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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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三页旧事 (1)

我的窗户非常地高/你将不可能以你的手指够着它

仿佛是我阁楼墙上的十字架/太阳已开始在徘徊逗留

CHAPTER A 周浅浅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小葵时的样子。这个羸弱的小女孩,总是穿着旧旧的衣服,头发漆黑,面色苍白,脖颈非常地长,像一只高贵的小天鹅。她很少和小朋友一起玩耍,总是喜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杏核般的眼睛之中时而透出淡淡的忧伤,时而透出浓重的阴郁,它们在她的眼中翻云覆雨瞬息万变。每当这时,我都会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她的不快乐,究竟是谁强加在她身上的呢。

十多年的时光辗转,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纵然我们之间的交往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其他方面都注定不会是平等的,但这于我无关紧要,因为,我爱她,我想要为她倾尽我的全部——我不知道这世界上会不会有人明白我的感情,但这些,已不是我所期待的了。有时,面对着窗外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黑夜,我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祷告,上帝,请保佑我的小葵幸福。她幸福,我便也是幸福的了。

这些年月看似漫长,实则如白驹过隙。在这十年中,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

那便是——施爱给自己所爱的人。

为了她,我可以不惜一切,因为她是我亲爱的女孩,她是我高贵的公主,她也是我自己。

——周浅浅

十几年前的那个秋天,周浅浅将会永远记得。她与木小葵在某个阳光稀薄的清晨手拉着手并排走在路上。瘦小的木小葵肩上背着大大的画板,右手提着画箱,显得有些吃力。她心中怜惜不已,多次提出要帮她背,却被她微笑着拒绝。周浅浅第一次感觉到,眼前的女孩虽然羸弱,却有着清醒的独立意识。于是她未曾说话,只是笑笑,由她去了。

梧桐叶也从树上以一种眷恋的姿态落下,又在空中缓缓飘飞,宛若精灵。

最终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地上,等待着化作一片虚无。

小葵,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去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木小葵轻声回答,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容。

不知道走了多久,晨曦之中的一片柔和霎时映入周浅浅的瞳仁。

这时她听到身边木小葵略带欣喜的声音,浅浅你看,就是这儿。

是一片芦苇丛,生长着一片年轻而繁盛的芦苇。秋天悄然而至,它如同一个巫师,挥舞着手中的魔杖,将这片芦苇刷成了浅浅的黄色。碧绿的湖水倒映着芦苇狭长的身影,它们随着微冷的秋风翩翩起舞。一群深褐色的飞鸟缓缓飞过,远处模糊的建筑以一种安静绵长的姿态驻足。那些沧海桑田的拥有终于成为了古老墙壁上无法言语的寂寞申诉,那些亘古不变的等候终于石化成了房顶不断开放又不断枯萎的白色花朵。田野寂静开阔,大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摆,湖水清澈碧绿。

Beautiful!周浅浅毫不吝啬地用自己刚刚学会的新单词赞叹,继而又问,你是怎么发现这片芦苇的?

木小葵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她没有作答,只是放下画板,默默地将刷笔筒盛满了清澈的湖水,又随性地坐在这片芦苇中,把画纸夹好,开始作画。

她用蘸了许多水的画笔轻轻挑起一点中黄,然后狂野而稚拙地将它铺满画纸。那一刻,羸弱的女孩似乎要飞起来了,她似乎已不再是她,那个双瞳之中总是有着莫名忧伤的她。此刻她的瞳仁之中闪耀着如此明亮灼人的光泽,像一只太阳鸟,朝着光明的前方拍打着翅膀不知疲倦地飞翔。周浅浅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这个心底蕴涵着强大力量的女孩,她多么喜爱她。还有她的画,画纸上俨然已经有一片翩翩起舞的芦苇。

它们舞蹈,它们舞蹈,它们轻轻地摩挲着周浅浅的脸,向她温情地柔柔地招摇。

你画得好漂亮,小葵。周浅浅出神地凝视着这幅画,轻声说。

木小葵没有抬头,平静地说道,等我画好就送给你。

那一瞬周浅浅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孩,而这种幸福感是木小葵给予的。她忽然萌生了一种将木小葵紧紧搂在怀中亲吻的冲动,但最终还是强压了下去。

