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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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玩偶 (3)

太阳将小卫的阴影改变了一些。来年揉了揉眼重抬起头,恍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回复安司的短信了。安司依旧执著地每天给来年发消息,讲述生活中细小微妙的变迁,如一朵花开,一只鸟从天空掠过。来年放下画笔,踢掉鞋子,裤子和床由于微微摩擦而起了皱褶。她摸出手机准备回复安司。这时候,一条短信冲进来,是宸。“来年,我在火车上,去你在的地方。”

天空中腾起无数飞鸟,云朵大片大片地遮住来年深黑的眼睛,一切终于消失不见。

宸很清瘦,脸上有风霜留下的轻微痕迹。白色的衬衣微微开了两个扣,然后是米色的裤子和白色的休闲鞋。他是一个面容清朗英俊的男人,和安司的感觉截然不同。他把头发梳理得那样一丝不苟,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眼镜,在阳光下微微泛起光泽。

那天来年把浓密的头发随意扎成了松散的辫子,麻布上衣,黑色粗布裤子,灰色球鞋,这套装束看上去怪异而突兀。宸看着来年,燃起一支香烟,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你和我想的……似乎缺少了一些温存的色彩。”来年对他笑,晃了晃腕上的银镯子,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两个人去吃韩国料理,炒年糕、寿司、铁板烧、石锅拌饭。宸还点了一份石锅牛尾汤。来年不停地把辣酱放到拌饭里。宸安静地看她,脸上是欣赏和喜悦。“韩国料理真的很干净。”宸一边喝汤一边对来年说,“你看它的汤,什么调料的残渣都没有留下。”来年往那份汤里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用勺子舀自己的拌饭。宸挑起一根年糕,喂进来年的嘴里。来年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下去。

“以后我会带你到各式餐厅去吃饭。”从餐厅出来后宸笑着说。

“我很乐意。”

“韩国料理的颜色很鲜艳,我喜欢。”

“或许。”

“我的城市离这里不远,你愿意到那里住一段时间么?”

“好。”

宸一个人住在他的城市的最北角,一套商品房,一百五十平米,带阁楼。夜里打开天窗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来年想到旅馆去住,宸却执意要她留下。于是来年就留下。行李中没有特别贵重的物品,只有一摞稿纸,一个MP3,几件衣物和生活必需品。宸给来年买了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于是一天之内最多的景象便是来年赤着脚穿着简单随意的衣服蜷缩在凳子上,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宸偶尔下厨给来年做素淡的饭菜。更多的时候两人会去到各式奇怪的餐厅,点色彩鲜艳味道可口的菜肴。只是来年看到这些菜的时候总是显得无动于衷,这让宸很疑惑。

来年房间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晚上隐约能听见宸和客户打电话的声音。宸讲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让来年由衷地佩服。打完电话之后,宸到来年的卧室微笑着说晚安。他在夜晚穿无袖的紧身汗衫,宽松的棉布睡裤,赤着脚走在略微冰冷的地板上。他们有了深深的拥抱以及并不激烈的亲吻。来年的手如同水草一般紧紧环着宸的脖子,浓密的头发在他胸前纠结不清。

“来年,我爱你,等你长大之后,嫁给我吧……”

“宸……我也爱你。可是……”来年突然用力推开宸,蜷缩在角落里,垂下眼帘,沉默无言。宸惊讶地抬起头,却看到来年晶莹的泪滴。

“听我说,宸。第一,我已经有男朋友,至少现在我很爱他;第二,我是色盲,除了黑和白,我分不清别的颜色。对不起。”

……

“这就是你的男朋友么?”看着安司的照片,宸有气无力地问,眼中是失掉所有活力的疼痛。而来年始终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膝,一言不发,头发泻于胸前,只不停地点头。照片上的安司,苍白着发肤,病态的,忧郁的。可是来年的眼睛看不到这一切。宸没有对安司的容貌做任何评价,他只是搂住来年的肩。来年能够感觉到他的脸在自己的发间摩擦,耳畔是他梦呓一般的声音:“来年,我根本不在乎你能不能分清颜色,我只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我会给予你超过他千万倍的爱……”

“你真的爱我么?是爱我的人,而不是我的文字?”

