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湾水泽之上一只白色纸船停泊在岸边,一只燃烧的蜡烛寄居于其上,烛光摇摆不定,非常微弱,像盛满了孤独疾病的帐篷。
一阵风吹来,纸船倏忽开始移动,像是虚空之中伸出的一双手助它远行。
空气阒然。伴随着天空几点闪烁的星斗。倏忽倏忽。浮灯已随流水远。
木小葵忽然惊醒。窗外仍旧是鸦然的黑夜。那长明灯盏一般的纸船仿佛正从眼前驶过,牵起周围细小的光晕。而白天温厚的阳光,似乎从不曾出现。只是,那个本该握着自己的手把纸船燃上蜡烛放于溪中再让船顺水漂远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他已经不在了。
陵园设在荒郊之处,异常偏僻凄凉,除却清明之时,极少有人前去扫墓。曾有人说亡灵们会在此时游荡。可在这样一个令人恐惧的时刻,女孩木小葵仍旧出现在这里。因为她想念朝颜,她日日夜夜都在想念着他。
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衣服,虽然探望死者应身着肃穆的黑色。可是她知道他最喜欢白色,因为那是最干净的颜色,充满了简单的朴素与干净的哀伤。倘若他在天堂之中能够见到自己穿白色的衣服来看他,也一定会很欣慰吧。
她还戴了一副墨镜,因为他不想让安睡在白云之上的天国的朝颜因为看到自己的泪水而难过。
她的怀中抱着一束花。花瓣呈白色丝状,无香气,似柳絮在风中摇摆,飘忽不定,又似扬花。她还记得,不久前朝颜与自己一同给父母扫墓,沿途便采了这样两束花。当时她问他这是什么花,他回答说,风花。她还记得,当自己将其中一束风花放于母亲墓前时才发现,碑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株极小的藤蔓,顺着墓碑光滑的表面一直攀爬至最顶端,几片嫩叶在阳光下呈微弱的黄绿色。当时随手就要把它拔掉,朝颜制止说,有它陪伴,在你不来探望的时候,你的母亲也不会寂寞。她当然也还记得那天朝颜的头发被风吹得微乱,他忽然伸手环住自己的肩膀。他说,知道我为什么和你一起来拜祭你的父母吗,因为我一直担心你会在自己拜祭的时候因为过度悲伤而晕厥过去。所以我总是想,有我在身边,终归不会出现太大的麻烦。
她在一块汉白玉大理石墓前驻足,然后俯身将那束风花静静地放在墓前。
碑上清晰地写着四个字:朝颜之墓。
这墓前没有任何植物,也不知他会不会寂寞。
自己如今独自前来拜祭他,可他,又在哪儿呢?
她想起不久前一个飘着雪的下午,天气寒冷而干燥,她围着围巾并且将眼睛露在外面冲朝颜笑。天空中飘零着寂寞异常的雪,而朝颜的笑容却如同江南初春的暮霭,背景是铺天盖地的白色。黄昏,雪慢慢停下来,空气变得宁静,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在雪地上,天空中偶尔有一只鸟飞过,拍打着翅膀,发出嘶哑的鸣叫。那些高大的树的阴影落在深深浅浅的积雪中,灰色的树枝划破头顶那片苍白的天。那时她问朝颜,你说,会有天堂吗?朝颜像是站在雪地中的牧师,说,那,只是虚无一片。
女孩伸出手,轻轻擦拭墓碑,手上也只是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墓碑是新立的。照片上的他,在这样寒冷的冬天,仍旧穿着白色的衬衣,头发不羁地遮住双目,嘴角微微向上翘着,既桀骜又冷漠,也许只有自己才能够看出他冷漠外表背后无限的温柔。她静静地望着照片上的少年,一直以为已经干涸的眼泪终于从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中流淌出来,越来越汹涌,无法平息。她多么希望照片上的他能忽然对自己眨一眨眼睛,无限温柔地说道,小葵,你得到的幸福会比别的女孩子多得多——因为,你有我。
可是他已不在,并且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天空如亡者的坟墓。一阵风吹来,伫立在墓碑旁边的松柏上的雪纷纷坠落,如花朵一般的温柔,洒满大地,落在女孩的肩膀上。
一切终于消失不见。
10
没有光。
自从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来过。而那些曾经深深地慕恋过他的女孩,也不会拥有诗人雨水一般忧郁的气质,身着白色上衣,出现在这间屋里,用很长的时间把一幅幅画慢慢地收集起来,放在胸前——当然没有,一个也不会有。
