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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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寂静的天空 (1)

雪花漫天徐徐飞舞/我会在雪地上跪下来

那会是你在雪的寂静中/大步走过的地带

CHAPTER A朝颜

小葵,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

冬天越来越深,梧桐树的叶子噼里啪啦落了满地,爬墙虎完全地枯萎,只剩下青蛙一样的脚蛰伏在墙壁上。我日日挣扎在灰白的梦魇中,仿佛哭泣过,可是醒来之后,一切都忘记了。那张被我亲手撕掉的画已被我凭着记忆重新画出,仍旧是那一片芦苇,一个身影模糊的女孩站在这一片芦苇丛中,衣裙翩跹如苇花……

染染姐姐去了哪儿,我不知道。或许是提前结束行程飞回了法国,又或许是去了其他城市继续她的画展。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已经伤她太深。这种伤害,将长长久久地在她的心中扎根,成为她一生都不会原谅我的利器。与此同时,那利器也伤害到了我。有时我想,也许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必须要以放弃掉许多故人为代价吧,比如染染姐姐,再比如,我的小萨——那些寂寞的日子,只有它同我一起熬夜、散步、看电影、画画,同时还要容忍我的不守时和那些难吃的牛排。小萨死去后我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难道它的离开是一个悲伤的隐喻,暗示着我与染染姐姐的情谊就此走向毁灭吗?可小葵,为什么刚刚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你再也没有出现,你是精灵吗?你消失了吗?你为什么要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爱情如此无情地浇灭,为什么?!

——朝颜

寒冬。

十二月。

刚刚下过一场苍茫的大雪,覆盖了世界的最后一丝喧嚣。

桦树高而挺直,树枝在雪的映衬下冷冷清清地伸展开,未曾留下一片叶子,唯有雪。冷清的、寂寞的、矜傲的雪,堆积在树枝上,以一种决绝而优雅的姿态。树干上错落着深深浅浅的褐色伤疤,一痕一痕,犹如月亮的眼睛。弥天大雪已停,尘埃落定,污垢结痂,天空高远,呈现出一种清澈而奇特的蓝色,阳光透过树枝,将树林浸染成银白色,与这大地白雪融为一体。

身着厚厚棉衣的木小葵独自行走在静谧而苍茫的校园中,脚下厚厚积雪发出的声响给这寂静时光注入了一丝明快的节奏。她将没有戴手套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掌相对,使劲搓了搓,又将手放在已经冻僵的脸上。自初冬至深冬,她都是一个人。她的身旁不曾出现过任何人,她也不曾主动找过任何人。她又重新回到了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她可以在这个世界中兀自绚烂、兀自起舞、兀自繁华。她不是随便的花朵,她只是自己的公主。可她却忽然发现,自己的世界,身旁没有任何人的世界,竟是如此孤单、如此寂寞、如此惆怅、如此令人悲伤。身处这样的世界,她备受煎熬。

她像一位经历过漫长旅行的归人,即使回到了终点,路旁的景致也不能同出发前的一模一样。因为,封住内心的那块巨大的冰正在逐渐消融,变成汩汩流淌的溪水,所到之处,是一片如春的暖熙。

学校后面的那座山上已是一片荒凉萧条,凋尽了叶片的树枝上堆着厚厚的雪,阳光从错综的树枝上落下来,在地上形成细碎的光斑。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是与朝颜一起。那时他在自己面前,还是个狂妄得令人讨厌的家伙——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便是以这样一种姿态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他们之间经过了那么久的磨合与排斥。终于,他向自己袒露了内心最细腻柔软的一面。而怯懦如自己,却选择了逃离——这对朝颜而言是多大的伤害,木小葵想。与此同时心中竟默默地怀念起朝颜那高贵狂妄到不可一世的样子——若他一直这样,自己现在是不是能好过些?

