的心中有一团灼热的火焰,平时不为人所知,可是知晓的人却会感受到一种几乎能将人灼伤的热量。假如把林墨喻为夜深人静时幽蓝的湖水,那么木小楠就是北方晌午常见的太阳。他说他并不是别人眼中的那种笨蛋,他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想走出夏溪镇,去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读大学,毕业之后就赚很多钱,让家人的生活变得更好。讲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是那样明亮,如一只即将腾空的太阳鸟。我坐在他身旁,托着腮,被感动得泪流满面。或许并非是因他的话而流泪,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让泪汹涌而出,毕竟我已经六年都没有掉过一滴泪了。是谁说过,当你还能流出眼泪,就说明你心中尚有爱。夜幕降临时木小楠抱住我,我们之间有了轻轻的吻,他的舌头在我口中如一泓毒药。
我和木小楠一起回到林墨的家。林墨的脸上终于有了微微的愠怒。Blue乖巧地伏在他的胳膊上,眼睛幽蓝而悲凉。我知道林墨发怒的原因,木小楠是从来不逃他的自习课的,可是今天他逃掉了语文晚自习,并且没有来补习。我站在林墨面前,盯着他的脸。他穿着黑色的上衣和白色的粗布长裤,黑色把他的皮肤衬托得愈发苍白。他不看我。我可以将其理解为他不屑看我。他把放在背后的右手伸到我前面,我看到他手中的语文试卷。我想半个月前的月考试卷应该发下来了。接过,字迹消瘦而潦草,是我一贯的风格,成绩是128分。“年级第一。”林墨低低地说。我能感到他言语中强烈的骄傲。“但是你还能够考出更高的分数。”他补充着。
“木小楠,你考了多少分?喂,把头抬起来。”
男孩木小楠把头抬起来,看了看林墨,唇牵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64分是吗?刚好是伊哲的一半。”
“呃……是的……”
“你可以走了。”
男孩把头抬起来,眼中满是惊讶。他摇了摇头,然后问林墨:“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滚。”最后一个字从林墨的喉咙中低低地蹦出。
那是高一上学期的事情,距离现在已有一年之久,可我依旧记得那个晚上,在舞蹈的星光之下,林墨那张被风霜倾覆的冷峻的脸。那是我见过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发怒,并且是对一个可怜的贫穷的并且和我刚刚产生蒙眬爱情的男孩木小楠。从那以后木小楠再没有来补习过功课,也没有去过学校。夏溪镇上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十六岁的木小楠人间蒸发了。
当我把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告诉林墨时他却表现出足够的平静。我记得他在对木小楠发怒的那个夜晚做了老鸭汤。我默默地吃饭。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沮丧和懊恼。后来我才知道,林墨允许学生逃课,允许学生不及格,但绝对不允许不及格的学生逃课。在他眼里这种做法无疑是自甘堕落。
我并没有想念过木小楠,我生命中的第四个男孩。从来没有,时间果真能把回忆冲淡。
过年了。夏溪镇下了一场不大的雪。我没有回叔叔家,而是和林墨在一起。林墨没有父母,没有女友,没有朋友,孑然一身。我想他或许会感到孤独,而我在那个家也会感到孤独。这两种孤独有所不同,在人群中沉默无言的那一种更加可怕。所以毫无疑问我才是最孤独的人。叔叔在春节的前三天为我送来了一千五百块学费和两千块生活费。从头到尾一直是林墨在接待,我躲在二楼的小屋不愿见他。我知道林墨给他看了我的成绩单,还不算差。一个学期下来我几乎没有上课,但是期末考试的文科成绩却非常优秀。数学没及格,物理、化学都在及格的边缘。林墨没有对叔叔说起我的逃课,我听到他说我很乖很听话,只要分科时选文,高考理应会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
