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A:苏郁
我的名字叫苏郁。我是一个女孩。我的家很小。
家中只有我和母亲。母亲脾气暴虐。我从未见过父亲。
六岁之前我没有朋友。六岁之后我认识了男孩陆淮。
认识陆淮是在他们搬到我家楼上第三个月的一个夜晚。一个陌生男孩敲开我家的门,轻声对我说,你好,你们家这个月的水电费是五十块八毛。
走道里没有灯,我家的灯光昏弱。我在昏暗之中看到他的脸。非常清瘦,下巴尖尖的,皮肤苍白,紧绷的小脸紧张得没有一丝笑容。
我对他说,请你稍等一下。
皱皱巴巴的一把钱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放入挂在右胳膊的塑料袋中。刚欲走,却又慢慢转过身来,怯生生地问道,喂,你明天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画画吗?
时至今日,我已忘记了当时究竟是怎样答应他的,但第二天清晨我终归是与他一起外出了。他带我去到教堂门口,择一处树荫坐下,将随身携带的画板撑在两腿中间,从背包中取出炭笔。那天他穿了一件蓝白相间的海军衫,黑色短裤,一双纯白色的棒球鞋。他的腿很细长,胳膊亦是,从小臂向上的部分突然地瘦下去,像一根变了形的树枝。
画完之后他一只手拿起可乐,另一只手将画稿递给我。我叫陆淮。他说。
我说,哦。
他说,那你叫什么。
我说,苏郁。
便是这样成为的朋友。那时他七岁,我六岁。那是没有足够能力思考任何深刻事情的年龄。
也是很久之后他才告诉我,那天晚上他之所以突然对我说出那句话,仅仅因为他想拥有一个朋友。
后来得知,他竟与我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只是高我一级。
每天下午他都会在我们班门口徘徊,等待我下课。他背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单肩书包,伏在额前的刘海儿令他像一只温顺乖巧的小猫。我们班下课之后他立正站在门旁,见到老师出来便毕恭毕敬地九十度鞠躬,说,老师好。
几乎全校的老师都喜欢这个名叫陆淮的男孩子。因为他漂亮,优秀,干净,懂事。
不认识陆淮以前,放学之后我只是背着书包在街上游魂一般飘来晃去。认识陆淮之后,我放了学便日日去他家做功课。
我与他分别坐在书桌的两端。他做完功课便跳下椅子来到我跟前,静静看我,似老师一般。有时,我遇到不会的题目,他便站着俯身为我详细地解出,全部作业完成之后,再出几道类似的题目要我做。他额前的刘海儿总会飘落下来遮住眉眼,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他是多么善良而美好的小小少年。
童年时的一些片段如今想起都是细碎而幸福的。断断续续的镜头,斑斑驳驳的质感。
陆淮从未问起我的家庭,事实上他早已从他父母或者其他邻居口中得知了些许。从不问可能是怕我伤心吧。孤僻一直是我生命中难以抹煞的底色。上小学开始,我在班上就不与任何同学说话,回家亦是沉默。
长大之后我常想,倘若不是陆淮的出现,我的语言功能或许会逐渐退化,直至丧失。
他时常邀我去楼下院内荡秋千。他要我坐上去,然后将秋千荡得很高。待我忍不住失声尖叫,他再稳稳地抓住绳索将我放下来,脸上有略显调皮的笑容。
一个周末,他带我去教堂做礼拜。听那个穿黑色衣服的慈爱的牧师优雅地布道,之后和着唱诗班吟唱赞美诗。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它们。我不会唱,只是觉得美。陆淮却唱得极好。他的声线清澈忧伤。那时我想,他或许是上帝派到我身边的天使。
自此,每到周末,我便喜欢伏在窗台上,静静地听。从教堂虚掩的门中传出的赞美诗像是长出了翅膀,萦绕在钟楼顶端,萦绕在十字架周围。每当那时,我都感觉置身于天空之城,大片大片的云朵奶油一般黏稠,令我暂时忘却一切烦愁。
我时常在母亲出差的时候去陆淮家。那时他正面临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每日做很多题目。夜晚他将床让给我,自己抱着被子睡在地板上。半夜的时候会起身轻声问道,苏郁,你冷不冷。
有时,在半睡半醒之间,我甚至能够感到他来到我床边为我轻轻掖起被角。
是这样温暖的默片。
小学毕业,陆淮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入重点中学。一年之后,我的成绩刚刚达到这所学校的录取分数线,也顺利考入。