扑通——哗——一块暗红色的砖块忽然从周浅浅的眼前飞过,划出一道粗鲁的弧线,之后恶狠狠地砸入了水中,湖面的平静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一朵巨大的水花溅到了木小葵的画上。直至此时,木小葵才恍如惊梦一般抬起头。我的画!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周浅浅循声望去,只见画面上的芦苇已经看不清本来模样,尚未渗入湿淋淋画纸的水沿着画纸的纹路快速流下,滴在木小葵的腿上。而浅浅自己身上也湿漉漉的一片,头发紧贴着脸,水珠顺着脸颊滴滴坠落。

哈哈哈哈——怎么样周浅浅,洗冷水澡的感觉还不错吧?不远处传来猖狂的笑声。木小葵迅速起身,将画板紧紧抱在怀中,透出恐惧神色的双目望着周浅浅,似在寻求庇护。

小葵,有我在,不要怕……周浅浅一边安慰木小葵一边用手臂紧紧地揽着她,转过头去,眼前出现了几张熟悉而令人厌恶的面孔——就是那天联合起来欺负木小葵的几个男孩。他们缓缓地逼近周浅浅,为首的男孩凶相毕露。周浅浅,你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狼狈,活像一只落水狗!

其余的男孩也跟着起哄,发出阵阵笑声。

小葵,你等我一会儿。周浅浅附在木小葵的耳边低语并用力揽了她一下。然后甩了甩头发冲到男孩们面前,你们弄坏了木小葵画的画——我命令你们赔礼道歉!快!否则我对你们不客气!

哦?是吗?——我好怕你啊周浅浅……为首的男孩一边双手抱住肩膀做出害怕的样子一边轻蔑地笑着,告诉你,那天如果不是在学校,我们才不怕你呢。你就赶快求饶吧,否则你一个人可不是我们的对手!

木小葵仿佛预感到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势必是一场暴风雨。她抓住周浅浅的袖子,浅浅,我再画一张更好的送你就是了,你不要和他们……

周浅浅一下子甩开木小葵的胳膊,一把揪住男孩的衣领,吼道,道歉!我让你道歉!听到没有?!

没想到这时其余几个男孩竟一拥而上,将周浅浅拽开,一片慌乱之中木小葵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喊道,打她!让她知道我们的厉害——

打她——打她——

原本苍白的墙壁布满了一块块暗色的污垢,木头窗框显得陈旧而腐朽。秋天菲薄的风鼓起暗色调的窗帘,它们在风中摇摇欲坠,犹如起航的帆。木质的地板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上午的阳光寂寞地洒进来,又在地板上静静地流淌。房间中的一切都显得陈旧颓败——这是木小葵的家。

周浅浅倚靠在木小葵的床上。床距离窗户很近,一抬头便可看到湛蓝的天空与静止的云朵,时光之静美足以令人流连。

而她却无暇顾及。

她的额头上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液已凝固。眼眶乌青,脸颊肿胀得仿佛随时都有爆破的危险。还有衣服,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却由于干涸和灰尘的缘故呈现出暗红色。她双目紧闭,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似乎想要借此来减少疼痛,却仍旧在剧烈的疼痛信号传来的时刻忍不住低声呻吟,声音小到仿佛只是给自己听的。她知道,倘若她大声呻吟并矫情地哭泣,她亲爱的女孩定然会更为担心和愧疚。

更何况,她的紧张与愧疚早已达到了一个极大的限度。

她小女佣一般地跑来跑去,接水,端水,从冰箱里铲出冰块放进水盆中,拿纱布和毛巾,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白色的带着红色十字的小药箱。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直眉头紧皱,双目之中充满了焦虑与无法淡去的忧伤。她多么担心她啊——刚才在那片芦苇丛中,她亲眼看到她与许多男孩争吵并且打架。可是,她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呢?那些粗鲁的男孩们将她按在地上。自己多么想要跑上去帮她,将那些男孩们暴打一顿,再把他们扔进水中,然而却无能为力。她所能做的,只是抱着画板惊恐地站在一旁,看着拳脚犹如雨点一般纷纷落在浅浅的身上。

当他们大笑着离开的时候,那个在自己心中超人一般的小女孩兀自倒在芦苇丛中,从额头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片芦苇……哦,不不不……回想起这些,木小葵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抬起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让阳光驱赶无尽的黑色梦魇吧。