你给我站住——

身后忽然传来自己几个月来最渴望听到却也是最怕听到的声音。她本想不予理睬,但是冥冥之中,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她回过头去。

朝颜穿着黑色风衣,额前的刘海一直遮住眉毛。颧骨至下颌处犹如刀砍斧削一般,直直地瘦下去。他的双目似一口阳光照射不到的无底之井,令人轻易地坠入,却又摸不到边际。可是,当他与木小葵对视的时刻,隐藏在眼底深处那无人可辨的委屈却拨云见日一般清晰起来,夹杂着怯懦与疼痛,一并浮出水面。

木小葵低下头,躲闪过这令自己产生负罪感的目光。她刚欲离开,胳膊却被一个箭步冲上来的朝颜紧紧抓住。

别碰我。她把朝颜的手用力甩开,冷淡地说。

朝颜不禁愣住了,在木小葵转身的瞬间,他忽然低声问道,告诉我,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少年委屈的语气让木小葵落下泪来,可她依旧冷淡地反问道,你在说什么?

——就像是他们第一次在那个夕阳下见面,当一身黑衣的少年对自己说“没想到夏城大学的艺术系也有会画画的”时,她也是以这样冷淡的语气反问,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躲你。

怎么没有?!一声怒吼把木小葵吓得身体一抖。朝颜意识到女孩被吓到了,于是低下声音问,你怎么……不来画室了?

他失神的双目望着木小葵单薄的脊背,然而得到的只是木小葵无声的僵持,以及大片的沉默。

雪花不知何时又大片大片地落下,在风中飞舞,美丽放肆地颓败。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实。木小葵无动于衷,朝颜的痛苦更深,你消失之后我日日将自己锁在画室里没命地画。我甚至试图通过模仿你的调色与画风而假装你还在我身旁,假装我们还是如以往一般的画画,尽管你的位置早已空落了许久。如今我已将那幅画复原到我们最后一次画就的样子——然而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忆供我作画。点点晶莹在朝颜的眼眶中流转,他吸了一口气,请求你给我新的记忆。如今完成这幅画已不再是为了染染姐姐,而是为了将这段共同作画的记忆……与更多人分享。

对不起朝颜,我已经不会再给你任何新的记忆了。木小葵的声音颤抖不已,我已经没有任何新的记忆可以给你了。

朝颜快步上前,盯牢木小葵早已满是泪花的眼睛,总要给我一个原因不是吗?

木小葵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从眼眶之中滚落出来,不要再问了,朝颜,请你不要再问了。

朝颜忽然握住木小葵的肩膀,告诉我——原因。他的声音在颤抖,同时将木小葵的肩膀抓得更紧。

因为爱情本身就是错的!木小葵挣脱朝颜,尾音混合着落下来的雪花,在高高的苍穹之上凄凉地回荡。

朝颜蓦然惊醒。双瞳中的灼热瞬间熄灭。双手无力地垂下。

这个世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雪花摩挲,缓缓地坠落,静谧苍茫。覆盖世间的泪水与悲伤。桦树光秃秃的枝干相互碰撞,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

迂回的风雪忽然变得异常凶猛而邪气,它疯狂地吹动着路旁的树木,仿佛要将它们完完全全地吞噬。

为什么会凭空而来这样一阵邪气的风?木小葵疑惑地想着。右眼忽然突突地跳动起来,无法停止。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在她的心里弥漫,并且随着离家距离越来越近而变得越来越汹涌澎湃。

女孩站在门外,风雪逐渐平息下来,寒冷的雪花簌簌地落满她的肩膀,融化成水,与她的肌肤相触碰。母亲的哀号犹如这一季的风雪一般重新向她涌来。她并没有感到过多的不安,因为长久以来,在这个家中,她已经逐渐习惯了母亲的哭泣与父亲的暴虐无常。

她推开门。

家里意料之中的零乱。原本就露出黄色海绵的沙发现在连弹簧也露出来了,翻倒在地,像一具一丝不挂的尸体,连死亡的时刻也不能保全自己的尊严;桌子凳子的腿也全部断掉了,残缺不全,与玻璃的碎片混合在一起,满地都是。

木小葵的母亲身着打满补丁的睡袍,头发干枯并且零乱。她的面色像死人一般白,嘴唇干裂而苍紫,目光呆滞,枯干的双手漫无目的地抓着地上的玻璃碎片。有的嵌进她的指甲又刺入她的皮肤。于是血液顺着她的指甲缓缓流淌而出。她坐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犹如一个刚刚从精神病院跑出的疯子。看到木小葵进来,她呆滞的目光缓缓地望向木小葵的房间——她仿佛已经丧失了言语的能力——这可怜的女人,她的精神势必已经到达了崩溃边缘。她以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双重受苦为代价,十几年来苦心经营这个家。但现在,造化弄人,她却要承受分崩离析之苦。

