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个姓方的跑了,从香港去了泰国,其出境日期是上月二十九日,也就是卖出最后一套房子的次日。
此刻荀逸中才想起来,当时那个姓方的来本市看他,说自己过来参加一个国际房地产论坛,次日去香港一趟,荀逸中便拉他去马祥兴吃饭,还请了解世海作陪,三人杯觥交错,言谈甚欢,哪里想得到会出这种事情。
荀逸中说:“我是给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瞧我笨不笨啊?”
逐一查询,才明白那五套房子的出售总额为二千七百八十万。假如公安破了案,作案者给捉到了,怕这些钱不是被挥霍掉,就是被转移掉,一个子也拿不回来。
“倒不怕受穷,也不怕扫街去,只是家谱书才写了一半,将半途而废。”荀逸中一脸苦笑。
“我们一起写和氏璧,把它做成畅销书,就有钱了。”王嘉怡爽朗笑道。
“那个和氏璧,早不知去了哪里,连瞅都没瞅上一眼,怎么写它啊?”
“今天上午就能看到它,解世海决定花五百万买它,我是这场交易的中介人。”
于是王嘉怡把她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讲给荀逸中听;一面讲,一面抚他的胸和背。
荀逸中渐渐忘了悲伤,内心感激这个女孩,便也抚她亲她,竟油然激动,忘情于床笫,这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一番云雨过后,两个人都渐次平静,只是手拉着手儿,手指夹着手指,很久不说一句话。屋里寂静无声,能听到石英钟走秒针的声音。
“我就在这里等那个女人的电话。”王嘉怡说,“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我饿了。”荀逸中拿来一盒苏打饼干,也把她的茶杯拿过来。王嘉怡掰了半块饼干放到嘴里,皱了下眉头,吐了吐舌尖儿。“这饼干真难吃,以后不要买这个牌子。”
“嘉怡。”荀逸中说。
“什么事?”王嘉怡问。
“你讲有个好消息要当面告诉我。”
王嘉怡坐起身子,叫荀逸中下去,替她把掉在地上的包包拿过来。
王嘉怡从包包里取出手机,朝荀逸中晃了一晃。
“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肯定答应你。”
“你拿你的手机,打这个号码,现在就打。”
“可这是谁的电话呢?”
“你讲你是荀逸中,那边就会跟你讲。”
王嘉怡看着眼前这个一口坏牙且一丝不挂的中年男人,看他如何跟久违的表妹通电话。
那边果然是水蓉,已经有二十年没见面了,没讲三两句,两个人便都在电话里哭起来。荀逸中表情复杂,他的手正抚着王嘉怡的大腿根;把手拿开也不好,不拿开也不好,左右为难。
王嘉怡则揽住他的腰,贴住他的后背屏声敛息,一是怕对方听到她的呼吸声,二是想听清楚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王嘉怡对人性的好奇,常使她做出这种恶作剧令人尴尬。把人赶往道德边缘,看他们如何心慌意乱,自个便称心快意,觉得很好玩。
车子就在车铺跟前,车钥匙在伙计手里,站在外头看不清里头的东西,不清楚和氏璧还在不在驾驶座底下。人家不肯给他们开车门让他们进去看,更不肯给他们车钥匙由他们把车走开,这是对车主负责。卞思诚父女两个就站在这里干等,已经给曾老打了电话,再次把他从熟睡中吵醒,幸而老人脾气好,并不气恼,吩咐他的法国厨师布鲁斯拿了备用钥匙来这里取车子,让卞先生上车找一找安蕾掉在车上的一个东西。
