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那天去找朝颜让他放过你完全是多此一举。周浅浅垂下头,原本愤怒的语气之中平添几分哀伤,没想到你会这么令我失望。
你去找朝颜了?木小葵顿时警觉起来。
是。周浅浅回答得有气无力。
你跟他说了些什么?木小葵的语气越来越冷漠。
周浅浅没有说话。
木小葵没再追问,只是冷眼望着周浅浅,仿佛眼前的她不过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请问——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周浅浅盯着木小葵,不觉提高了声音,我和你认识了十几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更不会有人像我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你,生怕你受到一点伤害。可是朝颜——你和他才认识多久?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爱他而他也爱你,爱情又怎么能比得上……友情?离开朝颜吧!小葵,那个人只会伤到你。
木小葵又冷笑起来,侧过身望着远方未知的风景,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没想到你的头脑竟然如此简单,多亏你是学理科的。周浅浅,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以为我好的名义干涉我的生活——类似的事你已经做得太多了。她微微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以前那样了,而我和朝颜……也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睁开眼睛转过身望着周浅浅,为什么你总也不听?
她转身离去。
秋末的阳光格外好,空气中是风的味道。朝颜早早来到学校,脸上似乎还留有寒风的痕迹。鼻尖冻得略有些发红,脸颊也有浅浅的红色,眼睛格外明亮,仿佛在他双目之中积攒已久的落雪纷纷消融,消失不见了。穿了黑色的风衣,里面仍旧是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衣。精神明显好于往昔——的确,昨夜,他睡了自准备参加比赛以来唯一一个好觉。
走进教学北楼,来到三楼的第二个教室,他掏出钥匙,打开门。
少年第一次感到画室那么沉闷。
他站在窗边,双手握住窗帘,将它们用力地向两侧拉开——
寒冷的风夹杂着阳光碎屑汹涌而入。
他站在这一片阳光碎屑之中,仰起头,双目微微闭起,仿佛在享受上帝施予他的巨大恩赐。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之中是一片淡定与祥和的暖色。
他脱去外衣,将放在一旁的画板在自己的眼前重新支撑起来,准备好画具,将刷笔桶中灌满清水。
坐下,右腿随意地搭在左腿上,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木小葵在思修课点完名以后从后门溜出教室,她把头低得几乎与领口齐平,生怕被人认出。阳光从微暗的走廊尽头的窗户里洒进来又被光滑的地面反射得四处逃窜。因为今天只有艺术设计系的学生上课,而逃课学生的人数又属全校之最,所以四周安静得很,只能听到自己的白色球鞋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声音。来到画室,门半敞着。木小葵刚准备推门进去,里面的景象却令她的腿再也挪不动半步——
窗帘被拉开了,窗户敞开的部分呈很大的角度,阳光直泻而入,以一种流体的姿态在冰冷的地面上徜徉。地面泛起了暖,画室的每一个角落都浸满了阳光,充足到甚至用小指轻轻一用力便能够轻易地溢向另一个地方——空气中充斥着一种难以言明的迷幻。而在这一片迷幻中间,朝颜右手持画笔,小指微微弯起,左手的拇指从调色盘的小孔中伸出。他的一部分身体沉浸在黑暗之中,可肩膀以上却被阳光照耀得几乎透明,特别是他的脸,像用汉白玉大理石雕刻而成,皮肤白皙得看不出任何毛孔,漆黑的头发微卷,凌乱,飞扬,双目被额前的刘海遮住。他穿着那件白底灰条的衬衣,米色长裤在光影下起了深深浅浅的褶皱。
木小葵倚在门框上,怀着欣赏珍藏在卢浮宫的古希腊美少年雕塑的心情望着朝颜。
是你来了吗?作画的空隙,朝颜不经意间将头瞥向门的位置——或许内心一直怀着某种期盼。果然,他在一片光芒之中看到了一个瘦小模糊的身影。
对。木小葵轻声应答。不知为何,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
快进屋,外面冷。朝颜放下画笔,起身,语气温和却又掩饰不住喜悦,你来看一下我刚画的画。
木小葵微一点头便走进去,双手在绯红的脸颊上面不断地摩挲,希望以此来消除那莫名的害羞感——平时看惯了朝颜的冷面孔也听惯了他阴阳怪气的话语,忽然一下子温和起来,心里倒真有些不适应。
芦苇这里,我加入了一点湖蓝色。朝颜问,感觉如何?