那个曾像传奇一样的少年,很快就会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寡淡笑谈——只有画室中的一幅幅画作能将这年纪轻轻便消失的生命无声地悼念,可是不久之后这间房子便会翻修并租给新的房客,届时它们便会被当做一堆无用的垃圾迅速处理掉。
一束光线照进这昏暗的画室,女孩木小葵苍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走进来,她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一个角落里。
她从角落中取出那个对开的画板,芦苇与女孩模糊的影像几乎都已经完成,只有那片天是空荡荡的。
女孩站在画前许久,眼中忽然出现了一片汹涌翻滚的云海。
她拿起手中的画笔,毫不迟疑地调色。她将那些艳丽的色彩一笔一笔地摆在画布上。她眼中的云海逐渐扩大。最终占据了她的整个瞳孔——她的心在作画的过程之中疼痛得几乎要流出鲜血,可她仍旧时不时地露出笑容。她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那条可怜的人鱼,美丽摇摆的鱼尾被巫婆的药水残忍地剖开,变成两条修长的腿,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一样的疼痛。但是为了她心中的爱,她心中不灭的灵魂,纵然变成泡沫,她亦无悔。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巨响,那个电影院在顷刻之间成为了一堆破碎的瓦砾。
一辆大型吊车甚至早已做好了清理的准备。司机在驾驶座上不耐烦地等待。烟尘还未散去便踩了油门。
没有围观者,更没有落泪者,人们依旧行色匆匆,街道依旧车水马龙。在大多数人心中,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电影院,尽管在电影院关门的前一天晚上曾通宵免费放映过《冰海沉船》,可又能有谁因此对这电影院念念不忘——当然没有,一个也不会有。
也不知画了多久。
当木小葵把调好的最后一种颜色扫在画面上的时候,她将手中的画笔放在一旁,走向远处,回身眯起眼睛,望着这幅已经完成的画作,苍白的脸上终于绽放出花朵般美好温柔的笑容。
忽然,她缓缓地倒下去,无声无息。
当她倒地的瞬间,惊起的灰尘在空气中纷乱地舞蹈。
阳光照进这间画室,照耀着女孩沉默的身体和脸,照耀着画室中的一切,并最终落在了女孩完成的画上——
一片淡黄色的芦苇在风中缓缓倒伏,湖水碧绿清澈,远处是黛色的山的轮廓与连绵不绝的村落。一个女孩站在这片芦苇丛中,高高的芦苇遮挡住她的脸,她的裙子在风中翩跹,翩跹,翩跹如这茫茫无边的白色苇花……
女孩仰起头望天,这片湛蓝色的天空,清澈得让人掉泪。
一个男孩英俊的面容在天空若隐若现,目光温柔而冷峻,他俯望芦苇丛中的女孩,嘴角露出了也许只有芦苇丛中的女孩才能看得见的笑容。
阳光缓缓滑落,这幅画最终变成了一片看不清的阴影。唯有右下角的画作名称仍旧是明亮的。
在那里,是女孩用群青色郑重其事地写下的两个字——
天使。
落叶随风将要去何方/只留给天空美丽一场
曾飞舞的声音/像天使的翅膀/划过我曾经的过往
爱曾经来到过的地方/依稀留着昨天的芬芳
那熟悉的温暖/像天使的翅膀/划过我无边的心上
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
若生命直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CHAPTER B洛遥
小葵,我亲爱的小葵,无论曾经的我在曾经的时光中多么流连忘返,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他终于要离开了。
他就要离开我了。
我亲爱的小葵,现在我试图用分段式来记录同他在一起的最后三天。
——洛遥
星期三。
凌晨哭醒,之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再次醒来,似乎已经淡忘了梦境的大半内容,只有梦里的忧伤为我铭记。我亲爱的小葵,恋爱是一件多么令人疲惫的事。正如莎士比亚所说,爱情是一种甜蜜着的痛苦。而我却从未后悔。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必然也不会有——当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只能算得上暗恋。
拉开窗帘,天空是这样晴朗,难道昨夜它被我的泪水冲刷过吗?