木小葵扶起周浅浅,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后背,以免过于虚弱的她失去平衡,另一只手抓起浸在冷水中的毛巾,努力地攥干。周浅浅的头微微向后仰着,面色惨白如纸。当冰冷的毛巾触碰到她的伤口,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哦,浅浅,对不起。木小葵立刻道歉,继而轻声问道,弄疼你了,是不是?哦——我小心一点,小心一点……她更为小心地替周浅浅清洗伤口,然后在她的额头上敷了药膏,把纱布叠成小块,用胶布固定在她额前的伤口上。

周浅浅微微睁开乌青的眼睛,看着木小葵,红肿的脸上露出隐约的笑容,谢谢小葵……你真好。

木小葵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小声责怪道,干吗要和他们打架,不就是一张画吗?

不是!周浅浅全然不顾伤口的疼痛,起身倔犟地嚷道,那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无论是谁破坏它我都会拼命!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她无力地倒在床上。

木小葵无声地望着周浅浅,心疼更甚。浅浅恐怕是要在家休息一段日子了,不会落下功课吗?想到这些,她不禁有些内疚,眉头蹙起,泪水也不知不觉漫上眼眶,不过片刻之后又自我安慰,她的成绩那么好,即使落下功课,自己也应该会补起来吧。

对了小葵,你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外敷的药——今天是周末,你爸爸妈妈怎么不在家?

多亏他们不在家,否则……木小葵喃喃低语,却欲言又止。心中在那一刻涌起难言的悲伤。

周浅浅疑惑地望着脸色大变的木小葵,小葵,你怎么——

砰——

门忽然被一脚踢开,还未见人影,空气里便弥漫开一股浓烈的酒精气息。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男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嘴里嘟哝着,撞了什么邪我这是……晦气!他本想走进自己的房间,却在路过木小葵的房间时透过敞开的门看到了一个女孩,头上包着纱布,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而自己的女儿正静默地坐在一旁。

怪不得老子会输——原来这个小王八蛋给我招家来一个病秧子……男人禁不住怒火中烧,狠狠将门推开,冲进去对着木小葵粗暴地大骂,小王八蛋,净给老子找晦气!

木小葵知道,任何反抗的结果只能是一顿暴打,所以只是静静地低着头,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周浅浅再一次不顾伤口的疼痛,“腾”地一下子从床上蹦到地下,大声质问,你凭什么骂小葵,就因为你是她爸爸就可以胡说八道吗?

你竟然敢教训老子……男人的目光顿时凶狠无比,冲到周浅浅的面前,刚准备伸出手将她抓起,就听到身后一个微微颤抖的女人的声音,你……你回来了?

说话者正是刚刚买菜回来的小葵的妈妈。周浅浅看过去,那是一个显得异常苍老憔悴的女人,头发枯黄,满脸呆滞。男人闻声回头,顿时将对周浅浅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妻子的身上,臭女人,趁我不在让这个小王八蛋带一个病秧子回来!你也故意找老子晦气,是不是?!他越说越气,一把抓住女人的领子,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将她拖进自己的房间。

砰——门被这粗暴的男人摔得惊天动地。片刻的沉寂之后,女人的哭号又如雪一般汹涌。

周浅浅长久地站在原地,忘记了疼痛,忘记了一切。她忽然回过神,转头向身边望去。木小葵不知何时已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蹲在地上,身体不自制地剧烈抖动着——十几年来,她在伤心得不能自持时总会如此。泪水从她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周浅浅的喉咙瞬间像是被什么紧紧锁住。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双手抚着木小葵的背,说不出一句话。

当周浅浅的手抚到自己脊背的刹那,木小葵忽然泣不成声地说道,浅浅……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来我家的……我不该让你来我家的……对不起……对不起……

周浅浅跪在地上将木小葵紧紧地搂在怀中犹如搂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亲吻她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的脸,别这么说……小葵……你这样说我会很难过……

知道吗,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小葵一直缄口不提自己家庭的原因只有一个——凶狠的爸爸与怯懦的妈妈——这样的组合一直是她不能言说的伤。每次提起,对她而言都是万箭穿心一般的疼痛。后来,她对我说,有一天她跑出家门,漫无目的地走,就发现了那片很美的芦苇丛。于是那片芦苇丛就成为了她的小天地。知道这一切之后,我与小葵说话更加小心翼翼,因为她就像一个玻璃娃娃一样脆弱可怜,我不想伤到她,哪怕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