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谁也没有看到,在幽蓝的天幕下,在闪烁的星光间,在爬墙虎疯狂的颓败和蔓延之中,有一只玩偶,被线操控,跳着世界上最寂寞的舞蹈。
芦苇。苇花。芦苇声
林墨的猫一直在唱歌,刺耳的声音划破天空划破宁静划破黑夜,最终划破了上帝的耳膜。凌晨三点我推开窗户把头探到窗外,墨蓝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到隐隐的红,那是上帝的耳朵流出的血。林墨的猫是黑色的,除了眼睛。它晶莹剔透的瞳仁呈现出诡异而飘忽的幽蓝,锐利得似能洞穿一切,然后向远方延伸出更加诡异的色泽。我和林墨讲话的时候它会把前爪慵懒地搭在林墨的腕上,身体柔软地下垂,只有头是昂起的,幽蓝的双眸直直地盯着我,骄傲凛冽。
我喜欢下课之后跑去学校后面的芦苇丛,那里生长着一片年轻而繁盛的芦苇。秋天悄然而至,如同一个巫师挥舞着手中的魔杖,将这片芦苇刷上了浅浅的黄。碧冷的湖水倒映出芦苇狭长的身影,它们随着清秋的冷风翩翩起舞。我坐在一片芦苇丛中,白色的苇花在随风飘动时轻轻抚摸我的脸。我将它们放于掌心,却很快被风吹走,消失不见。在黑夜的威严之下太阳不得不褪去光芒与温度,我挽起袖子,让落日余晖将胳膊镀成金色。
曾经张扬的棱角早已隐匿为皮肤下尖锐的刺,再也无法伤及他人,却仍旧能让我自己在不断挣扎的过程中遍体鳞伤。
一年前由于中考成绩太差又不甘心就此在职业学校混日子的我被叔叔送到了夏溪镇念高中。
车开进镇口时天色已晚,苍茫的天空中有炊烟缓缓散开的痕迹。街道两旁的徽派建筑已经安静绵长了上百年。那些沧海桑田的拥有终成了古老墙沿上无法言语的寂寞申诉,那些亘古不变的等候终于幻化成了屋顶不断开放又不断枯萎的浅草。田野寂静开阔,大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曳,湖水清澈。
下车的地点是夏溪高中门口。仅有的一栋教学楼孤独地伫立在寂静的暮色中。水泥操场上的两个篮球架和几排双杠显得格外扎眼。这便是夏溪镇唯一的一所高中,每年高考的本科升学率都是百分之百。我打量着这座无需仰视和行走就能尽收眼底的校园,貌不惊人,但蕴涵的力量却让人无法逼视。天空慢慢下沉,我站在昏暗中,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和叔叔一起向我走来。叔叔和那男人相比显得矮且肥胖。他们来到我的面前。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我说:“伊哲,我是你的班主任,我叫林墨。”他的声音潮湿而温暖,如同寂静田野中被阳光吻过的湖水。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脸上定有着江南男子最温柔细腻的线条。
走廊陷于黑暗,寂静如坟墓。我被这个叫林墨的男人带到一楼尽头的教室。他推开门,我的世界骤然明亮,我也理所当然地看清了林墨。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时为九月,夏溪镇温暖的空气中微微泛着凉意。我的老师林墨穿着深蓝色的长袖线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黑色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剑眉星目,冷白面色。他示意我在门口稍等,自己径直走向讲台。正在上自习的同学们突然把头抬起,几十双眼睛齐齐地盯着林墨。
林墨让我进去,我推开门,木门发出嘎吱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立刻从林墨转移到我身上。
“我叫伊哲。”我只说了这句话。一直以来对于自我介绍我都无比厌恶,在我看来那只是一种让别人对自己产生好感的拙劣方式。那天我穿了黑色的T恤和韩版仔裤、白色板鞋,戴着一副红框眼镜,头发被电得蓬蓬松松,且染成了黄色。我把手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对所有同学说,我叫伊哲。说完之后我迅速扫视四周,他们微笑着看我,那种包含了所有比较级与最高级的淳朴笑容足以让藏在我骨血里的骄傲瞬间化掉。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林墨示意我坐到第五排,因为那里刚好有一个空座。同桌是个系着蓝色发带的姑娘。
