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那个警车跟前,站着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人竟是刚才追自己的谢子维!
举红牌牌的警察,请卞思诚把车停到谢子维跟前。
这时候,谢子维和小缪都认出这是卞思诚的车,一同叫起来:“就是他!”
眼看着车子要停下来了,竟突然加速狂飙,一头冲向一名持枪的警察。那警察反应快,一个前滚翻,从车头滚过去,没压着。车子冲断木头路障扬长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谢子维转身跳上车。
小缪轰油门紧追不舍。
“别叫他跑了。”谢子维一面说,一面拔枪检查弹匣。
“能看到他的尾灯,就能追上他。”小缪眼睛发亮,颇为自信,感觉抓这个姓卞的,是手到擒来的事。
自宋朝起,江南卞氏十三族的行辈字派,就彼此相同,沿袭至今,如今在世的多为“世、克、正、思”各辈。丹阳卞家坝的卞世铎,是丹阳卞氏家族的年长者。这位白须老人自幼习武,体格健壮,今年八十八岁了,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于黑夜中目光炯炯,无一丝睡意。
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就是此时此刻。幸好后半夜有月亮,看得见外面的动静。老人怀里抱着一个花梨木盒子,坐在车子里,腰板挺得笔直,坐如松。车子停在黑暗的栗树林中,开车的是正字辈的卞正祺,同行的还有克字辈的卞克武。这三人不开灯,不说话,在这里默默等了两个钟头了。
手机又响了,仍是卞正祺接电话。那人说他是金陵卞氏家族的思字辈叫卞思诚,今晚把电话打到丹阳城里,打给世铎老人的长子,这才跟老人联系上。本打算在省道这边等他过来,带他去卞家坝,没想到此刻他在句容境内冲了警察的检查卡,车子往南走了。
卞思诚是外地人,不知道警察设卡处叫什么地名,只晓得路边全是水杉树。
开车的卞正祺猜出那是黄梅镇,从那边朝南走,要走到茅山了。
手机里听得到那边的车子声音,甚至听到了警车的警笛声,卞正祺马即打开车灯,启动车子,驱车上了省道,去茅山接应卞思诚。
今晚卞思诚用的是他的备用手机。这手机就挂在胸口,耳朵里塞了耳机,一面紧张驾车,一面讲跟卞正祺讲电话。有卞正祺的即时指路,车子开得飞快,拐弯也拐得多,企图甩掉后面的警车。他二人在电话里讲好到王庄碰头,那边有一座砖塔,就在塔底下见面。
可百密一疏的是,快到王庄时,卞思诚拐错了一个弯,竟上了通茅山主峰的路,钻到山里去了。后面有警车紧追不舍,路面也越发狭窄,没得倒车往回走的可能。且警车越发近了,车子只好上了盘山路。
驾警车的小缪嘿嘿笑了,他晓得这条路通到了峰顶就到头了。这个姓卞的不识路,就要束手就擒。见山路险峻,拐弯拐得多,路面又窄,谢子维叫他悠着点,别跟得太紧。一者怕自己出事,没抓到卞思诚不说,自己给掉下去出了车祸,就闹笑话了。再者也怕卞思诚出事,人急了容易头昏眼花,夜里走这样的山路,是给这个教书先生出难题。
山顶有个道观,道观前有停车平台,车子到了那里,堵住停车平台的出入口,卞思诚就成了瓮中之鳖了。他手里有一把老式左轮枪,其射程短得可怜。没准劝解几句,他就举手缴枪了。
车子一直在拐弯,盘旋而上,但始终看得到卞思诚的车在前面忽隐忽现,顶多相距一百米。可能他怯于走山路,车子已经减速,没了刚才的疯狂劲。前面一个弯子又陡又急,警车刚爬上去,就看到卞思诚的车正滑到山崖边。小缪紧急刹车,谢子维跳出车子往崖边跑,竟眼巴巴地看着卞思诚的车掉下去了,轰隆隆往山谷里滚。以为车子要起火爆炸了,却给挂在了半坡上纹丝不动。
山间的月亮很亮,看得清车子的影儿。山上静悄悄的,万籁俱寂。谢子维先打了120急救电话,然后给指挥台汇报这里的情况。尾随的句容警车也上来了,小缪和另一名句容警察有山地攀爬经验,不待找来绳子,就徒手下去了。
