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不等她回答,他已接口,声音孤矍清冷,“是我教Y结交趁大和关御敌之机,结交军中将领,纳为已用。是我,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害了他——”李G将头深深埋于双臂中,复又抬起头,沈珍珠看见,他眼中有晶亮泪珠滚下。
李G当日回去便病倒。他自幼习文练武,根基深厚,沈珍珠从未见他有过羸弱之态,此番病来却如山崩,高热不退。沈珍珠虽然身体也是不适,却知自己此时无论如何不可倒下,强自支撑,接纳太医问诊用药,亲自服侍李G更衣洗涮。
李R前来探视,泪流不止,“身在皇家,凉薄至此,嫂嫂,我只恨自己不能抽身而去。”
沈珍珠绞一方手巾,覆于李G滚烫的额上,长孙鄂和慕容林致已无声无息离开凤翔,或许不知李Y已然死去。太医为李G诊断,只道偶感风寒,无关大碍,服以祛湿发热之药剂,不用几日就可痊愈。然而数服药喂下,现已是第三日,李G仍不退热,偶尔醒起说不过两句话,整日介昏昏沉沉睡着。
细长纤指抚过李G苍白面颊,沈珍珠困倦难当,左右环顾,挥手对室内宫女内侍道:“都下去罢。”这才转过眉,低声对李R语道:“你听来什么?可知宫中耳目众多,怎么信口便说。”
李R凄然一笑,“我还有什么可怕的?难不成父皇再听那女人之话,将我也赐死?”
李Y之事,沈珍珠虽已猜出一二,到底还有疑惑,问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都是淑妃与李辅国做的恶事,她们在父皇面前诬告Y在大和关笼络将领,图谋结党,可叹父皇竟然听信传言,不加核实,就要取Y的命。”李R忿忿的说道。
沈珍珠似乎有些明白。张淑妃和李辅国并非诬告,李G心中比谁都清楚,他与Y兄弟情重,为她,为慕容林致之事,都对张淑妃存了同仇敌忾之心,李Y结交党羽,正是惟他之想,助他丰满羽翼。李G病倒,不仅为李Y之死,更为肃宗之举。李Y罪不及死,肃宗亦并非糊涂昏君,这样狠心杀子,其意莫不指向李G,敲山震虎也好,杀鸡儆猴也罢。皇权于天下男人,终究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就算是兄弟子侄,亦不会半步退让。昔日太子,今日皇帝。温和慈爱,已被肃杀冷漠替代。
李R哭一阵,叹一阵,在房中陪沈珍珠坐了许久才走。肃宗连日来早晚数次着人问询李G病况,李承宷夫妇、诸王子皇孙或送名贴,或亲来探视,沈珍珠应接不睱,更焦虑不已。
到了晚间,又喂李G服一贴药下去,沈珍珠触着李G额头,如被火灸,滚烫灼人,比白日似乎烫了许多,不由心急如焚。一头吩咐着传太医,见李G的脸渐渐烧得赤红,眉头痛苦般的蹙了蹙,嘴唇因焦热愈加干枯欲裂,心头无比惶恐,抓住他滚烫的手,在他耳畔连连呼唤。
太医匆匆赶来,凤翔春季多雨,他半边衣裳尽被淋透。不及整齐衣冠,上前把脉,却是脸色大变:“糟糕,王妃,殿下忽然邪热入肺,脉象凶险,务须退热——”
此时连李辅国也奉肃宗之命赶来,听了这一席话,喝道:“那还不开药,若殿下有个闪失,还要不要脑袋!”
太医战战兢兢的答应,就在外室拿了纸笔,犹疑良久,一边拭汗一边写下一张方子,沈珍珠方要着人去抓药,那太医却不将方子递与她,在上面涂改增减,一时又将药方捏作一团,告罪道:“容老朽重写一张。”沈珍珠再好的性子,此时也忍耐不住,弯腰拾成那皱作一团的药方,抬眼便见“生大黄一两”字样,不禁唬得一跳,再细看太医正在开的处方,那生大黄用量已减至二钱,世人皆知大黄乃峻药,凶猛势强,后背堪堪生出冷汗,伸手压住太医正在写书的处方,道:“大夫,本王妃有一事请教。”
太医搁笔,拭去额角细细的汗,站起身躬身道:“王妃折杀老朽,请讲。”
“太医驰名凤翔数十载,如今摄太医令之职,以大夫所想,为医者,该当如何处方?”
太医拂须之手仍有微微发抖,眯眼垂首,须臾抬头低声答道:“古来医者用药,莫不是‘对症下药’,这四个字。”
沈珍珠回望李G,见他兀自昏迷不醒,那面颊红如烙铁,猛咬银牙,横下一条心,道:“本妃昔年有幸结识天下第一国手名医长孙鄂先生,关于医者处方用药,听过他教诲——”
太医听到“长孙鄂”三字,神往之至,恭身揖礼道:“请王妃赐教。”
“长孙先生曾说,医之处方,如将之使用重兵,用药得当其效立见,又曾说过,急病重症,非大剂无以拯其危。”沈珍珠说完,一动不动端凝太医。
那太医本知该如何处方,只因碍着李G的身份,他身家性命全系于此,只敢循以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听了沈珍珠的话,就似得赐尚方宝剑,揖首回头再开药方。这次下笔利索许多,不过须臾功夫,已捧给沈珍珠过目。沈珍珠略略过目,见那“生大黄”一项,又增至一两,双目一阖,将处方传与身后宫女:“与严将军同去尚药局,照方抓药,分毫不得有误!”
太医又道:“殿下照此方服下药,不出一时辰便会出汗散热,明日老朽再辅以保养中和之药,便无虞了。只是——今晚王妃须得着人勤加照拂,发汗之时万不能再入风寒,否则风邪回入,后果不堪设想。”
李G服药半个时辰,果然大汗淋漓而下。沈珍珠怎放心他人侍候,寸步不离塌前,绞着毛巾为他不住的擦汗、喂水,李G在昏沉中偶尔潜出些许意识,欲要欠手抚她面庞,却是四肢百骇如在火中,剧痛难熬,复偏头深深睡去。那汗水虽是不停揩拭,仍如河水流淌般,不用一会儿便湿透中衣,于是服侍更衣。如此翻来覆去数次,不觉已破残更,抚其额头,沈珍珠长吁口气,李G高热已退,身上汗少,面颊由通红转为苍白,终于可以稍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