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的雨水总是那么充沛且丰盈。
下课铃响起之前安司早已经把书包整理好放在了桌子上。老师走出教室的下一秒,他便立刻把黑色的NIKE书包往肩上一搭,匆匆离开。
有风。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落了几滴雨。
雨越来越大,被风吹斜,像是缜密的素描阴影。雨在空气中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落到地上翻转出小小的花朵,溅湿了安司黑色的T恤和裤子,使它们湿漉漉地毫无生气地粘在安司苍白的皮肤上。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住校的学生把脑袋从屋里探出来,又迅速缩回去,像怕被人砍了头似的。
然而这个空洞的世界却突然出现了无数的人。他们出现在雨天,他们奔跑在雨中。
身边是两个撑着伞的女生,在屋檐下翘起脚,其中一个看到安司,愣了一下,迅速转过头去对同伴吐了吐舌头。安司装作不知,把头转向一边。在雨水下落的间隙,两个女孩的对话如海潮般撞击着安司的耳膜。虽然在此之前类似的话语已听过无数次,但心房仍会隐隐作痛。
“你看那边那个人……皮肤那么白还穿黑衣服……真像鬼啊!”
“头发也是白的耶,是不是白化病啊?”
“嗯,有点像。”
两个女孩同时把头转向安司,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回去,四目相对,吐了吐舌头。安司一句话也没讲,迅速离开,边走边摸出手机拨下一个号码。两秒钟之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You have only little money.”安司在初三的时候就知道“a little”在不可数名词中是肯定的意思,而“little”恰好相反,所以,他把手机拿到眼前,盯着屏幕低声嘟哝了一句:“又没钱了,什么破玩意儿啊……”
基本上,安司长得还算英俊。除了皮肤和头发。
安司的外婆告诉他,十七年前安司降临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他的父母差点昏过去。刚刚出生的安司皮肤和头发都是那样凄惨的白。诊断之后确诊为白化病。安司的父母刚开始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不过后来让他们深感欣慰的是,除了头发和皮肤的颜色不太正常之外安司还算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从幼儿园到小学,安司一直都是一个开朗得像个傻瓜一样的男孩,所以他父母多年来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小学生不会讲多么伤人的话,最多也就是:“安司,你的头发和皮肤和我们都不一样哦!”
安司一边打篮球一边冲他们大声喊:“这样我在人堆里才不会像你们一样不起眼啊!”
命运的第一次转折是在初中刚入学的时候,老师让同学们自由安排座位,没有人愿意和安司一起。安司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清晰地听到前排女生的对话:
“后面那个男生好吓人。今天晚上估计睡不着了……”
“是啊,好像鬼啊……”
“我们坐在他前面简直太可怕了!”
“嗯,下课就去找老师要求换位置吧。”
……
这些事情,每当想起也只是难过一小下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安司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就如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被那么多原来根本不相识的人取笑;就如同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长大;就如同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上一个女孩。
初二的下学期,他默默地喜欢上坐在附近的一个女生。其实安司一直都觉得,就算肤色与别人不同,别的地方和大家都是一样的,自己同样有权利喜欢女生,送她浪漫的玫瑰与情书。于是,安司就这样做了。
暑假。漫长的。无聊的。暑假。安司从书店里搬回来一大堆字帖,像模像样地练起字。抑或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把头扎进情诗里欲罢不能。
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天边已泛起微红,无数飞鸟滑过,遮天蔽日。安司揉了揉眼睛,把胳膊伸向天空,“暑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落日余晖里的安司皮肤苍白,眼睛像小孩子一样眯起,脸上是满足的笑。
“哦耶!”走在路上踢着石子,他嚣张地叫嚷。
开学的第一天早晨,安司站在镜子前面花了半个小时把自己白衬衣上的皱褶整平,把自己苍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并且喷上了薄薄的发胶,最后用爸爸的剃须刀剃掉了下巴上刚刚冒出来的胡茬儿。做好这一切,他满意地抱着胳膊欣赏起来,如同刚刚完成了一件杰作。从花瓶里抽出两枝玫瑰,背上书包往学校一路飞奔。
夕阳照穿了一整条街道,安司模模糊糊的影子被光芒侵蚀。
那些电影镜头中出现过的拥吻,那些男孩的白衬衣和女孩的百褶裙,那些昏黄街道上手拉手散步的场景都没有在那一天出现。安司把手交叉放在脑后,依旧漫不经心地踢着石子。如果此时镜头变焦,焦距再向安司的眼睛靠拢一点,便可轻易发现从中流露出的深深的悲伤。
影像飞速倒退至这天中午,同学们都在操场嘻戏。教室里,安司拿着两枝玫瑰,面对着那个女生。
“你的眼睛……落满星光的双曈……爱……”见鬼,背了那么久的诗居然会忘掉!