夏溪镇非常小,从镇头走到镇尾用不了半小时。一共住着三十户人家。学生们全都住在夏溪镇上,所以夏溪高中没有宿舍。叔叔把我送到学校之后又将我所有的行李搬到林墨家,然后他就一直在教学楼下等我下课。离开之前他告诉我,林墨家曾收留过外来的学生,他已为我缴了一年的住宿费和学费。我默默地点头,一个与我血缘关系并不太近的人能为我想得如此周到,除了感激涕零我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我们站在校园的路灯下,微弱的光映着叔叔早已不再年轻的脸,岁月侵蚀了他原本的锐气与轩昂。现在的他如同我居住的北方城市中的任何一个男人,愁眉紧锁,在那片昏暗的天空之下终日忙碌,养活妻儿,还有我,一个不争气的远房侄女。记忆中似乎只有在每个月领到不菲薪水时他才会露出舒展的笑容。他象征性地揽了揽我的肩膀,没有任何言语,转身欲走。一种强大的力量促使我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角,我说:“你能再给我讲讲我的父母吗?最后一次,求你了。”
他面部的线条变得锐利起来。他生气了。
他说:“初三时就是因为我说他们说得太多,你才考不上高中。”
我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冰冷无比:“就算你不说,我也考不上高中。”
“难道我们一定要在分别时闹得如此不愉快吗?”
林墨在这时走了过来,怀抱着一只猫。那只猫全身漆黑,在黑暗中辨不出轮廓。幽蓝的眼睛却熠熠生辉。它不断地叫,声音破碎而苍凉。诡异的叫声打断了我和叔叔之间的谈话。林墨看着叔叔,在我看来他纯黑的眼中似有着猫眼般的幽蓝。他说:“你可以走了,伊哲交给我,我会好好照顾她。”叔叔怒气未消,他说:“恐怕她需要的并不是照顾,而是管教。”然后他钻进车里,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汽车的尾气若有若无地飘入我的鼻孔。林墨说:“伊哲,我们回家吧,好吗?”
我被林墨安排在二楼的一间小屋里,推开窗就能望见不远处寂静的湖水。
湖水在夜里如光滑的丝绸般明静。裸露于风中的石头渐渐坚硬。我脱掉鞋光着脚坐在窗台上,大脑皮层中残存的各种回忆争先恐后地汹涌而来,一阵天旋地转后终于剪辑出一场泛黄的电影。那是叔叔曾经对我讲过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十几年来他对他们所言甚少,总是试图跳过这段根本无法回避的往事。我不断追问但得到的依旧是只言片语:我的父母没有结婚便生下我,父亲把我送给了自己远房的表弟;他的表弟在无法拒绝的情况下收留了我。除了心中必要的那点感激以外,我对叔叔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假如他是一个神经错乱的农夫,我就是他手下倒霉的庄稼,有时我甚至会奇怪为什么受了十六年折磨的我竟没有死掉。
林墨叫我吃饭。我赤脚下楼。木桌上是一锅米饭、一盘竹叶鸡和一盘炒青菜。林墨吃饭的样子如同一个绅士,尊贵优雅。他的饭量很小,每道菜浅尝辄止。开饭之前他已把猫粮拌好,那只黑猫便蹲在他身边的凳子上静静地舔食着。我把青菜和鸡夹到碗里,味道很清淡。或许是由于从未吃过这些东西而且也确实饥饿,那晚的青菜和鸡几乎都是被我解决的。林墨看着我,然后笑了,像年轻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饱餐时那种满足的笑。虽然我从未见过,但却如此坚信,那种温暖的笑容能如保护层般为每一个弱小的孩子抵挡尘世的雪霜。
“你知道我是你的语文老师吗?”他问。
“呃,不知道。”
他点点头,指着正在舔食猫粮的黑猫说:“你知道它叫Blue吗?”
“不知道。”
“那么你现在知道些什么了吗?”