他二人到了下面,看到卞思诚的车被一块巨石挡住。到了车子跟前,看到左车门敞开,右车门紧闭,却没有卞思诚的影子。仔细查看四周,也没找到他。这块巨石的前面,就是百丈深谷了。又找那个绣花布袋和左轮手枪,也找不到。
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卞思诚正要开门跳车,车子掉下去了,他滚到更底下的山谷里,那个绣花布袋,跟他一起滚下去了;二是车子掉下去之前,卞思诚就带着绣花布袋跳车,而谢子维和小仲,只注意摇摇欲坠的车子,没发现已经跳车的卞思诚正躲在暗处。
赶紧查看坡上的草木,果然发现有小草被压倒的痕迹,果然看得出有人刚走过这片林子。
赶紧报告指挥台,于是指挥台报告省厅值班警监,由省厅发出封锁茅山地区的命令,这命令迅速传达到句容、溧水、溧阳三县警方。与此同时,市区的、省里的特警支队,也带着警犬火速赶来。这会儿,句容警方已请来一名有经验的老猎人,给谢子维一行带路,沿着小草被踩的痕迹,去追卞思诚。
跳车前,卞思诚就想好了最坏的情况。他把绣花布袋塞到挎包里,拉好拉链,背到身上,然后一手拿枪,一手把驾驶盘。猛地冲上陡坡后,就开了车门,滚下车去。最担心落地时崴了脚脖子动弹不得,就束手就擒了。幸亏他弹跳力好,如今仍是学校中年组跳远冠军呢,结果一个滚身,就站起来了。这时左轮枪还在手里,若给谢子维发觉,只好再次开枪打伤这位敬业的警官。幸运的是,谢子维跟开车的那个年轻人,都跑到崖头,朝山谷里看那部坠崖的车子,没注意近在咫尺的他,这才使他趁机绕过弯道上了山。
电话那头的卞正祺委实厉害,这山上的每一个弯道,一草一木,他都了若指掌。他在电话里说,只有那个弯道是最容易跳车的地方,又讲上了山往山脊走,上面有一条石阶旅游步道,竟果然如此。沿步道往下走,下到谷底,就能看到卞正祺的黑现代。 山林寂静,月色皎洁,步道规整,卞思诚撒腿飞跑。高达四百余米的山道,不到半小时就跑下来了。果然步道顶头有一部黑色的现代车,其尾灯闪了两下,卞思诚看见了事先约定的这个信号,就朝车子跑过去。后车门已经开了,拉开车门就上车。车子迅速启动,轰油门加速,很快就驶出这道山谷。
这时候,老猎人已把谢子维等人带到山脊上,指着石阶旁的草屑讲,那人是往山下跑的。谢子维请求指挥台立刻封锁出入这道山谷的小路。老猎人认识谷底的一户张姓山民,记得他家的电话号码,于是谢子维跟那个张山民通了电话。
没想到张山民竟看到有人从山上飞奔而来,随后上了一部小车,车子开走了。半小时前,他听到有车子进来的声音,便起床走到窗口看。见那个车子停在步道那边,不开车灯,也没人下车,便觉得奇怪,就一直待在窗口往那边瞅。
“那是什么颜色的车?”谢子维问。
“是深色的。”张山民说。
“什么车型?”
“这咱看不出来,不懂这东西。”
头一拨警车抵达谷口时,那部神秘小车已驶出山谷。于是,警方在茅山北部的更大范围,严密堵截各种小车。只要卞思诚在车上,就能抓住他。
此时此刻,坐在车子里头,卞思诚才松了一口气。他认识坐在前面的卞世铎老人,去年金陵卞氏举办发谱庆典时,江南十三族会聚一堂,世铎老人也去了。当时卞思诚协助克润二爷接待外地来客,所以认识。
老人转身给思诚递来一个花梨木盒子。捧在手里觉得眼熟,拉开盒盖瞧一瞧,里头是一本书。不用细看,就知道它是金陵卞氏忠贞堂的乙种堂谱!
这个乙种堂谱,自希古公卞标起,全记的是这个宝的事;它的最后一篇记述,是克润二爷的手笔。后来才晓得,当时只印了三册,一册在克润二爷手里——眼下在自己手里,一册给了江都的世铨老人,一册给了丹阳的世铎老人。思诚心里明白,此刻世铎老人给你看这本乙种堂谱,是表明他有资格接收这个宝。
车子始终没开灯,且一直走的是乡间小路,只偶尔横穿国道、省道一次。显然开车的卞正祺,对此地的河曲港汊也了若指掌,就像思诚在城区走小街小巷一样,尽力避开警方的堵截,绕开警方的设卡位置。
天亮前,车子驶入静谧的卞家坝,停到祠堂边门跟前。世铎老人引路,克武、正祺护住思诚,一行人迅速闪入祠堂内。过了两道天井,走到享堂里头。西面有道暗门,众人弯腰进去,鱼贯而入。里头是一间暗室,思诚抬头一看,猛地吃了一惊。
竟在这里也看到希古公的等身石像!
竟跟金陵卞氏祠堂地下室的一模一样!