女生站在安司的面前,一脸不耐,眼神飘忽不定。
“想说什么啊?”
“呃……这是我送你的玫瑰……谢谢……”安司把玫瑰递到女孩面前,闭上眼期待自己希望的那一幕能真的发生。可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到——
几个男生走进来,穿着T恤,袖子挽到肩上,露出稚嫩的肌肉。因为他们的不期而至,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了汗味。阳光微微有些模糊,安司的脸变得更加苍白。男生们发现了他的异常,继而开始夸张地大叫:“鬼啊……”
“那鬼在干什么?”
“告白么?”
“哈哈,向女鬼告白么?”
“谁知道。”
在刺耳的叫嚣与嘲笑中,女孩用冷漠的神情看着安司,一字一顿地说:“以,后,不,要,再,骚,扰,我。因,为,我,不,愿,意,和,鬼,在,一,起!”
下一个镜头——安司手中的玫瑰被女孩打落在地。他一下子惊呆了,双手立刻缩回到裤缝两边,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不知所措。女孩头也不回地走了。路过教室门口,对那几个摇晃着矿泉水瓶并且露出放肆笑容的男生说:“那鬼和我告白?搞笑!”
他们三三两两地踩着安司的玫瑰走回自己的座位。
“那鬼有资格告白么?”
“大概只有向女鬼告白的资格吧。”
“哦哈!”
安司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把那些早已分辨不出模样的玫瑰拾起,放入口袋。天空中突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回忆层层滋生,吐出嫩绿的叶。然后,下雨了。安司跑到操场上,瓢泼的大雨将他从头到尾淋湿,却勾起了早已遗忘在大脑皮层最深处的诗句:“星光将于今晚落满你的双瞳。我的爱。”想起这句诗之后安司轻蔑地笑了,白色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如同冬日落下的温柔的白色花朵。
从那之后安司有了自己的姿态,作为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的姿态。它们轻歌曼舞地涂抹着安司心中的那张白纸,然后一切都面目全非。夏日里丰沛的雨水和被打落的叶子见证了安司的蜕变与成长,并且为他不分昼夜地高唱挽歌。
黑色的T恤,黑色的长裤,黑色的书包。这是从初三上学期到高一下学期安司坚持的装束。他曾试图穿卡其色的衣服,但那片黄色仿若那些起了褶皱的灵魂,肮脏且绝望。
2.
移动营业厅里很多人在查询话费,安司低头默默等待。“怎么这个月会花这么多钱?”有顾客的询问撞进耳朵,安司皱了皱眉,觉得这句话在说自己,这个月几乎没有怎么打电话为何会花掉如此多的钱。他将视线移向窗外,雨水沿着玻璃的纹路纵横交错流淌而下,如湍急却温柔的河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可能是在为女儿缴话费,她像是被火烧到了一样尖叫道:“怎么会超了这么多?怎么会?”