布鲁斯搭了邻居的车子过来。他认识安蕾,朝安蕾招手,给安蕾开车门,请安蕾上车找东西。卞思诚跟他搭话,讲讲天气,讲讲菜肴,装出轻松自在的样子。后来就听到安蕾给安枘打电话,好像没找到那个东西。
据安蕾讲,当初他们发觉车子正往僻静处开,便晓得那个保姆起了坏念头,所以安枘就拿脚把和氏璧踢到驾驶座底下。他们被捆起手和脚的时候,看到保姆在车上找了一会儿,只翻了下后座的脚垫儿,看了看后座的角角落落,哪里想得到那东西就藏在她的屁股底下。
安枘家离这儿不远,安枘很快打车过来了。男孩女孩一起找,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不免沮丧泄气。布鲁斯有点聪明,猜出他们是弄丢了那个白石头。他说那个白石头是雪雁姑娘给曾老的,曾老就给了安蕾,他有雪雁的电话,问安蕾要不要给雪雁打个电话,没准雪雁手里有的是这种白石头,安蕾听了哭笑不得。布鲁斯要了安蕾的电话,声称他若看见了,第一时间打电话来,说完钻到车子里头,开车走了。
卞思诚走到车铺里头,问那个正在打游戏的伙计,那个车是不是他洗的。那伙计讲,洗车的下班了,走掉了。那伙计头也不抬,正操纵游戏机内的雪豹队员拿AK-47突击步枪打连发,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
卞思诚又问洗车的叫什么名字,坐在门口的一个值班女人说,那人姓佟,叫佟宝华。
“什么事啊这么焦急,大清早就跑过来?”这个女人问。
“我们丢了一样东西,可能落在车上了。”卞思诚说。
“佟宝华洗车的时候我在这里,没看到他捡到什么东西。再说车主的东西,贵的也好,贱的也罢,我们不会去碰它一碰。若洗车时不得不挪一下,洗完车也要摆回原来的位置。一般的时候,车子里只有靠垫儿、揩面纸、布娃娃什么的,只是偶尔看到贵重物品一回两回。
有一次,就有一个车主落下了一块劳力士,我们都以为这块表是假的,细看了才知道是正宗劳力士。哪里有开了林肯车的,肯带一块假劳力士?不明白那是车主粗心大意,还是财大气粗不在意……”
“大姐。”卞思诚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语。“你代我给佟先生打个电话行不行?”
“这刻儿,佟宝华怕是在家里睡觉。”值班女人犹疑道,“我把他吵醒,叫他睡不成,明儿他来店里上班,非把我祖宗八代都骂了不可。他脾气坏,动不动就骂人。不过既然你这么急,必定事情重要,而我们店的宗旨,就是想客户所想,急客户所急,我就代你打个电话过去,他骂我祖宗八代,我骂他祖宗十八代。只是他姓佟我也姓佟,怕五百年前是一家子呢。他骂我的祖宗,也是骂他的祖宗,我骂他的祖宗,也是骂自己的祖宗,骂来骂去,没得多大意思……”
啰唆了半天,才把电话打过去。
手机关机,人家要睡觉,自然把手机关掉。
再打他家的电话,他老婆接了,说佟宝华没回来呀。
“糟了,佟宝华怕是眠花睡柳去了。”值班女人怕得脸煞白,说话声音发颤。“今儿他回家,他老婆准把他盘诘半天,问他跟哪个野女人睡觉,查他的私房钱,跟他没完没了。明儿他来店里上班,非把我祖宗八代都骂了不可……”
卞思诚要了佟宝华的电话号码,才悻悻走出这个车铺。
安蕾把这个号码也输到自己的手机里,拉了安枘的手,钻到车子里。
“现在去哪里呢?”卞思诚茫无端绪。
“先去夫子庙吃早点,再去陆军医院看妈妈。”安蕾吩咐道。
佟宝华给小王送了一包红杉树香烟,小王便提前三小时来接班。小王年轻,精神好,再说下半夜哪有来洗车的,就在店里打游戏,打雪豹突击队捉本·****。小王在他的出租屋也是玩这个,不如来店里玩,又有空调,又有烟抽,何乐而不为呢?
