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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过模特儿的雪雁长得标致。她面目清秀,身段苗条,走路优雅而自然,梁晓青对她一见钟情,要宗天佑叫上雪雁一起去吃饭,不然就不去了。
这时候,甘士榕已经看了这个和氏璧的仿制品,居然十分喜欢,也要了,而且也开了发票;甚至将它的售卖者、雕刻者的姓名和电话,都在发票备注栏中一一写明。
这个假和氏璧,宗天佑十年前花了十万元,从那个赵姓邯郸人手里买来的,有买卖协议为证,此刻卖得便宜,也是老相识了,也是会所董事长的缘故,就十万零一元出手得了。既然甘士榕要这个东西,就爽气讲了实话,不必遮遮掩掩,就说自己是卖主,不是中介人,落个人情哩。
就跟和氏璧一样,人世间的种种事由、事权、事态,都是有真有假,真假难辨,即书上所讲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讲假和氏璧是我的,便有人不相信它是你的。你暗示卖假和氏璧是你干的,便有人疑心你是替旁人开脱,而东西的真假,事情的虚实,全被遮掩在花哨杂乱的闲言碎语中。
甘士榕起身告辞,希望东西立刻送到他府上,吃饭就免了,来日方长。再三挽留时,才说中午有家宴,请姑姑、姑夫吃饭,不好不回去。就在这时,这位年轻董事长接到一个电话,突然脸色大变。走到边上说了几句后,才缓过神来,随即请宗天佑缓期送货,说此刻他有急事要去处理,就匆匆走了。
中午宗天佑果然请雪雁作陪。也是喝酒喝得稍多,也是相信雪雁,也是发了誓不再去碰和氏璧,才当着雪雁的面,把他所知道的和氏璧的事对梁晓青全讲了。讲到朝天宫那个小古董商时,雪雁含笑点头,表示知道这件事。
“你认为眼下这东西在甘士榕手里?”梁晓青问。
“现在他手里有了假和氏璧的发票,就能把真和氏璧带出海关。”宗天佑说。
“那两个漂亮女孩你认识吗?”
“认识其中的一个。”宗天佑说,“那个叫水春燕的少妇,是士林雅阁的常客。”
“可以给水春燕打个电话吗?”梁晓青有点迫不及待了。“也许她就知道那东西是怎么落到甘士榕手里的。”
可宗天佑跟水春燕不熟,没她的电话。于是找了一个跟她要好的女人,大致说了这个事情。那女人答应替宗天佑去问,条件是,将她喜欢的那个翡翠戒指以进货价给她,下午就来拿货,宗天佑一口答应。
正常的推理,应该是水春燕的朋友,即另一个女孩,要把那东西卖给解世海,而这事给甘士榕知道了,甘士榕就想了办法,把它弄到手了。不妨也问一下解世海,可能他也会提供有用的线索。因宗天佑不想介入此事,就叫梁晓青跟女记者王嘉怡联系,她跟解世海熟,又是本次和氏璧风波的始作俑者,已经写了两篇和氏璧文章了,自称要另写一部书呢,所以对和氏璧知之甚详。梁晓青让宗天佑安排雪雁陪他去找王嘉怡,宗天佑也一口答应。
甘士榕赶到家里的时候,爷爷的尸体还在洗手间里呢,现场尚未破坏。甘士榕一面悲痛伤心,一面寻找那个东西,却怎么也找不见。小雨保姆对警察讲到了那个东西,说那是一块方石头,爷爷拿在手里看。警察对此毫不理会,并未追问这件事。若无新证据出现,只能认定这是一场猝死事故。
犹豫了十来分钟,警察就要走了,为首的那个已经开了门,一只脚已跨出屋子,甘士榕突然把他叫住:“翟警官,有个情况我们无法解释。”
“什么情况?”翟警官掉头问。
“那块方石头不见了。”
“恐怕掉到抽水马桶里,给冲下去了。”
“可它很大很重,冲不下去的。”
警察问了问小雨保姆,其大小跟甘士榕讲的有些出入,所以无法认定那东西会不会掉到下水道里。还有一个棕色的小布袋呢,咖啡色的,小雨保姆也见到的,现在也不见了。也掉到抽水马桶里,给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甘士榕明白,假如遮遮掩掩,不让警察知道,那么单凭自己的能力是无法查清这件事的。门锁是好好的,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老人的身体也毫无损伤,没有外力打击的伤痕。目前唯一的嫌疑人,便是小雨保姆了。假如小雨保姆拿走了那块石头,让爷爷喝了什么东西,就像猝死一样死了,再去菜场买菜去,就解释得通。若要证实这个推理,且要查得快,就要警察来查。
“翟警官,我们能否单独谈一下。”甘士榕问。
他打算和盘托出,不然那东西将就此失踪,再也找不见了,自己的五百万就白丢了,而爷爷的死,也将不明不白,永远弄不清楚。
翟警官职业素质好,并无仇富心理,穷人富人一样对待,于是他叫同来的先回去,自个儿随甘士榕上楼,走到一间书房里,两个人面对面讲这件事。
翟警官:“看来那东西很值钱?”