暗室里头有两位老人曲体作揖,思诚也认识他们;一位是江阴卞氏,一位是长兴卞氏。显然他二人是连夜赶来的。
石像前的供桌和烛扦,也跟金陵卞氏祠堂的一模一样。供桌上摆了几样献牲及果品,两支蜡烛正燃着安详的火苗。这时候,思诚从挎包里头取出那个绣花布袋,从布袋里头取出那个花梨木盒子,然后拿小钥匙开了小锁头,揭了盒盖,亮出这个宝。
在微弱的烛光下,它竟发出异样的光彩,令众人肃然起敬。
面对希古公石像,面对这个宝,卞世铎、卞克武、卞正祺三人一同燃香磕头,一同歃血起誓。于是,在这间神秘的暗室里,在江阴卞氏、长兴卞氏及金陵卞氏的见证下,丹阳卞氏的三人小组,秘密建立了。
目睹此情此景,卞思诚眼眶里流出眼泪来。他感觉对得起祖宗了,对得起自裁的克润二爷了,也对得起因焦虑而病逝的世铨老人了。世铨老人生前从江都捎来的那封信,卞思诚一直记在心里,能倒背如流。
那是一叶宣纸信笺,上面是两排笔力遒劲的毛笔字:
思诚如晤:
如今事已至此,惟望汝谨记誓愿,百折不挠,追回祖宗之物,以慰先祖之灵,以洗我等之耻。
世铨笔
天亮了,卞正祺驾了另一部车子过来。在祠堂里跟众人一一道别后,思诚仍由克武、正祺护住,迅速闪出祠堂边门,钻到那部红车子里头。
车子经后村往西南方向走,车里就思诚、正祺二人。到了一座小桥跟前,车子闪入路边的树林中。正祺停了车,掏出烟,给思诚扔了一支,对他说:“抽支烟再走。”
这二人一见如故,正祺舍不得思诚走,要思诚留下来,但思诚决意马上离开此地,走得远远的,将警方的视线引到别处去。
这二人一面抽烟,一面闲聊,听得见林中有清脆的鸟叫声音,看得到晨雾中的石头小桥。
思诚说:“正祺,你年龄比我小,可按辈分叫,我得叫你叔,而世铎老人是你的爷爷辈,是我的太爷辈,所以我知道自己辈分低,不该多嘴讲这件事。可我心里有些想法,不讲憋得慌。也怕世铎老人生气,不敢当面跟他讲。”
正祺问:“你有什么想法呢?”
思诚说:“从家族讲,遵循祖制,保护好这个宝,是我们卞氏后人的责任;可从当今这个社会讲,我们的这种保管方式,已经过时了。我的想法是,这个宝继续留在我们卞氏手里,不如将它交给国家。若摆到国家的博物馆里,由专家去研究它,由大众去欣赏它,好过摆在我们这里,成日让我们担惊受怕。”
听了这话,正祺笑起来:“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想呢。”
这些天来,因这个宝而引发的那些事情,江都卞氏及丹阳卞氏都有耳闻,因此连江都的世铨老人,丹阳的世铎老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话又说回来,哪个也不敢违忤祖制,怕背上恶名,给记到家谱里头。
正祺说:“这件事,等到明年的十三族聚会,大家共同讨论决定。到时候,你代表金陵卞氏来开会。”
思诚说:“恐怕那时候我来不了。”
抽完烟,思诚开车门下车。正祺吩咐他走过前面的小桥,绕过一片玉米地,上一部银灰色的别克车,开车的会把他带回茅山去。
这时候,谢子维沿旅游步道下到了谷底,小缪也开车过来了。当面询问那个张山民,仍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外围的设卡警员,也不曾截获那部神秘小车。正要撤离山谷时,忽然手机响了,竟是卞思诚的号码。
“对不起老谢。”卞思诚说,“昨晚我昏了头,拿枪打了你,现在我决定自首,当面给你赔不是。”
“你在哪里呢?”谢子维问。
“就在车子下面的沟底里。”
“受没受伤?”
“没啥大碍,只是膝盖擦破了一点儿皮。”
带上那位带路的老猎人,谢子维再次坐小缪的车,往旁边那道山谷驶去。车子驶到谷口,就看到卞思诚坐在小溪旁的一块石头上。他的衣服,上上下下全是血迹、泥土、草汁、汗碱,斑驳陆离,惨不忍睹,且脸上是一副疲惫不堪的表情。那个绣花布袋及那把左轮枪,都搁在另一块石头上。
谢子维叫小仲他们待在车子这边,他一个人走过去。也没有拔枪,也没有说话,默默走到石头那边,先捡起左轮枪插到腰带上,再捡起那个瘪瘪的绣花布袋。
“这袋子里的东西呢?”谢子维问。
“不知滚到哪块去了。”卞思诚说。
“你是从山上滚下来的?”
“没错。”
谢子维明白这个教书先生在撒谎,也明白那个东西,不是他能找得到的。沉思片刻后,便决定放弃追问这件事,并原谅了拿枪打他的这个人。他的胳膊,被子弹穿了一个洞,经救护车护士清创、消毒、包扎,已无大碍了。他请卞思诚站起来,二人一同往警车那边走。
“嘉怡怎么样了?”卞思诚问。
“做了手术仍昏迷不醒。”谢子维说。
“有件事……”卞思诚顿了一顿说,“要跟老谢讲。”
“什么事?”
“当年朝你父亲开黑枪的人,我代你查到了。”
“是哪个呢?”
“我的父亲。”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卞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