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护,”沈珍珠够不得未穿靴袜,跳下床揽住这少年的肩臂,她其实只比叶护大数岁而已,此时叶护身量反比她高大,倒让她只能仰望,“你我都让这身份羁绊住了。——若当初你肯跟我回大唐,也许今日情形全然不同。我这个义母确实名不符实,然而,可汗对你,却甚似亲子,有这样疼爱你的父亲,有没有我这样的义母,也不重要了。”说毕,将当日平远茶楼默延啜对自己所讲,一一转述给叶护。
叶护默不作声听完,眼中又噙起泪光,忽的抬头对沈珍珠道:“义母,我总记得极小的时候,母亲抱我在怀。你,可以象母亲一样,抱抱我吗?”
沈珍珠一怔,开初只觉要搂这偌个男儿入怀,甚是滑稽,但见叶护眼神殷切,再不是那日自负高傲的少年将军,只是一个幼失母爱的小孩儿,忆及自己也是幼年丧母,此时不仅忽起同病相怜之心,母性亦油然而生,长叹一口气,慢慢将叶护搂在怀中,肩头一颤,仿佛有泪润湿衣裳。
“大唐镇国夫人,”只过瞬息功夫,叶护已按住沈珍珠肩头,慢慢后退两步,决绝于这短暂的亲情拥抱,面庞沉静而坚决,“我欠你一条命,自然会答应你的要求,只是——我没有母亲了——”他举袖,拭去眼角残余的泪痕,深深一揖,离开。
李G晚间听说叶护来访,极是不豫,“父皇定要让你置身其中,处处为难。”
沈珍珠劝道:“父皇也是不得已为之,只是,他恐怕小看了回纥人。”遂将对默延啜的疑惑说与他听。
李G眉间眼里溢出笑意,扶她躺下,轻拍她面颊,“睡吧,默延啜确实未走,但他暂时不会危害我们,且观后情罢。”
八月初四,肃宗制家宴于行辕内廷,高席以待叶护。
酒过三巡,肃宗笑谓叶护道:“朕拟不日兴兵讨贼,欲以王子之军为先锋,可否?”
叶护起身答道:“父汗已告诫臣儿,务以陛下所令为是,叶护听从陛下调遣。”
肃宗大喜,环顾在场诸子妃嫔,目光落于沈珍珠,甚有藵奖之意,对叶护道:“此行辛苦,朕必将大大酬劳回纥军士。”
叶护懒洋洋的将几案上一盅酒喝下,似有薄醉的睨目道:“陛下太过客气。我回纥与大唐本是姻亲,亲威有难,哪有不来帮忙的——只是,臣率兵千里而来,确不可空手而归。只请陛下应允,若我回纥兵马真的管用,克复长安洛阳后,容我军尽取两京女子、衣帛!”
沈珍珠大惊,手中酒盏微微漾动,李G一只手伸过来,托住她的手臂。她斜觑,李G神色如常,只托住自己的那只手力道加重,他是益发喜怒不形于外了。
哲米依隔着重重席宴,脱口道:“叶护,你在说什么!”
叶护端了一盏酒置于嘴边,挑眉冷笑道:“听说大唐有句俗语,‘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哲米依姑姑做了大唐王妃才几天,这样回护你婆家?大唐物庶丰厚,咱们回纥要这点东西算什么,陛下,您说呢?”
肃宗袍襟一揽,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朕应允你就是!”此言一出,沈珍珠宛然看见,立于肃宗身侧的张淑妃释然吁气,再观身畔众人,却多有此种形态者,心下微凉。
八月初五。今秋酷热,沈珍珠正吩咐请产婆,以备近日素瓷生产,宫女匆匆来禀:“素瓷姐姐那边服侍的人刚刚来说:姐姐她今早起来,腹痛不已,怕是快生产了。”
沈珍珠心急火燎的带着两名产婆赶至,素瓷已在榻上痛得死去活来,产婆道:“要生了,要生了!王妃快请回避!”
沈珍珠在房外踱步半个时辰,听见里室“哇——”的婴儿哭声,响亮透彻。
产婆跑来报喜:“奴婢还没见过头胎生产这样顺利的呢!禀王妃,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沈珍珠不曾想素瓷生产如此顺利,想起自己生李适时所受苦楚,倒是感触不已,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产婆将婴孩包裹好递与沈珍珠。沈珍珠见这孩子面目白晰,不似风生衣那样黑黝黝,眉目更是象素瓷多些,隐有熟悉之感,更加怜悯这孩儿出生便无父亲疼爱。
走近榻前,将孩儿送与素瓷看,“你瞧你孩子,多象你。”素瓷睁大眼睛,愣愣的看着婴孩几眼,忽然就簌簌的落下泪来。
产婆忙叫唤着:“夫人此时决不能落泪,伤着眼睛,往后是不好的。”沈珍珠心里恻然,更不忍提起取名之事,以免再惹素瓷伤心,替她拭干眼泪,劝道:“别胡思乱想,无论什么事,总有我在。”
素瓷合上眼睛点头,侧头抽泣几下,慢慢昏睡过去。
沈珍珠守候在她榻前。夜色席卷而来,沈珍珠阖目打盹,却听素瓷在耳畔说:“小姐,我对不住你。”她霍然惊醒,睁目见素瓷翻身,复侧头睡去,原来只是梦呓。这一醒,才觉素瓷所居处于湖边,入夜后寒意深重,几乎着凉,看天色已晚,便着人去回李G,说明自己要好生看着素瓷,不能回府。
八月二十三,肃宗犒劳三军,诏令以广平王G为兵马大元帅,郭子仪、李光弼为副元帅,率唐军及回纥、西域诸援部人马十五万,于九月十二日出师破贼。
九月十二,沈珍珠立于凤翔城楼,肃宗、淑妃亲送大军出征。
秋风乍起,旌旗猎猎。
城楼之下,万千重甲将士,刀枪如林,阵列似海,由东及西,由南至北,直如丛林起伏连绵。一阵风过,拂起老者白须长髯,掠过弱冠少年稚嫩面庞。
沈珍珠身临此境,胸中豪气顿生。城楼下万千将士,此去金戈铁马,浴血沙场,虽万死而不退缩,千古以来,总有无数这般的热血男儿、铁骨脊梁,宁折不曲,宁死不悔,以一已血汗,拯万民于水火,可慨可佩。
忽听战马长嘶,一骑由城门风驰电掣而出,掌旗官长呼:“升帅旗——”
遥望处,李G纵身下马,他身被银色明光甲,绛紫披风,头顶金絚鉾上插以白羽,抚剑凛眉,沉步顿挫,踏上帅座,立于那迎风招展的帅旗之下。顿时六军举戟高呼,声浪排山倒海,震彻九天。
李G左手按剑柄,右手朝下用力一挥,声浪霍然而止。
一道青紫剑光中天划过,李G腰间青霜剑出鞘,剑指长空,凛声正气,一字一顿。
“安氏逆贼,背负圣恩,占我京畿,辱我百姓,恶声载道,莫可而止。今蒙圣谕,奉旨讨贼,二十万众,南出陕郡。誓师于兹,天降祥瑞,庇佑大唐,必可指麾楚汉,不复两京,誓不回返。”
声音甫落,四面号角齐鸣,李G于这号角声中,按剑回身,朝肃宗半跪而下:“儿臣,必不负圣恩。”
肃宗含笑抬手,示意李G起身。众将士山呼万岁。
长安,宛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