佟宝华是早上三点半过来的。这屋里烟雾腾腾,到了这会儿,还有七八个人在里头呢。
正碰上吃夜宵,也吃了一碗带鸭肠的鸭血汤。吃完鸭血汤,拿手背抹了一抹嘴,来精神了。
这边只玩扎金花。
你先下注,将三块五块扔到桌子中央;发急的会扔出三十五十,这种人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要拼命似的。这时候,在场的都要当心,不敢招惹人家,怕人家拔刀子捅你。
庄家给每个人发三张牌,彼此比大小;同花顺的大,同点子的更大。若拿了三个A,就稳坐钓鱼台了,桌上的钱全归你;这就是运道好,时亨运泰。
若牌儿不大,却装出有大牌的样子,人家就怕你,就胆怯了,一个个放弃跟你比,桌上的钱也全归你;这就是兵不厌诈,出奇制胜。
不过假如你老是这样狂三诈四的,人家也不是傻子,就识破你的花招,你就输得惨。
玩这个,快的一分钟就一局,赢得也快,输得也快,就看哪个顺风顺水赌运好。
今儿有两三个陌生人,不知谁带过来的。有陌生人来倒是好事,趁人家没摸到你的脾气,便诈他个三两回,赢的概率就大。
牌桌上的钱,就跟海潮似的,哗啦过来了,哗啦过去了。就像永远胜负不明的一场混战,手里刚得了三百五百,眨眼间全没了,还输了三百五百呢。
这屋里,只有一个赢家,那就是这个屋子的女主人胡金花。每局毕,赢钱的就朝她的竹筒里扔一块钱硬币,她每夜烧两顿夜宵,什么豆腐脑、葱油饼、水切面、糖粥藕、烫面饺、四喜汤团、糯米乌饭、牛肉锅贴、状元豆儿等等,花样可不少,却不值几个钱。茶也是蹩脚茶,茶末末子,全浮在水杯面上,喝到嘴里,粘到小舌头上,蛮难受的。
今儿佟宝华手气好,牌大时人家无可奈何,牌小时又吃不准他是不是有诈,不到半小时,就赢了八九百。陌生人中的那个戴眼镜的,蛮厉害的,后来就是他赢得多输得少。牌桌上的钱,都往他跟前去。有两个输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块硬币,仍默不做声站在旁边。在场的哪个都有骨牌凳,却只有佟宝华跟那个戴眼镜的,是坐着拿牌出牌,旁人都站着打,甩牌甩得响,拿出威势来。
胡金花只留心赢钱的往没往竹筒里扔钱。她一到后半夜,就瞌睡得厉害,困得很,一打盹就靠到佟宝华身上。佟宝华几次把她推开,说牌运全给你这个女人赶跑了,晦气得很。胡金花睁大了眼睛,才发觉佟宝华把赢来的钱全输了,而屁股口袋里的纸币,也正一张一张往桌上扔,且有去无回,只输不赢。
后来就三个人身上有钱,一个是眼镜,一个是沈万三,一个是佟宝华。有两个走了,回家睡觉去了。沈万三究竟是他的绰号,还是他的本名,在座的谁也不清楚。他输再多的钱,都有钱拿出来,把他称作明朝的有钱人沈万三,倒是名副其实。
这里有个规矩,看墙上的石英钟,到六点整,不管哪个输哪个赢就散场,要搏本的晚上再来。这会儿是五点五十八分,顶多还有两局的光景。佟宝华屁股袋里没钱了,心里好不懊恼,不该让胡金花坐到自己身旁。
这里的另一个规矩是,不许朝人借钱,也不许借钱给人,佟宝华只好站起身子走路。今晚眼镜走运,成了大赢家。这时候,佟宝华发觉裤兜里有个东西,怪奇怪的,拿出来看,原来是那个白石头。
今晚洗车的时候,把后面的脚垫抽出来,把驾驶座底下的浮尘也抹了一抹,结果手指头就碰到这个硬东西。虽说蛮好看的,却不过是一个玩意儿。它给掉在驾驶座的最里头,怕车主早就忘了,就塞到自个的裤兜里,拿回家给儿子玩。
也是搏本欲望强烈,就把这个白石头摆到桌子中间,问眼镜和沈万三,这东西抵多少钱。
沈万三说他不懂石头,他老爹玩雨花石,要他老爹来看才行。胡金花把这个石头拿起来,递给眼镜看,叫眼镜给沈万三当一回爹。沈万三咕噜一句:“我爹早嗝儿得了。”
眼镜细细看了一看,说这东西顶多值五十块钱。
沈万三没意见,今儿赢了不少钱,白送你五十又何妨。
于是佟宝华就拿这个白石头下注,玩最后一把。
结果毫无悬念,佟宝华又输了,沈万三得了这个白石头。沈万三说他家没得小孩玩这个,便给了胡金花,将它留在赌桌上。快开门开窗,这屋子里尽是烟味儿,胡金花撵他们走。可佟宝华却给眼镜和沈万三递烟,也给旁边的两个递。几个人点了烟,呼了两口,才一起走出这屋子。
这些人里头,唯有眼镜仔细看了那块白石头,感觉这个东西值钱。可惜运气不好,最后一把牌小得可怜,比不过沈万山,没赢到那块白石头。分手后,眼镜在石桥边给旺儿打电话,叫旺儿来箍桶巷一趟。旺儿爽快答应,说他一刻钟就到。
你要什么东西,就叫旺儿去拿,没有旺儿拿不到的。
即便偶尔失手,给人家捉到,给人家打个半死,旺儿也不会扯出躲在幕后的人。
在眼镜看来,叫旺儿去胡金花屋里,从桌上拿走那个白石头,是十拿九稳的事。