还可以。木小葵盯了画面看了好一会儿,不过我觉得如果再加入些暖橙色效果会更好。你试试看。
朝颜将信将疑地从画盒中挑起一点,在调色板上铺开,又加入了画面中原本的颜色,试探性地在画布上轻轻一扫——画面中那片芦苇所呈现的已不再是孤寂而寥落的美,加入了暖橙色的芦苇丛使人从悲凉中看出丝丝暖意。
好极了!朝颜说,我觉得白色的苇花用干搓的技法来画更有立体感,映衬着这片暖色的芦苇,效果会越发好。说罢便将画笔中的水分用力甩干,蘸了厚厚的白色颜料,又加入了少许的紫罗兰和淡黄,把色块一点一点摆在画布上——芦苇顿时被画者赋予了生命与灵魂。于是它们把双脚从水泽之中抬起,在天空之下,泥土之上,翩翩起舞。
临近中午,画面中的芦苇已经基本成形了。
初次看到这幅画的人一定误以为自己闯入了一片芦苇丛中。朝颜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向后仰起,双腿搭在桌子上,骄傲地说。
木小葵淡淡一笑。
少年侧过脸望着坐在身边的女孩,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起身绕到木小葵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到木小葵的慌乱,如果不是及时的克制,她几乎要跳起来,然而她没有,她依旧坐在那里。朝颜的脸上露出了拨云见日一般的温柔,谢谢小葵,有了你果然不一样。现在总算把最难的部分处理好了,接下来的工作会容易很多。他望着画,脸上的笑容近乎于第一次见到自己小孩的年轻父亲,对了,你说给这幅画取一个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你自己决定。木小葵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时刻的阳光,风,空气的冰凉。
你怎么又不知道啊?朝颜把手从木小葵的肩膀上拿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总是不知道。你啊,简直就像是生活在真空里的木偶娃娃。
转过头,朝颜正注视着自己,他的眼睛像是从银河中拾起的星辰。
女孩的下巴微向下收,露出了一个拘谨的笑容。
与木小葵对视的时刻,朝颜竟微微有些晕眩。这个女孩仿佛有一种魔力,能够将自己带入一个完全虚幻的境地。她的眼睛是杏核一般的,某些时刻总能看到倔犟与脆弱在其中争斗。在刚才相视微笑的瞬间,她的眼睛里依旧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忧伤。她的下巴那么尖,深蓝色毛衣把她的皮肤衬得苍白,阳光下甚至能够看到额头两旁泛青的血管。还有她的头发,漆黑得像是最为沉重的夜。她多像一个精灵。
以后不要总是冷着脸好吗?你笑起来很漂亮。朝颜说。怕木小葵不信,又补充道,我从未像此刻一样认真地说话。
木小葵的表情逐渐柔和下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声,请问朝颜在吗?
是林染的声音。
朝颜飞奔过去打开门,然后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出现在他面前的林染已经不是十四年前与自己初次相识时随意地穿着紧身半袖的青涩女孩,也不再是六年前那个虽然已经大学毕业可依旧长着一张不谙世事的孩子脸的年轻姑娘。六年不见,她的圆脸已变成了消瘦的瓜子脸,戴着褐色美瞳的大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她的整张脸都被无懈可击的妆容包裹着,无一丝倒不过时差的憔悴。她那头总喜欢随意梳起的黑而直的长发也烫成了波浪,漂亮的发卷垂在胸前,着一件发亮的白色风衣,背着一个GUCCI的咖啡色手包——在没有孩子的情况下,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应该是最有味道的,一是年轻依旧,二是因为有了一定的阅历,稚气不再。林染恰好如此。
看见朝颜呆呆的样子,林染忍俊不禁,小家伙,不认识我了吗?
染染姐姐!朝颜半天才回过神来,伸出手环住林染的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不是说过几天才回来吗?