那一年夏天,红色的凤凰花开得很绚烂,整座城市像火焰一般明艳。他在学校门口等着我。
眼前这穿了白色T恤的少年,眼睛微微眯起,满面笑容,已经有了几分男人的骨架,可仍是单薄。见到他,我似有许多话要说,话到嘴边却又忘记了大半。
初中的大多数中午,我们会一起在KFC吃饭。他通常会买两份套餐,之后习惯性地坐到我的对面,边吃汉堡边与我说话。我极喜欢不蘸番茄酱吃薯条,有时甚至只吃薯条。陆淮知道我的习惯,所以从来不碰自己的那份,待我吃完自己的,他便将他的推到我面前,不发一语。嘴角有温和的微笑。
而我,虽心中温暖,却不曾显露。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他在学校仍是成绩优秀、深受老师喜爱的翩然少年。面容英俊,难免受女生青睐,更有人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故意碰掉他手中的书。然而,他所做的,一直是平等地帮助身边任何需要帮助的人。言辞温和,因此人缘极佳。
初中学生的思想大多日渐成熟,经常无端猜测两个或许本是毫不相干的人之间的关系。于是我与陆淮在学校已很少说话,见面之后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只是低头而过。可我一直笃定地相信,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一直是有默契存在。如同他没有恋爱,我亦没有。
深夜我坐在桌前温书,他时常会打电话过来。直到他母亲温和地提醒,才与我互道晚安,然后挂掉电话。
他对我说,苏郁,你知道吗,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可以被我称为朋友的人。
我说,我知道。因为,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当陆淮以差五分满分的成绩被全省最好的高中录取时,我正处于初三的水深火热之中。那个冗长的假期,他时常来我家为我补习功课,为我买了许多习题,要求我在一定时间内完成。
他对我说,苏郁,时间不多了,你要努力,这样我们才能一直在一起念书,知道吗。
然而,中考之前我竟不争气地呕吐不止,最终以几分之差与那所学校失之交臂。
我对母亲说,我要去陆淮的高中,我要去,我必须去。否则我便退学。
事实上,我只是想要与他一起,自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大学。我们彼此见证对方的成长,待成年之后回首曾经的岁月,定然无比美好温暖。
后来,母亲如了我的愿。但前提条件是,我必须在入校的第一次考试中拿到年级前五的成绩。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为了能与陆淮共同走过人生的每一段旅程,还是应了下来。
进入新班级的第一天我便知道了那个叫陈远的女孩。入校时年级第一,风光无限。然而当我有意装作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至她的座位时,却看到了这样一双眼睛:并不冷漠,甚至含着些许温暖,然而却似一只终日奔跑于林间的鹿般不受拘束。那一瞬间,一个大胆的黑色想法在辉煌的夕阳里如花朵般绽放了。
那个下午,我在操场上找到了陈远。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甚至强迫自己克服对陌生人的恐惧,走到她身旁坐下,装作若无其事地摘下她一只耳机,对她说,我叫苏郁,与你同班。
我对她说,听说你的成绩很好,下周的期中考试你要多帮忙哦。
她摘下另一只耳机注视了我很久很久,之后说,好。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她正在听的曲子叫《幽灵》。
那是一次很不成功的作弊。我低估了这所重点高中老师的能力。我和陈远双双被擒,并且被取消了接下去所有科目考试的资格。
我和陈远当天就被送进了教导处。我们站在教导主任面前听这个皮肤松弛的老男人喋喋不休。陈远的情绪一直低落,作为一个好学生,她何时受过老师这般的训斥。我兀自想些自己的事情。倘若陆淮得知我作弊一定会很失望。我的眼睛酸胀不已,几欲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教导主任挥了挥手对我们说,走吧,你们。