甘士榕:“没错,是值点钱。”
翟警官:“值多少钱?”
甘士榕:“五百万。”
翟警官:“是家里原来就有的,还是刚从外面买来的?”
甘士榕:“刚买的。”
翟警官:“什么时候买的?”
甘士榕:“昨儿晚上。”
翟警官:“卖主是谁?”
甘士榕:“一个姓曾的人。”
翟警官:“有他的电话吗?”
甘士榕:“有。”
电话打过去,手机关机。于是甘士榕便提供了两个现场证人的姓名和电话,一个是高师拳,一个是卞思伍。翟警官拿自己的手机打过去,说明他是警察,要问个事,高拳师竟拒绝回答。这个武术之人对警察说,电话里听到甘士榕的声音,才会讲这件事。于是甘士榕请他如实对警方说,他才大致说了昨晚的交易经过。卞思伍的手机没人接听,翟警官便要了卞的住址,打算马上去找。
倘若那个东西是以五百万成交,现在神秘失踪,就该立案去查。
翟警官打算对爷爷的遗体做解剖检查,甘士榕一口答应。倘若爷爷的胃液中发现可疑物质,抓小雨保姆就有了可能,从小雨保姆手里追回那个东西,也就顺理成章。翟警官知道甘士榕是死者的孙子,既然有他的姑姑在这里,应该由姑姑,也就是死者的女儿,来签同意书,同意警方解剖尸体。
哭了一阵子的姑姑被叫上来了。对她来讲,这件事有点突然。当她意识到父亲的死,和侄儿弄来的一块方石头有关,就对侄儿破口大骂,好多本地粗话,一辈子也没讲过一句的,此刻脱口而出。
这时候,翟警官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块石头,就是报纸上登过的和氏璧?”
难怪这么值钱!
谢子维中午就回到了刑警队,搭飞机从北京回来,风尘仆仆的,水也没喝一口,到现在还没吃早餐呢,也不渴,也不饿,就想及早知道和氏璧的情况。现在不但陆浩然给他讲了江都的杀人抢劫案及汽车爆炸案,而且翟警官也给他讲了甘士榕的爷爷甘惠仁老人的猝死,以及一个方石头的无故失踪。在队里的紧急会议上,陆浩然对此有详尽的陈述和分析,眼下不但出了人命案子,还涉及C4炸药的来源,所以即便明知那是假和氏璧,队上也立了案,并决定由谢子维负责调查这件事。
柳暗花明,自母亲病故后,为查清父亲的死因,谢子维私下调查卞克润,被卷入和氏璧风波,一路磕磕绊绊的,越查越糊涂,直到今日,才有了名正言顺的调查权。接受任务后,谢子维提了一个小要求,请市局把城南分局的小杨调过来,给他当助手,以前他们是搭档,彼此配合默契。
小杨很快就过来了。他是见过涉案的卞思伍、卞思诚的,年轻人脑子好,很快就熟悉了案情,带人去找卞思伍了。陆浩然手头有个骗房案要查,不得分身插手这边的案子,所以他对老校友谢子维详尽讲述了骆驼及骆驼的助手曾九如的情况,希望谢子维查明他的前搭档老潘的死因,给老潘的家属有个交代。三年来,他一直怀疑老潘的死跟骆驼那伙人有关,如今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对。
谢子维赶紧带了人去江都。他跟卞克祥打过交道,认为这个年轻人精明能干,且颇有心计,没想到给骆驼一伙打死了。已电话联系了卞思诚,他也是受害者之一,人还在江都,江都警方仍有话要问他。
跟江都刑警碰了头,彼此通报案情,陈述细节,分析疑点,推演过程,最终决定,江都警方负责追查嫌疑人曾九如,谢子维负责追查和氏璧。大家一致认为,只有把和氏璧的事完全查清楚,与之相关的几个案子,才有查下去的可能。
卞思诚跟了谢子维的车一起回来,他们两个是老相识了。经历了那场可怕的车祸,且亲眼目睹他的同族人卞克祥遭枪击身亡,卞思诚身心交瘁,精神恍惚,已失去防范警方的意识和意志,用低沉缓慢的言语,把他所知道的事,对谢子维一五一十全讲了。不过提及和氏璧时,只说那是一块祖传的石头,金陵乙种宗谱称它为宝,自始至终,不说“和氏璧”这三个字。
在谢子维看来,因为那块石头失踪了,认为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卞思诚对警方的陈述才毫无保留。也是因为他的同族人卞克祥死得突然,且彼此感情深厚,一心要抓到这个凶案的幕后主使,所以无条件配合警方的调查。
谢子维要队上立刻派人控制甘士榕,不让他出境逃走。也是无巧不成书,女记者王嘉怡竟打来电话,说甘士榕今天上午找宗天佑买了不少玉器,还特地买了那个盛传于网络上的假和氏璧,并要求宗天佑开具发票,怕是要把真和氏璧带出去。
谢子维马上给队上打电话,叫人赶紧去查禄口机场出境乘客的名单,果然查到了甘惠仁、甘士榕爷孙二人的名字,他们所乘的美国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将于三点三十五分起飞。但奇怪的是,这两张机票很快就退了。甘士榕拿到东西便急于出境,可他为何突然退票呢?谢子维在车上沉思默想。
