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五彩龙凤纹杯的手一颤,里面碧绿的琼浆略一波动,洒出精光点点,湿在复纱罗裙上,只几点,却慢慢地浸透成一片灰白,好似胸中的一片涟漪,我的眼中微润,心口微酸。却不动声色,啜一口上好的茉莉雀舌毫,微甜淡苦的味道浸润了舌尖,不由轻忒了眉,才放下,就听见三哥好似不在意地说道:“前日受了皇上的封赏,还真有愧呢。”
我的目光望向湖上几支荷箭,半晌才说到:“本就是三哥该得的,有愧什么?”
三哥淡笑开去,大哥望着我们,眉头皱起来,他也是知道的,虽然极力地反对过,可终没拗过我一封封几乎泣血的密信。
“靖城可还好?”我的语调平缓,内心却激荡不已。
三哥看了看我:“都好。”
我微微点头:“那就好。”
三哥欲言又止,我看见大哥给他递了个眼色,知道他们必有事瞒我,便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手上的团扇。只是眉头不由地皱起来。
三哥终还是起了身,面朝着湖水,小心而迅速地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方折纸,细长而亮白的宣纸在阳光下有瓷器般润泽的光。三哥递到我面前,我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那方折好的纸在手中有沉甸甸的触感,一时间,我只觉得手心腻滑,心跳加速起来。我知道,这是羲赫的亲笔。
三哥低沉而急促的声音传来:“现在就看,这可是不能落在宫中的,看完了就毁掉。”
大哥在他说话间也站起身,挡在我面前,一手指着远处的亭亭幼荷,一面吟诗到:波面出仙妆,可望不可及。
三哥也明了他的意思,接口道:薰风入座来,置我凝香域。
我就在两人看似对诗的遮挡下,压抑着内心的狂跳,迅速地展开了那小小的宣纸。他的字体依旧遒劲,但却添了几分草体,应是匆忙中写就,便捡了主要来看。
他是一切安好,收了靖城只待稍事休整,便可一举收了回鹘。提及我与他的交代,他对我要他暂不发兵一事,甚感不解,不过,收回的信心极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至于粮草,他说城中粮草甚足,要我安心。
我怎会不安心,得知了孟翰之私售粮草,我便托了三哥先予他万石,解去燃眉之急,却不要他告诉沈羲遥,只道待朝廷的支援到了,再还与三哥便可。在那封信上,我提及我凌家一门荣耀太盛,此举就不必再报皇帝了,他也是允了。若是不允,之后我的筹划,便也无处施展。
信末一句叮咛:后宫险恶,孟氏虽除,尚有其他,小心行事,照好自己。
看着,泪便掉了,速擦了去,就看见张德海的身影远远地来了。
两位兄长迅速地站在我两旁。我仔细地将手中的宣纸揉成小小的一团,拢在袖中,起身含笑,看着近前的张德海。
“奴才给娘娘请安,给尚书大人请安。”张德海恭敬地弯了腰。
我虚扶一把:“张公公来此,可是皇上有什么话要传?”
张德海一笑:“还是娘娘细致,皇上知今日娘娘两位兄长进宫,特赐宴清夏斋。”
我一点头,玩笑到:“这天气尚润,怎就移去清夏斋了?”言语间,极亲昵,甚至大哥都侧目看了我。
张德海垂下眼:“本是在上下天光殿的,可皇上说虽是暮春,可这午后已有了炎意,怕娘娘不适,也说三公子在江南生活惯了,不习惯这热,又说算是家宴,上下天光显得生分,方才赐宴清夏斋的。”
我“唔”了一声,转头看向两位哥哥,轻柔一笑:“本宫代两位兄长谢过皇上了。”
张德海打了个千,便去回话。我却没有立刻回坤宁宫更衣,只伸手撷了近前处的一盖荷叶,荷瓣上一抹极淡的绯粉,如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却不耀眼,我深思了片刻,慢慢说道:“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说罢,起身唤来惠菊,准备回坤宁宫换过宫装。
三哥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此句,我定传给大将军。”
我低眉浅笑,眼波流转:“大哥。”我轻声唤了声,“那万春楼之事,你先查不发,待我再思量思量,给你消息。”大哥一点头,便和三哥拜送下去。
换了一身殷红色的立领夹袍,上面绣着星星点点的银白福字团花,虽是寻常服色,不奢华,却也并不朴素。头发盘卧在脑后,只一支鎏金八宝玲珑簪,一副吊珠耳坠,再一枚荷花样的白玉吊坠,沉静地贴在喉下。
惠菊为我整理换下的衣裙时,那团纸掉了出来,正午的阳光透过雕花云纹的窗棱洒进来,被分割成了碎金片片。那雪白的一团就掉在暗处,甚是明显,我的心惊了起来,惠菊欲弯腰捡起,我“咳”了一声道:“惠菊,去将先前做好的扇子取来。”
惠菊迟疑片刻,走了出去。
我弯身将那轻柔的纸握在手中,竟有不忍,终还是定了心神,在案前供的观音像上,以香点燃,看那雪白化作焦黑片片,边缘一带莹亮的红光,好似蝴蝶凋零的翅,一点点消融开去,终作灰烬散落在脚边。
惠菊进来的时候,我已坐在窗前,慢慢地喝着一杯茶。温凉而涩苦,好似内心深处最苍凉的感受。
“娘娘。”惠菊递上那折扇,我“哗”地打开,沈羲遥的题诗蜿蜒在扇面上,大气而流畅。我低低念诵着: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一丝冷笑浮现在我的嘴角,只怕不是“谓我不愧君”,而是“心有愧疚难对君”了。
我起了身,正要去清夏斋,突然,腹中一阵疼痛,有渗骨的寒意侵上身体,不由地弯下腰去,额上渗也细密的汗珠,眉头紧皱。
惠菊见我如此,很是惊慌,速唤了紫樱,去召太医。
我摆了摆手:“不必,近来总有,想是冰碗用得多了些,稍后便好了,今日要与兄长同膳,一定得去。”
惠菊迟疑了片刻,终是唤回了紫樱,扶我在床前坐下,又取来湿帕,为我拭去额间汗珠。
我无力地靠着床边的雕花屏障,背部被硌得生疼。这疼痛日日袭来,与我的夜半辗转,一同侵蚀着我。
我想,也许是近来心中压抑太过,积了郁气,稍后,便能好了。转念一想,自己的葵水,也有两月未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