我故意告诉你一个错的时间。林染轻轻拍打着朝颜,我要在夏城和你多待几天。
真好。朝颜把头深埋在林染的怀里,眼泪不知何时悄悄流出,他只觉得喉咙被一团东西哽着,许久才用一种低得听不到的声音说,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这六年我有多想你。他这样说着,同时把林染搂得更紧。
真是个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以为我不想你吗?林染的一只手环着朝颜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抚他的脖颈,六年不见,我的小男孩竟然变得这样英俊了。
朝颜长久地拥抱着林染,就像是拥抱着柏拉图的水晶球,拥抱着离散多年的梦境。林染身上的香气令他沉醉。他甚至忘记了身边的木小葵,忘记了不久前的自己是多么诚挚而热烈地赞美过一个女孩。此时此刻,林染就是他的全部。他将头低低地靠在林染的肩膀上,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迅速掠过他们之间的一幕幕,快乐、幸福、悲伤……不,没有悲伤。和林染在一起的岁月,悲伤是被驱逐出境的。她不在中国的六年,他极力地克制着不与任何女生接触,只希望能把所有的感情都做成礼物,在林染回来的那一刻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送给她——这样的生活寂静漫长,像是无边的茫茫原野。她的归来,令自己心中寂灭许久的一片火焰重新燃烧。
颜颜,她是谁?与朝颜沉浸在相聚的欢乐之中的林染忽然发现在画室的角落里孑然站立着一个样子小小的姑娘。她低着头,手指在毛衣角上绕来绕去,侧脸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隐约可以看到额头上泛青的血管。
我的错,竟然忘记介绍了。朝颜这才想起木小葵。他将环住林染的双手松开,走到木小葵的面前,她是我的朋友木小葵,是我们学校艺术设计系的大一学生。说完又来到林染身边,把头侧靠在她的肩膀上,手再度环住她的腰,这是我的染染姐姐。
木小葵对林染微一点头。林染没看她,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沉默片刻,她的目光开始在画室中飞快地穿梭,天花板、地板、静物灯……仿佛要将朝颜这两年来作画的环境深深地印在脑海之中。终于,她的目光被画架上尚未完成的芦苇图吸引。她走近这幅画面,疑惑地转过头看着朝颜,指了指这幅画。
这是我和小葵共同完成的一幅画,学校画廊……展览要用。朝颜向林染隐藏了实情。
林染没有做声,站在这幅画前仔细端详,眼中透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神色。朝颜在一旁,几次想要张口问些什么,又停住。他注视着林染,忽然觉得她令自己感到陌生,甚至是带些恐惧的,这让他的心中有片刻慌张。林染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木小葵,心中瞬间像是被凉水泼过一样,连脊背都在发寒。她在巴黎见过无数女孩,单纯的、复杂的、卑微的、高傲的……然而,眼前这女孩的眼睛像是一片湖,乍一看风平浪静,可其中却隐藏着一股暗涌。她把目光从画面上完全移开,盯着木小葵的眼睛,仿佛想看出些什么。
木小葵却迅速回避了林染的目光,转身对朝颜说,我该走了。
一直沉浸在重聚喜悦中的朝颜随口答应了一声,又补充道,最近你别来了,什么时候要画画我再联系你。
木小葵关门的声音逐渐消逝在阳光之中,轻轻激荡着若有若无的尘埃。朝颜的目光仍旧专注地望着林染。他猛然察觉方才在林染脸上小面积的复杂的神色正在逐渐延伸,并且有进一步扩大的迹象。这种复杂的表情最终变成一种威严——一种任何人都难以抗拒的威严。在捕捉到这个表情后,朝颜的心立刻变得惴惴不安。他怕得到林染的否定,毕竟林染对绘画的理解超过他,也超过木小葵太多。想了想,他用孩童期盼揭晓谜底一般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染染姐姐,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姐姐想知道你和那个女孩什么关系。林染重扫了一眼画布,避开了朝颜的问题。
是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普通朋友。朝颜解释着,她的创作才华尚可,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佼佼者——虽然比当年的染染姐姐逊色许多。朝颜的话语显得有些艰难,生怕让林染不适。
而林染却全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正因怕伤害自己而斟酌着字字句句,我不管你和她什么关系,从今以后,不许你们再来往。
朝颜神色的瞬间改变被林染看在眼里,回国之前她就明白,已经长成的朝颜或许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对自己言听计从,六年的时光足以令一个稚童变得足够成熟独立。于是她走近朝颜,将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少年搂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打他,姐姐比你大十岁,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很多时候,姐姐比你的父母更了解你的感受,也比你更加了解你真正需要什么。所以不要问姐姐为什么,也不要和姐姐起争执。就算姐姐有时作出的决定伤害到了你,你也要体谅姐姐。你一向是最听姐姐的话的,对不对?
朝颜在她的怀中彻底地沉醉了,不禁点了点头,对。
那么这次也会听染染姐姐的话的,对不对?
朝颜抬起头注视着林染的眼睛,一瞬间的迟疑过后低声答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