我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洗脸刷牙梳头发。然后在脖颈与手腕处喷了一点点MINTROSE。香水是一种能够带给我好运的神奇的液体。
我走出家门。
他仍旧提前出现在“七点四十五”街道。秋天的寒气越来越重,他穿了一件白色的外套,书包背在一个肩上。
我走近他。他的脸色很白,有黑眼圈。头发刚刚洗过,散发出一股好闻的花香,弥散在晨雾中。
嗨,早上好。
早上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刹那间失去了焦点,缓缓扩散开来。
突然发现,他的手中拿着东西——一个小笔插和一个三十二开的蓝色笔记本。
是送给我的吗?
他恍然惊醒一般,用力地点了点头,双手将礼物递给我。
笔插是日本传统的那种,有种很灵媚的感觉。而小小的笔记本则卡哇伊到极点——封面上飘浮着几朵带着笑脸的云,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串联成一段段美好的音符。几只毛绒小狗听话地趴在上面,酣然入梦。我拿着这两样小物件看了又看,想抬起头对他说声“ALIGADO”,可话还未出口,他就像是先知一样又摆手又摇头,那样子很可爱。
天越来越短,都快七点半了,可天空还是阴阴的。
你冷吗?他突然问我。
稍微有一点,不过……我的那句“不过没关系”还没说完,他就立刻将白色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
直到这时太阳才从云朵后面露出笑脸。我在毛茸茸的阳光之中悄然观察他的脸,他像孩子一样的脸,干净白皙。可是,还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拥有这张漂亮脸的男孩子就要离开我,离开中国,飞向一个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国家。那里,是他的家乡。我多么地舍不得他,甚至不敢想关于他离开的一切。那现在我又能做什么呢?也许是能够多一些与他的接触?
嗨……我们拉手吧……空气中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似乎有些突兀。
他的脸红了,也许就像昨天在黑暗中的我的脸一样红。他开始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非但如此,他用右手不断地抓着头发,由于他的胳膊很细,我送给他的银色镯子一下子落到接近胳膊肘的地方,摇摇欲坠。看到这一切,我心绪平然,完全没有失望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他像小王子,他们都是害羞的惹人怜爱的小男孩。
没关系,如果不行就算了。我轻声说道。
不是不是……我只是……太……而且有点……意外。他嗫嚅着说。
这时,他伸出手,不用摸索便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我的手。于是,我们的手很自然地扣在了一起,如昨晚那般,掌心相对,十指相扣。他的掌心又沁出了汗珠,我甚至能够想象得到它们顺着他掌心的纹路紊乱地流下时的样子,把我的手心也弄湿了。由于原本就有些冷,再加上紧张,我的手冰凉。被他握着,才逐渐暖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日本呢?
这个星期六清早吧。
哦。
如果不是当着他的面,我想那一刻我会哭起来。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第一次见他还像是昨日发生的一般。
直到走进学校大门,由于怕被执勤的教导主任抓到,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这时,我的手已经被他焐暖。
同时暖起来的,还有心。
现在我才明白,曾经被自己嗤之以鼻定位为空虚无聊的少年恋爱,原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是现在才明白,是否有些迟呢?我不知道。
那天放学,我们照旧并肩而行,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可是当他掏出钥匙准备打开门的时候我也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钥匙竟然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今天没带还是在半路丢了。
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据他说我间或用“非常无助的令人可怜的”眼神望望他,之后低下头继续找钥匙。
嗨,我陪你在你家门口等吧。他突然说。
我瞬间安静下来。
十九点零三分。父母应该很快就会回家了。天空逐渐暗淡,我们并排坐在我家门前的松树下面,头顶是一片沉默而苍翠的绿色。我低着头,间或斜着眼睛看看他。说真的,如果我能够再放得开一些,我一定会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并且我知道,他不会拒绝。但我却偏偏做不到啊,简直糟糕透了。当我还陷于懊恼中时,父母下班回来了。
我们同时起身。他非常有礼貌地向我的父母鞠躬,说,叔叔阿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