“我爱你的灵魂,它总是那样灼然明亮。”

“可是宸,我找不到一个不爱他的理由……”

“将来会有的,相信我。”

“可我的内心只有黑和白……”

“听我说来年……”宸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明晰,他双手捧起来年的面颊,四目相对,“我可以找人治好你,真的,请相信我。”

5.

五月,这座城逐渐温暖起来,人们甚至能感受到阳光微微泛出的花朵般的芳香。女孩和宸手拉着手走在街上,无视两旁汹涌的人群和车辆。云朵厚重地压在空中,镶着金色的边。偶尔有飞鸟拍打着翅膀高高飞过,将傭懒的天空叫醒。女孩穿着水洗布的白色衬衣,脖子上挂的玉坠被领子微微遮住,鲜艳的红裙遮住了膝盖,穿着没过脚腕的蓝色球鞋,头发做了离子烫,挑染了黄色。

女孩的名字叫来年。她的眼睛漆黑明亮。一切色彩在她眼中都以美好的姿态活着。

宸眯着眼睛:“来年,你真的是个漂亮的姑娘。”

高二下学期重新分班之后安司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怪物。穿老气横秋的衣服,黑色的帽子遮住了眼和头发,很少讲话,很少笑,没有朋友,可是成绩却好得让人跌破眼镜。从早到晚,安司总蜷缩在某个角落不停地发消息,不见回复便一脸落寞。苍白的脸起着微小的变化,由期待到失落最后面无表情。

来年洗完澡,裹着宽大的浴巾走出来,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拿起宸买的手机——最新款的诺基亚——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信息from安司”。来年没有看,直接点了“删除”。她漫不经心地笑着,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宸:“又是他,每天都给我发消息,烦死了。”灯光下来年的笑容娇艳明媚,再也不见原来的苍白。宸看着她,问:“不再喜欢他了么……甚至连一点……都不喜欢了么?”

“没有人会喜欢和一个鬼一样的男生在一起。会害怕,你明白吗?”她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本书,翻了几页,“写得比我差远了不是么?”

“是的。对了,你这个月还有几篇稿子没有完成?”

“五篇吧,我要去写了哦。”来年笑了笑。她现在总是能这样轻易地展露笑颜。她站起身,然后亲吻宸的脸。

“写好之后陪我去一个party好吗,我的朋友特地邀请了你。”

“嗯。”

来年仍在写作,未曾停过。她的文字不再现于网络,而是频繁地刊登在时尚杂志的专栏上。来年一个月要完成五个一万字的稿件,千字千元的稿酬是她所有的动力。

来年通常在深夜写字,胃时常疼得令她掉泪。宸燃着一根烟坐在她身边,并适时地为她热上一杯牛奶,督促她喝下。来年喜欢描写都市苍白浮华的爱情,精致华丽的心情散文。写好之后宸总是第一个阅读它们的人。当他阅读之时来年就会猫一般伏在他身边,亲吻他略显沧桑的脸。

晚上在KTV包间里,来年安静地坐在宸的身边。一起的还有宸的朋友漾,带着他的未婚妻。几个人在包间里喝酒。来年低垂着头,偶尔露出模糊的笑。在此之前她和漾的女友见过几次,虽然没有深交,却清楚地记得每当谈起漾时她脸上幸福的笑容。这让来年有理由相信他们是幸福的。漾看上去是同宸一样成熟温柔的男人。他们一起吃寿司,喝味道很淡的清酒。可是不知为何漾的女友喝醉了,开始放肆地讲话。漾耐心地哄她,但脸上也渐渐露出不悦的神情,后来终于发展为两人间的激战。女人把酒泼向漾,漾甩手给了她一巴掌。自始至终来年都平静地看着这两人如小丑一样吵闹,然后再看宸耐心地劝阻。