砸了!砸了!全都砸了!把这些破烂全都砸了!父亲的嘶吼忽然从房间里传出,紧接着是物体与地板接触时沉闷的声响,以及父亲嘟嘟囔囔的咒骂。母亲的目光重新缓缓地移向木小葵,依旧呆滞而空洞。木小葵瞬间意识到什么,她飞快地冲向自己的房间,用力撞开了门……

那将是我这一生最难以忘记的情形。当我破门而入的时候,我的房间已是一片狼藉。除却文森特的画像,那些曾经被我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的一切油画全部被父亲粗暴地扔到地上,他肮脏的脚掌踩着它们斑斓的身躯,那一刻我仿佛能够听到它们的呻吟以及哀求。还有书。哦,我亲爱的文森特的画集,文森特的传记……此时此刻,它们正在父亲手中逐渐变成一堆可笑的碎片,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犹如窗外正在坠落的雪……

木小葵尖叫一声,冲上去紧紧抓住仍旧在砸画的父亲的手,你要做什么,快住手啊!

给我滚开!父亲用力推开木小葵,我要把这房子卖掉!把这些破烂全部砸掉!滚开!

爸!木小葵再次上前,用力抓住父亲的胳膊,不能这样,你把房子卖掉了我和妈妈住哪儿?

父亲一把甩开木小葵,你们是死是活和老子有什么关系!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房子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就算把它一把火烧了,你们也没有权利管我!

他又伸手揭下墙上的凡·高画像,边撕扯边骂道,小兔崽子,整天弄些没用的东西回家占老子的地方碍老子的事!

木小葵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声嘶力竭地哭泣,哀求,爸……你不要撕……求求你……你还给我……你还给我……她双膝跪在地板上,仰起头,挣扎着抱住父亲的腰,口中絮絮不止。

然而,凡·高的画像在父亲的手中很快变成了一堆碎纸。他紧紧捏住木小葵的手腕,将她用力向后甩去。继而恶狠狠地将这堆碎纸扔给木小葵,还给你!还给你这些破烂玩意儿!他布满血丝的双目像两只灯笼,无比骇人。

我的膝盖跪在了木头的碎片上,硬硬的木头硌得我膝盖生疼。可是我顾不得这么多。我的文森特受伤了,哦,我的文森特受伤了,世间又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令我忧心?我怀抱这一堆碎片犹如怀抱一个破碎的梦境。我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用手拨出一片空地,木头碎片深深刺入了我的掌心,我看到我的血液滴滴落下,落向文森特残破的嘴唇。

我将碎片平放在地上,试图尽自己绵薄的力量将它们拼凑成原来的样子。哦,最好一点接缝也没有,一点接缝也没有……我想象着这是文森特的尸体。几百年之前,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没有目睹他如何被人抬进棺木,我没有亲耳聆听牧师为他吟的悼亡颂词……那么现在,文森特,让我来使你复活……复活吧文森特!我以一颗最为诚挚的心祈求你复活。可是,你的脸上为何还有粗暴的接痕?你的眼睛为何残缺不全?为何为何,我无法将你拼成原来的样子?哦,文森特,我求求你,你不要用这种冰冷的眼神看我好吗?这样的眼神让我觉得害怕。

可是文森特我亲爱的文森特,你为什么还这样看着我?!

耳边仍旧回响着物体的碎裂声,我面对着眼前残缺不全的文森特画像,忽然无法遏止地失声痛哭起来。

满脸是泪的木小葵忽然起身冲向父亲,双手紧紧抓住他粗壮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中,牙齿狠狠地咬住父亲的耳朵,你这个魔鬼!几百年前一定是你指使那个妓女让她命令凡·高割下耳朵!一定是你!今天我要让你还!我要让你还……她含混不清地诅咒着,仿佛自己是与魔鬼抗争的英勇不屈的女英雄。

父亲一拳将她击倒在地,瞬间又将她抓起,狠狠掐住她的脖子,目露凶光。你敢咬我!我让你死,我让你死!

木小葵的脸色逐渐变成了绛紫色,呼吸越发困难,耳畔空荡荡地回响着父亲接连不断的咒骂声,我让你死……我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