“我知道你是我的语文老师,还知道那只黑猫的名字叫Blue。”
“很好。你很聪明。所以,现在我完全可以把你叔叔告诉我的关于你的一切当做狗屁。”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呵,十六年来我一直如此。”
湖边的芦苇像骄傲的姑娘在秋风变得微微寒冷时紧抱住对方取暖。我仰起头看着在金黄色芦苇的衬托下愈发苍蓝的天空,成群的飞鸟张开翅膀结队飞过,飞向比夏溪镇还要靠南的地方过冬。现在是下午三点,我躺在芦苇丛中,苇花把我的脸挠得有些痒。我的同学们应该正在上数学课,看数学老师木着一张脸讲那些大部分人根本听不懂的天书。事实上在高一开学之后的两个月,我血液里叛逆阴郁的因子就开始蠢蠢欲动。我开始频繁地逃课,数学、英语、历史、政治,无一例外。我喜欢在芦苇丛边找块干净的地方一待就是一天。除了林墨的语文课。
林墨上课的时候总是戴着一副深蓝色磨砂边框的眼镜。他讲柳永的《雨霖铃》时用白粉笔把它书写在黑板上。他的字很漂亮,是飘逸的行楷,我经常悄悄临摹他的笔迹。对于我逃课这件事林墨既不找我谈话也未曾责骂我。有时候看着林墨在上面讲课我就会在下面偷笑。他对我们管得太松,确实不像班主任。在我看来,班主任该是强悍如杀牛贼的汉子,而林墨只是个文弱书生。
林墨对于我逃课所表现出的态度让我时常产生自己根本没有逃课的错觉。
可是错觉终究是错觉。
那个叫木小楠的男孩是在我来到夏溪中学一个星期后出现的。他是外班的学生,因为语文成绩糟糕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才到林墨家里补习。林墨也教他们班的语文。林墨是个有着蓝色情绪的人。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于任何人他都不会表现出过多的喜欢与厌恶,我想众生平等这句话他肯定理解得比谁都透彻。木小楠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他和母亲住在一间漏雨严重的房子里。听起来似乎像落入俗套的小说,但这就是他最真实的生活。
木小楠是一个十足的乡巴佬,头发上面总是覆着一层油腻腻的东西,似乎从来没有清洗过。他总穿一件暗红色的女式格子衬衣、一条发灰的运动裤和一双同样发灰的球鞋。他的脸不算难看,甚至比班上的任何一个男孩都要英俊,可是牙至少已有三个月没有刷了,一张嘴就能看到一排玉米粒儿般的黄色斑点。在我眼中他还是个笨蛋,无论林墨怎样用心地教他,到头来依然却连最简单的文法都一窍不通。即使这样,林墨也从未赶他走。从木小楠来补习的第一天起,他的晚饭就不用他妈妈操心了。而且,林墨把他的费用减了一半。
林墨做了卤肉饭和炒蘑菇,外加一份鸡蛋汤。他先把Blue的猫粮拌好,然后招呼在旁边桌子学习的木小楠吃饭,然后再叫待在二楼小屋里的我下楼。假如把吃饭时的林墨形容成一个绅士,木小楠就是一个十足的野人。他吃相极为恐怖,喝汤的时候总是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一切让我深感厌恶。“我吃饱了。”说完之后我径直上楼,再也不想看木小楠第二眼。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木小楠补习,而且还留他在这里吃饭。”
“伊哲,我同样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给他补习,而且讨厌他在这里吃饭。”
“是我先问你的,应该你先回答。”我不容置疑地说。
“呃……”林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圣经》上说,我们应该去爱每一个人,不是吗?他穷,他脏,他学习不好,他没有绅士风度,可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并没有……逃课去芦苇丛里面睡觉看天,是吗,伊哲?我请问你是否在看天的时候见过他呢?”
当我真正长大之后才明白,十六岁那年,我的老师林墨是在用一种艺术的语言让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和忏悔,只是当时的我并未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反而在心中对他产生了小小的怨恨。
林墨那晚深深的叹息并没有在我心中留下任何痕迹。我还是讨厌木小楠的穿着打扮,还有那一口黄牙以及粗鲁的吃相。我也依旧会轻车熟路地逃掉除林墨以外任何一位老师的课。奇怪的是林墨依旧不管我,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话都没对我说过一样。这反而让我觉得难受,十六年来第一次产生了沉重的负罪感。我想,假如林墨将我痛骂一顿,也许会舒服一点。
黑夜睡了。星星睡了。花朵睡了。林墨睡了。
只有我和Blue还清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