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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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玩偶 (2)

两个陌生人以这样的方式断断续续地交谈。来年用破碎的文法向ANS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抽丝剥茧,熠熠生辉。窗外,这座城市又开始坠落安静的雪花。来年重新倒来一杯柠檬汁,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原来时光就是这样不可挽回。站在蒙胧的河岸驻足观望,看到十七岁的自己脸上温暖的弧度正在一分一秒地发生着变化,最后终究冷漠得无法感知内心的温度。

很多时候,来年都会觉得ANS的话语中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略带温暖,如同春天即将到来。

整个冬天,来年都是在午夜时ANS的述说与素描的阴影中度过的。

寒假后来年回到画室继续画画。许多孩子穿着过年的新装,有着艳丽的色彩、时尚的样式,而来年依旧穿宽大的粗布裤子,男式毛衣,头发凌乱而浓密。画室里没有任何与节日有关的物件,一切都是过节之前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来年面前那些冰冷的石膏已经换成了青椒、茄子和陶罐。老师看了看其他的孩子,说:“你们继续画石膏。”然后把头转向来年,“现在你可以画彩绘了。”

来年苍白的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双手揪住衣角,没有动。

“怎么了?”老师问。

“我……我分不清……那些颜色……”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颜色”两字。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寂静无声。来年把头垂下。议论如涨潮的海水一点一点地蔓延,直逼来年的心脏。

“啊,她居然是色盲哦!”

“怪不得她总是穿灰色和黑色的衣服。”

“色盲来学什么画嘛!”

来年抓起画板跑出了教室。其实早在五岁那一年来年就被确诊为色盲,分辨不出任何色彩。这个噩梦成为来年生命中不可褪去的污垢。隆冬的街巷,在某个角落里堆积着一捧一捧的雪。来年背着画板一直跑一直跑,在一间网吧前停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网吧。走进去。

登陆MSN,然后看到ANS生机勃勃的绿色头像。来年的眼泪一涌而出。拭干眼泪,ANS已抢先一步发过来一条message。

ANS:我预感你能来,不过比我料想的时间早了那么一点点。

来年:你的预感很准。

ANS:但是现在你应该在画室里画画才对。

来年:我跑出来了。

ANS:翘课了?

来年:不。以后只要画水彩,我就不会去了。

ANS:来年,我现在打电话给你吧。

来年:好。

3.

那个夜晚,安司穿着黑色的风衣和裤子走在路上,摸出手机拨下来年留给自己的号码。接通之后安司听到了那端的喧嚣,一种强烈的颓废的气息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在一片嘈杂之中他终于辨出一个女孩的声音,你是谁。声音是沙哑的,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典型的北方女孩,坦诚而直白。安司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是安司。”

苍穹破碎了,如同命运错综复杂的纹路。安司参不透,来年也参不透。

通话足足有一个小时,其实在这期间安司几乎没有讲一句话。他没有想到来年居然是如此擅谈的人。而电话的另一端,来年蜷缩在网吧的角落里,努力睁着自己那双分不清任何颜色的纯黑的眼睛,里面有着别人看不到的汹涌的潮水。她环抱着膝盖,对电话那头的安司说了很多很多。

如同一场梦。许多话都已回想不起,但却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初的那种温存。电话两端的人,感性得如同肌肤的相亲。

“这个世界不适合我,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嗯。”

“好了安司,我困了我要睡了。今天我会在网吧里过夜。”

“晚安。”

挂掉电话之后安司对着天空深叹了一口气,呵出来的大团大团的白色气体弥散开来。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深褐的枝丫与黑夜交融。安司望着天,眼前仿佛出现了臆想中来年那双纯黑的眼眸。安司把手插到口袋里低低自语:“来年,我希望你快乐。”

一条短消息突兀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打开之后安司看到上面写着:“尊敬的用户,您的余额为025元,请尽快充值。”

原来钱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安司想。

黑夜里,安司黑色风衣的轮廓不再清晰,只有那张苍白的脸棱角依旧锋利。

来年抱着膝盖蜷缩在电脑旁硕大的沙发里,回想刚才安司温暖的声音,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安司该是个安静的男孩,她想,就像美术老师那样。尽管普通,却满足且安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着自己的信仰,而且那样虔诚。这个世界太过浮躁,芸芸众生之中,总有人会为了一己之利而做出卑鄙无耻的事情,当然他们也总是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让人相信自己是善良的。想到这里来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一句话:“Were extremely fortunate, not to know precisely, the kind of world we live in.”