回到家,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来年走过去坐到他腿上。宸揽着她的腰。

“宝贝,我们不要像他们那样,真的,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只是在做表面文章。我们这样,多么好……”

“嗯。”他只平淡地哼出一个字,双臂却把来年搂得更紧了。

暮色苍茫,深褐的鸟群缓缓飞过。安司斜背着书包,头发凌乱地飞扬着。他已经很久没有给来年发消息,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讲话,很久没有上网了。他心中仅存的希望也已消失殆尽,一切存在都失去了意义。只是,走过某条街道时他却会想,来年现在正做些什么,她是否是一个人,她是否会寂寞,她何时回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想到这些的时候,心总是隐隐疼痛。可是安司没有流泪,他好久没有流过泪了。时间可以让爱情面目全非。

和宸在一起的几个月,来年养成了吃韩国料理的习惯。来年似乎也已习惯了没有安司的生活。她亦很长时间不上网写字,很长时间看不到安司的短消息了。有出版社来找她出书,给出了很高的版税和印数。来年便将自己从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所有文字都交给了他们。时间就这样不痛不痒地缓缓流过,偶然遇到石子溅起几朵浪花。

十月十三日的夜晚,宸对来年说,明天就是你十九岁的生日了,我要好好为你庆祝。

十月十四日的夜晚,吵闹的party,来年苍白着一张脸,沉默地蜷缩在沙发里,眼眶有些潮湿。这个细节宸没有发现。就算发现了又能怎样,或许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心中的等待,根本就不明白。安司。她没来由地想起这个名字,然后眼前模糊地出现了一张脸,苍白的发,漆黑的瞳仁中有说不尽的阴郁。他是否还记得我的生日呢?就算他打来电话,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手机此时突兀地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来年接起来。

安司穿着黑色的风衣,把手放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街道上灯火阑珊,五颜六色的光映在他苍白的头发和脸上。KFC里的电子钟显示着十月十四日二十点三十分。安司猛然想起这天是来年十九岁生日。很久之前,和来年通电话的时候来年对他说过,我十九岁生日的那一天,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哦。安司匆忙地奔向电话亭,扔进一个硬币,拨下号码。

“来年么?我是安司。”

“我以为是我的编辑。没想到是你。”

“是吗……”安司略微有些失望,“今天是你十九岁的生日,生日快乐。”

“谢谢。”

沉默。

来年说:“我还有别的事情,再见。”

挂掉电话后来年终于还是哭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关心挂念自己的人,而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葬送了,然后无处怀念。天黑,刷白了头发,紧握着我的火把。他来,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宸在这时走过来,把来年揽进怀里。来年拥着宸,小声说:“宝贝,我把自己弄丢了。”“找不回来了吗?”宸的声音中有着无法言说的心疼。“找不回来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来年轻微地哽咽。

后来,来年的书出版了。举办过几场签售,宸总是陪着。书卖得很好。只是每次签售结束之后,来年总是会从平静的睡梦中惊醒,然后抱着宸泪流满面。“我把自己弄丢了,你不要离开我好吗?除了你我一无所有。真的,求求你,好不好?”“好的,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我答应你。宝贝,睡觉吧,睡觉吧,好吗?”

某个清晨,宸拉着来年的手,如同牵着自己的女儿。来年穿着长袖的衬衣和长长的仔裤,头发披散下来,眼中跳动着不安分的光泽。白色大楼的第三层,漫长的诊断之后,医生告诉宸,来年患上了深度抑郁症。来年瞪着一双眼看着宸,看到这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掉下泪来。她伸出手为他轻轻拭去眼泪。“为什么要哭呢,这个世界上的泪水已经够多了。”

安司时常在报纸上看到来年的面容,但是后来这面容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来年,我要你快乐。安司经常会在夜晚凝望着深蓝的天幕如此低语。

他和她,在那一刻,都如同宿命掌心的玩偶,被线操控,跳着华丽的舞蹈。

6.

一年以后,来年割腕自杀。

两年以后,宸结婚,新娘是个精致如洋娃娃的女子。

三年以后,安司彻底忘掉了来年,过上了平和安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