春节那天林墨做了很多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当我捧着一个木碗喝汤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伊哲,你的外表改变了很多。”我摸着新长出来的黑发对林墨笑。然后林墨也笑了。半年以来我的穿着和发型变得天翻地覆。现在的我喜欢穿颜色淡雅的衣服,把头发梳理成最规矩的样式,如同这座小镇上的任何一个姑娘,外表谦和柔弱。“林墨,改变的仅仅是外表,你仍无法感知我的内心。”我说。林墨将酒一饮而尽,边喝边点头。
开学之后的头等大事就是文理分科,我通过各种途径得知分科之后林墨将教授理科班的语文,而我将会被分到文科班。这个消息让我几乎晕厥,林墨却仿若并不知道我内心的踌躇。我跑到湖边对着那些行将冻死的芦苇倾诉。湖水都已结冰。满天的乌云。我记得春天时苇花都会飞出去很远,落在人们的肩上,默默传诵那些不为所知的秘密。第四天我终于做出了一个使全班同学和林墨都惊讶万分的决定:学理科。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就要上交志愿表,那个晚上林墨没有做饭,我和他之间有了如下对话:
“伊哲,你真的想好要报理科了吗?你不需要再好好想想吗?”林墨的语气非常温和。
“不用想了,我要填报理科,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林墨。”我的口气异常坚决。
“可是你的理科成绩并不好,高二之后会异常艰辛。”
“我不怕。”
“你为什么要报理科?”林墨微微有些生气,但依旧压住怒火。
“因为我喜欢。”
“喜欢为什么不及格?”林墨的言语越发尖锐。
“及格与否和喜欢与否无关。我想挑战自己。”
“等到上了大学以后再挑战,现在不是时候,高考并非儿戏。”
“我已经决定了。”
我的一再坚持让林墨终于发怒,他的声音甚至吓到了正在舔食猫粮的Blue。“如果你学理科就是疯了,你等着高考落榜去废品回收站挑战自己吧!”
我曾经说过Blue像是神经质的黑衣女子,当缺乏安全感时定会让身边的人知道它内心的惶恐无助。Blue在那个夜晚突然失去了理智用爪子抓破了林墨的手,而那时我正待在自己的屋里。我并没有和林墨赌气,刚才看到他生气的样子,看到他剑一样的眉毛为了我拧成结时突然感到温暖。他是关心我的,他在为我的前途着想。可是,我是多么希望一直听他讲课啊,就这样听三年,看他戴着深蓝磨砂镜框的眼镜,把柳永的词用行楷书写在黑板上。假如真能这样,高考又算什么呢。林墨低沉的呻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飞快地冲下楼,冲进他的屋子。酒瓶和玻璃碴散落一地,酒气冲天。Blue瞪着幽蓝的写满恐惧的双眼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而我的老师林墨,斜躺在床上,修长的右手臂渗着鲜血。血顺着手指淌下来,滴落在他的粗布长裤上。我找来绷带、碘酒和药棉。我用药棉蘸上碘酒为他擦拭伤口。Blue的爪子太过锋利,伤口很深,每当药棉触碰到伤口时林墨的身体都会轻轻颤抖。他喝了很多酒,眼白布满血丝。在我看来醉酒之后的男人眼里都会流露出不同程度的狂野,林墨却不,他的双眼自始至终都盯着自己的伤口,安静地看我为他上药。我用绷带为他包扎,一圈,两圈……心疼得快要哭出来。
我把林墨的手臂放下。他垂下眼帘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问我:“真的想好了……要报理科么……为什么?”由于饮酒过多,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看着他眼中的血丝,我低声说:“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我想要试试看。”“你记得过年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我仍无法感知你的内心。可你是我的学生,与我相处这么久,我怎会无法感知你的内心。”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把心中所想都告诉他,但最终还是忍住。离开林墨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了Blue的眼睛,除了恐惧,或许还有一种可以被称为凌厉的东西。
看啊,我是多么地傻。我像一只哀伤的小鹿为你的伤流着泪,并愿意用柔软的舌头舔尽你修长手指上残留的血迹。你何时才能感受到我对你的爱,那些高高在上的繁盛的年轻的错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