“是啊,我何其幸运。”

此后的时间里来年依旧在写着自己阴郁精致的文字,贴在网站上不是为了让别人疼,仅是为了心中的那份爱,那份看不清颜色,却庞大恢弘的爱。安司也依旧会打电话给来年,交上一百块话费然后轻易地花掉,间或在来年的网站上留言。两人保持着淡然的关系。这很好。安司经常想。

“来年,你应该回来,你是个有灵性的孩子。”电话里,美术老师的声音是低沉的。

“不。”简单的一个字。坚决。

“害怕他们的嘲笑么?”

“不完全是。我厌恶色彩,我分不清。你应该知道。”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一直画山上的那座教堂。它将成为我不渝的信仰。”

挂掉电话之后来年捂着嘴小声地哭泣,因为她突然发现很多事情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安司和来年认识的那个冬季似乎过于漫长。三月的一个清晨,起床之后,安司拉开窗帘,窗外仍坠着安静的雪。安司呆呆地凝望着那些白色的精灵,它们在俗世中舞蹈,在喧嚣中舞蹈,在自己的记忆中舞蹈。

耳畔是凛冽的风声,雪湮没了纯洁的梵歌,荒草被落雪疯狂地覆盖,千里之外的歌谣被寒风携走。无踪无影,无影无踪。

窗上落的雪,融化之后凝成了冰。

安司突然意识到这个冬天真的很冷。

那或许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寒冷的雪了吧。因为第二天,苍茫的大地上会突然被涂抹上淡淡的绿。那个深夜,在MSN上,安司鼓足勇气将自己的照片发给了来年,然后闭上眼睛。假如不把眼睛睁开,这个世界就不会存在。假如这个世界并不存在,那么,一切就都只是未知与虚幻。照片上的安司穿着黑色的风衣,苍白的脸上挂着同样苍白单薄的笑。

十五秒之后,他睁开眼。

来年:我看到你了,很英俊,和我想的几乎一样,是穿黑衣服的安静内敛的男孩。

ANS:是么?没有什么地方让你惊讶么?

来年:有。你的眼睛。你的眼中有着同龄男孩没有的阴郁。

ANS:除此之外呢?

来年:还没发现。你觉得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安司坐在电脑前,寂静的夜,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看到来年发过来的message安司愣住了。十七年,来年是第一个说他英俊的女孩。或许这个念头被尘封得太久,现在如此突兀地被提及,连安司自己也难以相信。那么来年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安司靠在椅背上,嘴角渐渐浮出微笑。

ANS:喜欢穿黑色、白色抑或灰色的衣服,浓密的头发,漆黑明亮的眼睛。

来年:我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但并不明亮。

ANS:那就打开窗户吧,让漆黑的眼睛适合亮光。

来年:你喜欢顾城?

ANS:算不上。

来年:嗯。现在很晚了,我要下了。

ANS:我想给你打电话可以么?我有话要对你说。

来年:好的,还是那个号码,我等你。

安司把电话拨过去,听到来年懒散的声音,他说:“来年,我爱你。”

那一端顿时寂静,似有雨水滴落。

一分钟之后来年说:“安司,我也爱你。”

4.