从教导处出来,我故意走在陈远的前面,不断地抬头仰望天空,不让已在眼眶中蓄势待发的泪水滚落。陈远却立刻就蹲在地上哭了。
听到她的哭声,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取出一张,转身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喂,你不要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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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被泪水冲刷之后显得异常清澈。我看着她,这因我而受了委屈的女孩,心中不忍。于是重复道,陈远,你不要哭了。
周一的晨会,我们站在全校师生的面前听教导主任宣布对我们的处分。我知道陆淮也站在下面,始终不敢抬起头。我怕他投我以失望的目光。
散会之后,我走上前递给陈远一张纸巾。我说,许多事情就是这么不完美,可是我们却应该……
她擦掉了眼角渗出的泪水。
我渴盼能够接到陆淮的电话。我渴盼电话那端的他能够用温暖的声音将我内心沮丧的冰块融化。我渴盼他能够轻声告诉我其实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他并不介意。
可是没有。
那一日我彻夜未眠。我记得自己用黑色的记号笔在雪白的墙上默写了许多诗歌。
神啊/请把天堂的大门打开/请让我从大雾飘过的墓地中出来/而风吹着/幸福停在了黑夜/蔷薇花绕着石碑疯狂生长/上游漂来的纸船/在我的眼里沉默/我只好折断羽翼/刺瞎双眼/走上追赶幸福的不归之路/而我的墓穴/将无辜地空到黎明。
家长会结束时下起了雨。母亲的脸色似天空一般阴沉,吃晚饭的时候亦不说一句话。那餐饭我吃得小心翼翼。饭后我照例端起所有的盘碗去厨房刷洗,母亲突然抬起脚狠狠地踹在我身上——她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她的双目中流露着无限怨恨。她说,你为什么就这么不争气。
尚不等我回答,她又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是跟谁学会的作弊?你说啊?!
我仍是沉默。
本以为沉默会换来暂时的息事宁人,却不曾料想会换来接下来的拳打脚踢。我跪在地上,任由她手中的皮带雨点一般落在我的身上。我极力地忍着,却也不护着身体,只是跪着,一动不动地跪着。我的皮肤似在燃烧,灼热而激烈的火炙烤着我的周身。
求求你,不要打了。求求你。
不知为何,逃出家门的那一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并非陆淮,而是陈远。那一夜我去了陈远家,并告诉了她我与陆淮的事。我告诉她,在我的成长岁月中,朋友像是濒临灭绝的动物,而陆淮,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陈远是否能够成为我真正的朋友,像陆淮一样与我有着纯洁的友谊?我不知道。只是突然预感到凭借某种不正当手段而建立起的友情不会长久。而那夜的倾诉不知是否会在很多年之后被当作彼此嘲笑威胁的把柄,抑或羞耻。
从那时起,我再也没对陈远提起陆淮,也从未在陆淮面前提起陈远。我以为只要这样便可以将所有的事情隐藏得天衣无缝。
然而几个月之后我便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天空中的飞鸟与时光一同飞向北纬三十度。
期末考试之后一个星期我们拿到了成绩。陈远是高一年级第一,洗刷了期中考试的耻辱。而陆淮,仍是高二年级第一。
恰逢学生会改选,十七岁的陆淮顺利当选学生会主席。
而陈远,也因为成绩优异而进入了学生会。
之后……他们恋爱了。
陆淮恋爱之后并不曾像小说里写得那样夜不归宿,学业荒废。相反,他依旧是端然努力的少年。只是我们在对方心中保持了十年的唯一,终于因陈远的出现而变得无法挽回。
陆淮仍会在某些难以成眠的深夜打电话给我,说些温暖而平和的话。每每那时我定然想起童年时代洁净悱恻伴有钢琴声的旧时光,时常手握电话一言不发。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我又有何理由日日与他一起。所谓的彼此见证彼此的成长,如今看来只是年少时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