“是不是有移动梦网?!”女人尖声问道。
工作人员是个微胖的男人,他看了看电脑对女人耸了耸肩,表示没有。
冗长的电话记录单被一点一点打印出来,安司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怪不得超了这么多。女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生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司坐下来。窗外依旧是安静的雨,淹没了一切纷杂。
“我要充一百块的话费。”
工作人员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一张一百块的充值卡。显然安司对此非常满意。他站起身,抚平裤子上因雨水浸泡而微微泛起的褶皱。
走出门,依旧在下雨。雨水如同水墨一般氤氲了安司苍白的身影。
画室中的阳光竟如此明媚。来年坐在离阳光最近的地方,纯净的双瞳在阳光的碎片下闪烁。那些灿烂的碎片划过来年的画笔,划过来年的掌心,划过来年所有的爱和期待。她用小刀把铅笔削好,然后把细腻的阴影一点一点地涂抹在素描纸上。阳光打向画纸,发出微响,泛起点点斑驳,于是画纸幻化得和阳光一样温柔,如洒落的水银。
画室隐匿于一个叫做“观象山”的地方,那里到处长满了绿色的高草。它们绿得几乎失去控制,生长得那样狂放不羁,与天空的苍蓝搭配得极为和谐。来年总喜欢站在高草丛中,让自己黑色的装束与云朵、天空还有高草纠结,然后任夕阳灿烂地划过,只在眼周留下一抹绚丽。远处是恢弘的基督教堂,拥有坚固的红色墙壁。十字架高傲地刺破天空,渗出淡漠的红。
来年喜欢以各种角度去观察教堂,并且描绘。她的画上布满致密的阴影,是用银灰色的影一层一层地涂上去的。很多时候她会拿起铅笔衡量教堂的比例,然后把所量好的一切恰到好处地搬到纹路斑驳的纸上。
来年并不是个漂亮的女孩,但很独特:她总是喜欢用男式的烟灰色棉布衬衣将自己包裹起来,穿宽大的黑布长裤,头发凌乱而浓密,手腕上戴着各式各样的手链,穿灰色的很大的球鞋。她性格孤僻而凌厉,漆黑的眼中是化不开的冷漠,绝少与人交谈。画室里的学生一天之内见到的最多的情景大概就是来年拿着自己的素描让老师点评,然后再默默地回到座位上修改。毋庸置疑,来年的素描是班上最出色的,深得老师喜爱。
基督教堂,一个十字;天主教堂,两个十字。
美术老师是个普通的男人,一张圆润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他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曾经对来年说,一个人有信仰是一件好事,可以在陷入逆境时仍有精神的寄托,且不自卑。
来年认识安司是在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来年有自己的网站,叫“彼岸来年”。彼岸。来年。清凉寂静的感觉。在黑色的彼岸盛开着硕大的猩红的花朵,兀自开放又兀自颓败,时光流转等待来年的花期。来年喜欢在午夜把自己的文字贴上去,阴郁却精致。黑和灰一点一点蔓延上来,见不到阳光。来年原本以为自己的网站仅仅是这个虚幻世界当中的一粒微尘,如烟花一朵,默默盛放又默默消失。可是,她的网站浏览量却如同潮水一般涌动上升。很多人喜欢看来年的文字,并会留下只言片语,说那些文字让他们尖锐地疼了。看到这些留言的时候来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是嘴角会固执地牵动一下。
直到那天,看到那个署名为ANS的人留下的话,来年嘴角的牵动瞬间移至心脏。显示屏在夜里散发出的暧昧的幽蓝映入来年漆黑的瞳仁,一点一点地幻化,终成一片空明澄澈。她加了他的MSN,他刚好在,生机勃勃的绿色头像。
来年:你是懂我的人。
ANS:未必。只是你的文字让我想到了很多。
来年:是么?那也不错。
ANS:精致阴郁,直抵内心,一种足以让人疼痛的力量。
来年:很钝重的疼痛?
ANS:对。而且在鲜血喷洒出来时一双手恰到好处地捂住了嘴。无法喊叫。
来年: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