春天来了。这座干净简单的城市开始飘飞起花瓣。

安司穿着米色衣裤匆行于大街小巷,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孩,耳朵里塞着耳机,坐在车上或者马路边的时候听一些音乐,闭上眼睛,微笑着面对嘲笑抑或鄙视的目光。

他的心中重新获得了一份爱。这份爱如此来之不易,如此弥足珍贵,如此纯美高尚,并且,它带来了爱的勇气。

经常会收到来年的短消息。来年在里面讲着自己的生活。写字。画画。睡觉。喝水。安司看到之后就会把手机举到阳光下像个天真的小孩一样笑,阳光亮晶晶地落满他的睫毛。他知道自己所爱的人正开心地生活在这个世界某一个自己尚不知晓的角落。或许一生都不会相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生活得幸福,就够了。

安司给来年寄去了自己的照片。上面的男孩笑容灿烂。

安司总是在充好话费之后给来年打电话,直到欠费停机。

在某一天的电话中来年说,我大概要去一个小镇待一段时间。

安司默默地点头,我会发短信给你,到时候一定要回哦。

来年说,好。

拖着行李坐上火车,没有人对自己说再见。站台上人头攒动,无数的人在送行,火车启动时跟随着奔跑。来年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安司被装到这里了,他没有来为我送行,因为他从未与我分开。来年默默地想着,偷偷笑出声。当所有人都从视线中消失之后只能听到火车哐啷哐啷的声响。来年向窗外望去,沿途的向日葵行将枯萎。阳光依旧灿烂,落在手心,忽又消失不见。

那座小镇飘飞着桂花,到处都弥漫着淡黄色的香。女孩们穿着浅色的衣服,神情淡然地穿行。只有来年,一身黑衣,显得格格不入。

来年租了一间小屋,并找到一份为杂志社撰稿的工作。她每写一个故事都会贴到网上,然后默默地等待安司的只言片语。

很多人给来年写信,用各种各样的字体和来年分享各自的快乐抑或忧伤。这些前所未有的温暖竟是信件带给她的。她会趁闲暇将这些信件贴到网站上,让它们以一种长久的姿态驻留。众多的信件中有一个人写着一手锐利的字,感觉应该是个男人,非常干净的那种。来年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拆开了他的信。白色的A4打印纸,黑色的水笔在上面留下仅有的一行字:“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是在何时何地,但每当我看完你的文字都像经历了一场大雨。”雨水溅在黑字上,一下子便氤氲开来。合上信之后,来年看了看窗外,大雨瓢泼。一种寂静与浮躁的完美结合。信的最下端留下了手机号,来年拨了过去。她没有看时间。墙上的挂钟正指向一点三十分,凌晨。

“你好。”

“我是来年。”

“很意外。这么晚了,不休息么?”

“我失眠。刚才看到你的信,你不也没睡么?”

“我在工作。刚刚和客户谈完生意。”

“我在看外面下的雨。我住的小镇下雨了。冷清寂静的感觉。我喜欢。”

男人讲起话来没有一般商人的高傲与锐利,感觉上更像是做着一份普通工作,有固定的收入和平静的生活,比如老师、公务员。而商人,注定是要经受风浪与挫折的。那晚来年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和男人平静地交谈。男人给来年讲曾经的恋情,讲一个又一个被爱的女孩。相爱,然后分开。他说,孑然一身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宸。男人的名字。

来年拾起荒废已久的画笔开始画拥有缜密线条的素描。第一幅画的是朱利亚诺,苍白寂静的脸上刻着深不可测的忧伤,柔和的线条,没有瞳孔,只有空洞的眼眶。来年记得几年前第一次画头像时画的就是他,只不过当时很少有人叫他朱利亚诺,太过繁琐的名字。十一岁的来年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仰起同样安静的脸,然后听老师说“这个头像的名字叫小卫”。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头像,她看着那张清秀的脸问,为什么小卫总是那么不快乐呢?

安司很像小卫,一样的干净。来年想。

于是,在构图时,来年几乎动用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来感受小卫内心深处的悲伤与绝望。每一丝阴影在纸上铺展开来的时候来年都会觉得内心隐隐作痛。

一个懦弱而善良的没落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