“怕是想改道从上海走。”卞思诚提醒道。
听了这话,谢子维觉得有道理,于是再给队上打电话,叫人去查上海浦东机场的出境乘客,果然飞芝加哥的乘客名单中,也出现了甘惠仁、甘士榕爷孙二人的名字,飞机起飞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五分。
现在看来,甘士榕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他既是戴氏兄弟抢劫新街口保险箱的幕后主使,又是骆驼一伙杀人抢劫案的收赃者。显然他对和氏璧的认定,早于王嘉怡在本市刊出和氏璧的报道文章。而谢子维早就知道,甘士榕的爷爷甘惠仁,年轻时曾服务于美军顾问团,跟卞思伍的父亲卞正昌是同事,彼此非常熟识。那时候,卞正昌就透露过和氏璧在金陵卞氏族长手里。后来甘惠仁去了台湾,又去了美国,等他回来时,卞正昌刚过世,此后卞正昌的儿子卞思伍,就跟甘惠仁、甘士榕爷孙二人走得近。
显而易见,卞思伍是另一个突破口。他不但持枪从卞思诚手里抢了那个东西,而且昨晚的交易,甘士榕跟曾九如的深夜碰头,卞思伍也在场。显然甘士榕吃不准那东西是真是假,要卞思伍当场认一认。
如今只两件事要解决,一是尽快抓到曾九如,二是及早找到和氏璧。
谢子维给小杨打电话:“找没找到卞思伍?”
小杨讲:“人是找到了,但缄默不语,一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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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杨挺卖力的,因为他内心有愧。
上回小杨把谢子维私下调查其父亲的死因一事给马队讲了,希望马队立案查,不料马队竟大发脾气,一气之下,把老谢撵到门房去了,如今老谢不记仇,竟把他叫到市局来查案子,使他有更大的工作空间,可以见多识广,这多好。其实小杨对和氏璧也蛮有兴趣,希望查出事情的真相,查清楚和氏璧的有无。假如真有这个东西,能够亲眼看到,就是莫大的眼福。
小杨带了市局的小仲一起到城南大成巷来。卞思伍仍独自一人住在祠堂里。敲门敲了一阵子,老人过来开门,随游客任意参观,自顾扫地去了。怕是老人记性不好,显然已忘了小杨曾陪同谢子维来过这里,曾经问过他几个问题,那是卞克润老人去世当晚的事。
小杨跟老人说话,老人不睬他。仿佛你讲的他听不到,他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就像聋子哑巴一样。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这是不是装出来的,也分不清他是精神失常还是悲哀过度,也无法确认昨晚他是否在五台山那边的交易现场。
据卞思诚说,这所祠堂有一个神秘的地下室。通了电话后,小杨和小仲在卞思诚的指示下,很快就找到了入口机关。小杨叫小仲守在上面,他自个下去。他的手机有电筒功能,能照到里面的一尊等身石像。卞思诚还说,那个东西原是藏在石像的后脑勺里的。小杨爬到石像基座上,伸手摸了摸后面,果然后脑勺是空的。由此可见,卞思诚对警方讲的是实话。他还说卞思伍有一把左轮枪,那把枪给撞车自杀的卞正杰拿去了,警方自然也信以为真,并派人去卞正杰儿子家追查那把枪。
从黑暗潮湿的地下室上来,小杨再次问卞思伍问题,老人手执喷水壶浇花,仍一语不发。后来就去了巷子对面,去老人家里,找到了老人的儿媳妇,请她劝老人几句。那媳妇泼辣,天不怕,地不怕,没把警察放在眼里。她对小杨说,老家伙的事,找他儿子去。小杨要她配合警方调查,履行公民义务,她昂了昂头,甩了甩胳膊,将一手的肥皂水甩到小杨脸上:“不配合抓我坐牢去?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
有邻居提供了卞思伍儿子的手机号码,电话打过去,说他在医院里陪小孩,这孩子刚做了骨髓移植手术。不过犹豫后,他还是来了,也是好几天没见到父亲了,怕父亲出事呢。
“爸爸你怎么啦?”儿子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不说话?”一面问,一面摇老人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